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显慌乱地说:「我会对你很好,会比从前对你更好,现在一切最好的我都能给你,陆颐,你相信我。」
我已经无力区分他的情绪是真实的还是演绎的了。我突然又想到更重要的事情:
「……没做安全措施。」
不对,是根本就没有安全措施。
「我不能有孩子,」我回头,抓住江慎的衣襟,「避子汤,有没有避子汤?」
我觉得江慎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同情了:「避子汤就是汞中毒而已,你知道的。」
「在这生孩子,就是在过鬼门关……江慎,」我明白过来,「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是不是?」
他没回答,而是轻柔地为我系好衣服:「太医院有最好的太医,陆颐,你不会有事。」
我看着他,只觉得眼前发晕。
江慎说会比从前对我更好,从前他从未对我不好,甚至连做爱的时候,也都是温柔得让人如卧云端,如果我觉得不适,他就会立刻停下。
每次他都会认真地检查安全措施成功与否,从来不让我操心。
这一切在如今看来,好像都是今晚的铺垫罢了。我主动地迈入了一个圈套、一个阳谋,一个真正的古代少女一眼就能识破的诡计,我又能怪谁呢?换句话说,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年纪,纵有妻妾,又真的那么难以预料吗?
甚至,如果他没有妻子,难道要让他娶我这样的人做太子妃吗?
我直想发笑,当然是笑自己。
和江慎重新相遇这件事,让我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了,仿佛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活着的,这世界是一个游戏。甚至我还想,遇到他算不算是这个游戏终结的前兆?我们会找到办法,一起回到现代,一觉醒来,我又能看到天花板上熟悉的灯。
什么也没有。原来只有真实的世界,和仍旧孑然一身的我。
第7章
我做了很混乱的一个梦。
先是久违地梦见了现代的家。爸爸妈妈穿戴一新,我问他们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精神。妈妈弹了我一个脑瓜嘣,说:「今天江慎来提亲,你忘了?」
江慎大学时和我一样读的是法律专业,毕业后找了一份好工作,年纪轻,学历也拿得出手,眼看着前途远大,长辈都很喜欢。虽然他是单亲家庭,但我们俩是从高中一路谈上来的,两家人都算知根知底。
当年早恋被抓包,班主任请家长来,他妈妈拉着我说:「这么好的闺女怎么看上了我家儿子呢?」我妈妈看着江慎说:「小伙子长得这么好,你有点本事啊。」
总之不管在现实还是在梦里,爸妈等待江慎来提亲的场景都是十分和睦而温馨的。
但是我在梦里没有等来江慎。门开了,是一个十分严肃的女人,后头跟着一堆丫鬟,手里提着东西。
爸妈问:「您是哪位?」
女人微微一笑,说:「我是代我家夫君来纳妾的!」
爸妈好像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又问:「怎么就拿这么点东西?」
女人说:「你家家风不正,姑娘家家的主动投怀送抱,攀龙附凤,现下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不值多少钱。」
晕晕乎乎的,我又看到妈妈的脸变成了这辈子娘的脸。娘手里拿着一把绣花针,要往我身上扎,大吼道:「让你不要脸!让你去做妾!好好的闺女养大不是去给人当小妾的!」
我惊得往后一退,撞到女人身上。女人拦住我娘,彬彬有礼地说:「夫人,以后我是她的主母了,老陆家和她没关系了,要打只能我打。」
娘就跪下,说:「您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我感觉整个世界剧烈震动,马上就要崩塌了,睁眼一看,是滴翠把我摇醒的。
「才人,您方才魇着了,口中一直叫娘。」
屋里的灯此时都点起来了,滴翠接过小丫鬟捧来的茶盅,递到我嘴边:「这是安神的,您稍用些。」
我惊魂未定地抿了几口,又有丫鬟拧干了热毛巾为我擦汗,我才发现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冷汗浸透了。
等其他小丫鬟都退下,滴翠悄悄与我说:「才人是为明天要拜见太子妃的事忧心?太子妃御下十分和气,您不必过虑。」
自从我定下来成了东宫的才人,滴翠被正式指给我,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我真给江慎做妾了,这事想起来还是恍惚。东宫的妾,不用亲迎不用上册,也就是江慎告诉太子妃一句话的事,滴翠很快就改了称呼,向我道喜。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命很好?」
滴翠喜气洋洋地说:「太子殿下在长街上,一眼就相中了您,这些事都有缘法在里头呢,其他人求也求不来的。」
我这时候才发现,滴翠长了一张讨巧的圆脸,眉眼明净,忠心耿耿地望着你的时候,叫你觉得她可以为你赴汤蹈火。那种喜气完全不是作假,她是真心实意地庆贺我的好事、我的好日子、我的好前程,哪怕她几天之前还根本不认识我。
我又问:「外头的人都怎么说我?」
滴翠说:「自然是觉得才人运道好,福气也好,都想来才人这里沾些喜气呢。」
运道好。泥腿子的女儿,脸上的肉还没养出来几分,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不是一等一的运道好。这样想着,连我脸上也泛起笑意。
「滴翠,你去把钱匣子捧来我看看。」
滴翠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取了来。内务府送来的月例,银子一点也不发乌,新崭崭的银锭子和串钱旁边,还散着一些赏人方便用的锞子。我拿起一个银锭,放在手里颠了颠,说:
「我在家都没见过这么大的,不知道是几两?」
「才人,这是五两的。」
「真好呀。就是把我卖了,也就得三两个这样的银锭子罢了。」
滴翠听着不对,试探道:「才人?
「大喜的日子,您哭什么?」
我抓了一把锞子放在她手里,说:「我是高兴的。你和你的小姐妹分一分喜气。不够,我这里还有。」
江慎几天都没再来见我,这反倒有好处。因为见到他而冲破的古代女性壳子,又重新被我修复完整。缩回这个壳子里,我蓦地觉得很安全——不必纠结他原来如何对待我、现在应该如何对待我、本该如何对待我;只需要在听到别人的恭维话的时候,也真心地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可是得太子垂青了,日后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要知道,原来以我的条件,怕是王金宝也嫁不上。世间哪有这么幸运的事?
在五年前那段混沌抑郁的时光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要在一个不适合活着的环境里活下去,就得修改自己有关活着的定义。
如今只是第二次修改而已。
从这些纷乱的想法里拔出来,滴翠还劝慰着我,将太子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温柔。我问:「好滴翠,咱们有没有什么能送给太子妃的见面礼?」
滴翠笑了:「您拜见主母,是去收礼的。再说,您现在一应用度,都是宫中的,以后有时间,亲自给太子妃娘娘做个绣活,怕还使得。」
「这样啊,」我轻轻地说,「那劳你再把面见太子妃的礼仪给我讲一遍,好不好?」
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我爬上太子卧榻的那天晚上。滴翠细致地讲解妾室如何给主母奉茶、如何答话、如何进退,我在这样的声音里不知何时陷入沉睡。
第8章
太子妃和我梦中那个严肃的中年女人大不相同。她看着十分年轻,却戴了许多翡翠,一张脸稚气未脱,见了我,神情还微微有些尴尬。她身后的嬷嬷,倒是十分严肃地瞪着我。
我规规矩矩行了礼,接了礼物,走完一遍流程坐下来,双手交叠,也在心底感到尴尬。
原来我是东宫的第一个才人。我是新手妾室,她也是新手主母。
太子妃先问:「妹妹几岁了?何时的生日?」
「妾身十六岁了,劳娘娘记挂,是四月初三的生日。」
这话说完,又没得可说了。我自认算是个健谈的人,但此时此地面对此人,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抢了你夫君,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也是受害者,咱们俩一起携手复仇推翻封建王朝吧?还是说,其实你不知道吧,你抢了我男朋友,我才是真正的原配,咱们俩来比比哪个时空的大婆拳头硬?
太混乱了,太荒唐了,我低眉垂目看着地面,不得不注意到她裙摆下那双小小的鞋尖。
我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太子妃又说:「我与太子殿下成婚几年,一直没有喜事,如今添了新人也好,总要以开枝散叶为要。」
她语气恳切,叫人觉得她是真心这样想。我应:「能为娘娘分忧,是妾身的福气。」
「才人知道就好,」这次是嬷嬷开口,「娘娘慈和,待下一向宽厚,您日后一定能养好身子,别再一回病二回痛的。」
我一怔,想起前几日我浑浑噩噩,大约是江慎随口为我报了病。他随便找了个借口,仰仗他吃饭的女人们,却要将这个借口掰碎了嚼烂了盘算,而盘算的结果,显然是我恃宠而骄了。
太子妃闲闲地说了一句「好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期待我分辩,又有些怕我不分辩。如果我真是病了,这就是一次成功的敲打罢了,如果我真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她还得打起精神好好应付。
在一瞬间,我就懂了她心里全部的内容。我几乎为自己在这种事上的智慧感到羞耻。
我想我应该跪下来,下一秒,我的膝盖就落在冰凉的琉璃砖上,那么自然。
我的脸烧起来,声如蚊呐地说自己是贫寒出身,刚来宫中一时没注意,吃多了积食,以后不会了。周围静了一静,似乎也被我的坦诚震惊,接着响起了细细的笑声。我抬头,十分不好意思地看着太子妃,她眼神里有轻蔑,可到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亲亲热热地拉起我,说:「你来到东宫,我就将你当亲妹妹待了,以后,再不会吃苦。
我也配合地在眼中挤出一点水光。
这下可真是宾主尽欢,连老嬷嬷的脸也软化了一些。我牵着太子妃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笑脸,却觉得自己什么也触摸不到,好像世界对我来说隔着一层不透明的毛玻璃。
我又想起来这个地方连玻璃也没有。薄纱糊的窗子,透进来的光并不明净,人的脸上如果没有宝石照耀,看起来就总是黯淡。一个屋子里,这么多人,似乎只有太子妃的脸是清晰的,其他人要么垂着头,要么灰着脸,要么被暗影笼罩。
太子妃问:「妹妹,你这是想什么呢?」
我就笑着说:「在想娘娘方才赠我的那对耳坠。妾身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第9章
滴翠满脸喜气,告诉我太子今晚来,我正做着刺绣,就被针扎了一下。滴翠惊呼一声扑上来要看,我说皮糙肉厚,扎不透,万一绷子上滴了血,还要重做。滴翠说绷子哪有才人贵体要紧。
我只是看着手中绣了一半的百子千孙图,这还是娘教我的,我绣得最熟。
倒不是多喜欢或者多趁手,只是这个卖得最好。娘卖绣品是找了中间人收,她悄悄告诉我,万一她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事暴露,那就再也没人买她的百子千孙图了。
娘对我的好不作假,甚至远远超出了这时候的大部分母亲。但是她没能生个儿子,对我爹有愧、一生有憾,也不作假。
我想人大概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生物。
雾气氤氲,滴翠又给我洗漱。
草民面圣要洗去污秽,妃嫔侍寝也需要,而我曾经在前者到后者的临门一脚上,竟还浑然未觉。
我问:「滴翠,你进宫多久了?」
「奴婢是乾元二十九年进的宫,也有四五年了。」
「那你伺候过其他的主子吗?」
有没有和我一样愚蠢的?
滴翠就聊起来她之前服侍的一位李贵人,是李淑妃的妹妹。李淑妃入宫有宠无子,家里将妹妹送进来帮她生孩子。李贵人一开始很得圣上看重,连带滴翠这些下人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我问后来呢?
滴翠说,不知怎的,这位李贵人对圣宠却不是很热衷,甚至亲姐姐那边也不常去走动联络,反而和贤妃走得近些。常常贤妃来探望她,两个人就屏退下人说话,也不知道聊的是什么,只知道李贵人将贤妃引为知己。再后来,贤妃突然向圣上揭发李贵人的私情,原来她入宫之前,曾和外男互通心迹,几近私定终身,入宫之后,也还不能忘情。
我说那李贵人最后如何了?
「报了肺痨,塞到冷宫去了,听说很快就殁了,连带淑妃娘娘和整个李家都不行了。亏得奴婢那时还不是能近身侍候的,才有现在分到才人这里的福气。」
滴翠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我不自觉地握上她的手。
「才人是害怕了?瞧奴婢这张嘴。李贵人这样的奇人,宫里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您定能稳稳当当、长长久久的。」
我是怕你害怕。对上滴翠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这句话我一时说不出口。最后我只是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也许被理解成了跟着我有肉吃的意思,她干得更起劲了。
江慎来的时候我还在绣那幅图。他说:「我倒不知道你还学了这个。」
不学这个,怎么吃饭?
我抬起头,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不在的时候,我还能顺利地进行一番角色扮演,他一出现,那种巨大的荒谬感就把我填满了。
他倒是很自然地走过来,把我的手拿开:「费眼睛。」
这话他常说,因为学生时期我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累了就趁势闭上眼睡觉。班主任的脑袋一从前门冒出来,他就假借掉笔之机将我叫醒。我上半身熟练地滑下桌子,假装捡笔,清醒一秒钟,马上坐直奋笔疾书。
江慎又问:「怎么不叫下人做?」
回忆里的教室崩塌,我盯着他,突然笑了:「给太子妃娘娘绣的,怎么能不自己亲自做?」
江慎一愣,说:「她为难你了?」
下人都被遣了出去,我说:「哪能够呢?是你为难我们。我和娘娘是同舟共济,要为你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的。」
江慎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陆颐,你别这么说话。」
「太子殿下,想让我怎么和您说话呢?我都可以演出来。」
宫里富丽堂皇,我和他都打扮得人模狗样,此时相对而立,却感觉十分萧条。
我问这几天你是不是故意不过来?这样我就能自己适应好,你也不用再花心思。你如果再过几天不来找我,我是不是还要为失宠担忧,主动去找你邀宠?
江慎摇头,带了一点哀求道:「不是的,你别这样想我。」
他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你看这个。」
是一座宅子的平面图。宅子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大街,江慎指着其中一间,说这是你爹的书房,我已经请了大儒去教导他,帮他考上秀才。又每一间细细地讲解:这是你爹娘夏季纳凉的地方,这是温泉,老年人腿脚不便,做了特殊设计,又给他们安排了仆妇。又说你娘爱热闹,这里搭了个戏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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