倘若真是如此,那还能算得上是蛇蝎心肠吗?
也许,用“由爱生恨”来形容,才更为妥帖吧。
莫盈儿情不自禁看向了慕溶月的侧脸。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其实在她心底,
还有一处隐蔽的角落,仍然在乎着他,
对吗?
***
关上了寝门,慕溶月陡然松下了紧绷的戒备,踉跄地跪倒在了床沿边。
杏雨吓了一跳,连忙吩咐下人来照顾,慕溶月抱着冰冷的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后面,只有苦涩的胆汁,直到干呕得喉咙充血,呛出了道道血丝。
杏雨紧张得花容失色,连忙想为她寻郎中来看,“小姐!这……这可怎么才好啊……”
“不必声张,”慕溶月却拦住了她,艰涩地说,“我只是……有些吓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的画面,会是在谢羡风的身上。
如此近距离接触,她猝不及防地闻到了那样浓烈的铁锈血腥味,令人胃里翻云倒海地恶心。
大片的血色染红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断肢残臂,血肉模糊。
慕溶月被这幅场景震撼得无以复加,心跳如雷点,久久不能平复。
就连她自己也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那时,她已然找到了莫盈儿,带上她,扭头走了便是。
又何苦绕回来,亲自看上那一眼呢?
她明知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画面。
她又想看到些什么呢?
慕溶月痛苦地闭上眼,脸色因为过度受惊而显出了几分惨白。
……或许,
她只是不想在回去以后,毫无准备地便收到了谢羡风的死讯。
在青林山上时,她无意间与谢羡风对上了视线。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面前控制住了面部的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情绪的破绽,直到谢羡风被人带走。
对外人,她可以强装不在意。
可她骗不了自己。
亲眼目睹那样残忍的画面,哪怕受伤的是一个陌生人,也都会心有余悸。
慕溶月闭上眼,隐约感到心底的堡垒好似被逐渐攻破了一个窟窿,正在往外汩汩涌动着卸闸的洪流,尽数防备,就要毁于一旦……
一个声音倏地打破了她的思绪。
“害怕吗?”
慕溶月错愕地抬起头,却看见宋景渊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她身后,正缓缓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
最后,鞋履停在了她眼前,恍若近在咫尺。
“他的手已经废了。”
宋景渊逐渐低下头,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而只是淡漠地陈述一个事实,“若再拖久一点,病症便会扩散到全身——那时不用旁人做些什么,他自己就会一命呜呼了。”
闻言,慕溶月的瞳孔微微放大。
“我只需要,下令赶走官衙附近所有的郎中,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见慕溶月脸色苍白,宋景渊却眉头一皱,继而伸出两指,捻着她的下巴,缓缓抬起。
“怎么了?夫人。”
“你是想向我求情吗?为了你的前夫。”
看着他眸底的几分试探之色,慕溶月忽而咬住了下唇,止不住地胸闷气短。
不知怎么,他好似总是没办法与她交心共情。
他是她的丈夫,却并不知道她真正在意什么,而只是一味地试探——试探在她的心中,他与前夫究竟孰轻孰重。
既无奈,又有些难过。
“为什么你能将这件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宋景渊微眯起眼,微妙的表情:“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心里知道,和眼前看见……是不一样的。”
“夫人,”他蓦然打断了她,“我一路走到今天,可不能仅仅靠纸上谈兵啊。”
宋景渊眼底的冷漠,再一次刺痛了慕溶月的心。
她垂下头,终于不再说话。
宋景渊此刻也怀着满腔的躁郁,无处发泄。
他没想到,自己也会入戏这么深。
他原本没有真的怀疑自己的妻子,毕竟他相信慕溶月的为人,在大是大非上,她不至于被一时的情绪冲昏了头脑。
但是……
不知为何,一想到本该回到家中乖乖等消息的慕溶月,却不惜对他扯谎,而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心底就燃起一股名为嫉妒的烈焰。
而此时此刻,
她竟然,还反过来指责他的冷血无情。
“我本就是这样一个狠毒、不择手段的人!”宋景渊怒而起身,背对着慕溶月,压抑着心口的躁动,低吼出声,“身在我这样的高位,若没有几分手段,又如何能稳固家业之根基?像我这样的人,有几个是真正清白干净的?谁没有背负过几条人命?谁的手上没有染过几分血污?我以为,这个道理你会懂的——看来,公主府的千金,还是待在温室里太久了。”
说着,宋景渊扭过身去,目光如炬地瞪视着慕溶月。
“慕溶月,你既然选择了我,就已经是选择了要走这条路。哪怕不愿意,也只有硬着头皮——陪我走下去。”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可能放手,永远不可能。”
他话里带刺,明嘲暗讽地讥刺她的天真与无知。
慕溶月无法反驳,只能紧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舌苔上的一抹血腥味。
……这样的道理,她又怎会不懂?
她只是……只是心里太乱了。
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
她并不想和宋景渊发生口角和冲突……她心里很乱,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或许,她只是想要听到夫君对她说上几句安慰的话;
或许,她需要的,仅仅是他的一个拥抱而已。
“我没有不愿意,我也没有想过放手。”
“我……我只是……”
好痛苦。
无论待在谁的身边,都好痛苦。
滴答。
泪水滚落在地。
慕溶月的尾音逐渐带上了几分哽咽,她忽地潸然落下了泪来,清瘦的双肩隐隐发着抖。
宋景渊的动作僵滞住了。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
这些溅落在地的泪珠,残留着她的余温,是毫不加掩饰的,她的真心。
宋景渊的脸色逐渐变白。
或许,她只是被那血腥的画面吓到了。
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个自幼娇养的女人罢了。
他为她找好了无数的理由,方才的愤怒此刻都化为了烟消云散。
宋景渊两步上前,弯下腰,将慕溶月搂在了怀里,抱上了桌沿。
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则耐心地吻去她的泪痕,向她致歉。
“夫人,莫要多心了。方才,我只是胡说的……”
“我答应你,我不会真的不让郎中医治他的。”
“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全凭他自己的造化,如此可好?”
“别再哭了,好么?”见她泪流不止,宋景渊沙哑着嗓音,将头深埋进慕溶月的颈侧,“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将她哄得渐渐平复了心情。
慕溶月从宋景渊怀中伸出脸来,眼下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让人看了心觉楚楚可怜。
“景渊,我想最后见他一面。”
“我答应你。此后,我便与他一别两宽,此生不复相见。”
她好似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她这副模样求他,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宋景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有将人默默地紧抱在了怀里。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让这该死的桓王去一边——不该怂恿她以身入局,和前夫纠缠不清了。
如今已是有些后悔了。
但可惜为时已晚。宋景渊仍克制着心头的躁闷,朝她点头应好。
“好,去吧。”
第52章 第五十二天 男主做狗第9天
地牢之内, 昏暗无光,腐臭与血腥之气四处弥漫。
谢羡风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墙,艰难地喘息。
他的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着, 无力地垂在身侧。每一丝挪动都牵扯着伤口, 令人疼得浑身颤抖。
谢羡风录完了口供,做了他该做的一切。但衙役并没有直接让他离开,而是将他锁在了这里, 让他等待上头的指示。
谢羡风知道, 他或许已经走不出这个门了。
他隐忍地试图调整姿势——至少挺直腰杆、站起来, 而不是像这样毫无尊严、宛若一件死物。
直到再一次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绝望在空气中弥漫。
直到眼前已然一片血色,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默默承受着无边的痛苦。
忽然,面前的牢门传来“吱呀”的一声。
随着来人推开了门上的锁链,一丝亮光突兀地落在了谢羡风的脚上。
谢羡风抬起头, 瞳孔蓦地一颤。
是慕溶月。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眼中只燃起了一瞬的亮光, 骤然熄灭, 归于沉翳。
“……不要过来。”
这副模样, 实在太难看了。
他最不愿发生的事,便是让她看见现在的自己。
自尊与渴望在相互拉扯,擦出的火花烫得人体无完肤。
慕溶月却没有说话,而是无声地将门推出更大的缝隙。光线随之透了进来, 谢羡风的一半身子仍旧限于泥泞之中, 另一半却被已然被光明照耀。
几许后,她才开口打破了僵持。
“我带了郎中过来。”
谢羡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一寸寸地扫过,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厌恶过自己。
最后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
“……为什么?”
“你没必要来的。”
“所以, 你是打算自暴自弃了么?”慕溶月的嗓音带着几分愠怒,猛地拉紧了铁锁,“那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一趟吧。”
见她作势要走,望着眼前再一次消失的背影,谢羡风突然像是应激发作了一般,终于不管不顾地低吼出声。
“……阿月,别走!”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一时牵扯到了伤口,当即便痛得眉头扭曲。
不甘心却驱使着他抬起头来,以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她的垂怜。
“不要走,求你……”
慕溶月没有说话,袖下的指尖却有些发颤。
她刚要转过身来,却忽然看见,谢羡风的手中正紧紧攥着一枚香囊,那料子已然被他揉到发皱,好似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认得这香囊的样式,一般这种样式的香囊,里面的香料会加以男女二人的缠发,再以一种求姻缘的符纸包卷起来,一并缝进香囊之中,便算作是向月老为二人求缘。
因为,她从前为他绣过的香囊,也正是这样的样式。
慕溶月心里一阵发酸,“这是什么?”
一想到他从前还对自己说过“不介意名分”之类的荒谬之词,慕溶月就失控地脱口而出:“你——真让我恶心!亏我还为你找来了郎中……”
话音未落,却对上了谢羡风灰暗的双眸。
却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阿月,这里面只有你一人的发丝。里面装着的,也不是姻缘符……”
而是他为她求来的平安符。
“我只希望将来的日子,你能平安顺遂。”
“无论……你在谁的身边。”
只要想到她还安然地活在这世上,他便好似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闻此言,慕溶月脸色发白,胸口上下起伏地喘气,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尾音都发着颤。
谢羡风却凝神屏息望着她,语气笃定,“是有用的。”
“见到你如今安然无恙——就说明这是有用的。”
慕溶月转过了脸去,将泛红的双眼遮盖在了阴影之中。
“我并没有自暴自弃,我只是……想让苍天为我的命运指一条明路。”谢羡风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出了心中所想,“若是老天觉得我不止于此,我便能渡过这一难关;若是他觉得我死不足惜……”
谢羡风顿了顿,继而说出了后半句:“那我也就可以安心下去陪欢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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