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头滚了滚,说:「这几天你就忙这个?」
「还有别的事,」江慎吐出一口气,「不过总算都完了。我想着马上回来看看你。」
他殷切地望着我,确实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我说:
「江慎,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做的这些,我一辈子做不到……我很感激。」
我干脆利落地跪下磕头谢恩,江慎手忙脚乱地捞我起来。他颤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到底是磕了一个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
「但是……我本来也有机会孝顺我爹娘的,你知道吗?」
这话太自大了。怎么孝顺呢?箪食陋巷瓢饮地孝顺吗?泥腿子再嫁给泥腿子,一辈子都让爹娘过不上好日子的那种孝顺吗?人怎么能既要物质条件,又要自由?
江慎也许可以这样攻击我,我甚至也希望他这么说,以缓解我内心的不安——发现自己受了这么大的馈赠,却仍然无法和他一笔勾销的不安。
我是个穷人。我有什么可坚持的?王银元的一碗肉汤,江慎给的锦衣玉食。我究竟有什么可坚持的呢?这到底是尊严,还是真的恃宠而骄?
但他只是说:
「我知道。」
他好像被自己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打败了,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半晌,江慎说:「我们不能这样,是不是?」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牵我的手,我们俩的手指一触即分。
我深深地呼吸,说:「江慎,我会如你所愿陪着你,但是现在……」
我确实无法继续和你相爱。
我没说,但我们俩在一起太久,也太了解彼此,我知道他听懂了。
江慎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我曾在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骤然以为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但他的眼睛里映出我穿着宫装的身影,映出琉璃灯中的暖光。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这样就够了。」
第10章
再一个月来临的时候,我被诊断出有孕了。
我看着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十分平坦,看不出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滴翠已经忙碌起来,将我扶到床上,又把我的腰垫高,吩咐小丫鬟把殿中的熏香都停了,再把安胎药熬起来。
我苦笑,说我没那么娇弱,你不必紧张。
滴翠细心地掖好我的被角,看着我肚子的眼神如同巨龙圈起自己的宝物。她信誓旦旦地说才人您放心吧,奴婢豁出性命,也要让小皇孙顺顺利利地生下来。
我噎了一下,丝毫不敢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等到太子妃来看我的时候,滴翠确实是蓄势待发、一寸不离地守在我床边,紧绷的气氛将我都感染了。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一直好像一个局外人。
太子妃带进来流水似的礼物和补品,我盯着一件件地看,心里想难道这个镯子里藏了麝香?这个糕点里放了红花?太子妃长长的护甲里又会不会有某种秘药?还是采取最稳妥的法子,让我将肚子吃得太大好自己难产?
我看过的花样太多了,昏昏然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某个瞬间,我竟陡然生出一种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在这场臆想的战争中获得胜利。
太子妃搭上了我的手。她眼含热泪,说妹妹果真好福气,刚进东宫就带来了喜信,一定要好好养着,顺顺利利为太子诞下第一个小皇孙。
我挣扎着要下榻行礼,说想不到有诞育天家血脉的荣幸,太子妃一面拭泪,一面牢牢地将我按住。
我想她的眼泪难道真的出于激动吗?为什么作为真正的母亲,直到现在我还没感受到这样的心情?
我又试图分析太子妃的表情,但她不像之前那样容易理解了,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该想什么、如何表现。
太子妃放下帕子,笑盈盈地又说,大喜的日子,我把这泪珠儿带来做什么,妹妹可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我一时无言,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皇后的赏赐也接二连三地过来了,此时太子妃正要起驾离开。
滴翠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太子妃看见这些赏赐,很是不高兴,手指捏帕子都捏白了。
「皇后娘娘这是给您做脸呢。她嫁进来三年,也没有……」
后头的话我没再听。
我想,如果甚至有人观察太子妃的手指是不是在用力,是不是也有人在观察我?我的笑自然吗?里头是不是带着趾高气扬和讽刺?我的感激真实吗?会不会被人一眼看出是敷衍?
我揣测太子妃,她又会如何揣测我?
我穿戴整齐,蒙着锦被,却一下子感觉十分赤裸。滴翠马上就看出我不对劲,问:「才人,您怎么了?」
我打了个哆嗦,滴翠忙又把被角掖好,对着小丫鬟吩咐:
「才人冷了,去,再抱个手炉来,派两个人看看窗户上的纱有没有透风。」
到了傍晚,在京郊围猎的江慎才赶回。
他过来,先是隔着老远匆匆看了我一眼,又赶去沐浴,等到他终于挨到我的床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宫人们都依惯例在门外侍候,屋内只有我们俩了。
他开口,声音有些哑:「打了猎,身上不好闻。」
大概怀孕了嗅觉灵敏,我确实还能闻到空气中微微的血腥味儿。
江慎蹲下来,想伸手碰触我的肚子,却有些不敢。
我说你想碰就碰吧,这毕竟是你的孩子。
江慎这才把手放上来。
我看他,觉得有些好笑,说:「现在还不可能有胎动呢,至少要十周。」
他反应过来,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我们真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一对新手父母,略带忐忑和期待地迎接孩子的降生。
我对江慎,如今已经说不清楚是什么感情,但他在这里,比今天任何一个在这里的人都使我感到正常。
江慎说:「你想不想让家里人进来看看?」
我又惊又喜:「这可以吗?」
「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
江慎认真地看着我,那目光的重量突然使我感到胆怯,我又想起太子妃,和她传言中捏得发白的手指。
我说:「等月份再大些?现在就进来,太显眼了。」
这一瞬间结束了。
江慎皱起眉头,说:「你不必怕她——我说你要养着,整个孕期,你都不必再见她,也不用她再过来。这是我和你的孩子,关她什么事?」
也许我应该为这句话感到轻松,但关她的事啊。她的婆婆要借机敲打她,她的母亲要忧心劝谏她,阖宫的人现在都盯着她的肚子。
我轻轻地说:「江慎,那是你的妻子。我的孩子要叫她母亲的。」
江慎怔住了。
也许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我为人妾室的真正含义,甚至那跟我爱不爱他都无关。
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他拽着我被角的手有些发抖,缓缓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没接这句话。
我问:「你今天打猎打得好吗?」
「好,」江慎忙说,「就在西山上,父皇、二弟、三弟都去了。」
滴翠在我耳边唠叨过的,二皇子是贤妃所出,尚武。
贤妃有心想让她这儿子争,无奈头脑简单,不是很得皇帝老爹喜欢。
「二弟厉害些,杀了两只野猪,父皇还奖赏了他。」
「你杀了几只?」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听江慎说他是如何学会了骑射;第一次打猎连兔子都不敢打,在皇帝面前闹了好大的没脸;皇后又是如何训斥他,最后找了个给外祖祈福的由头糊弄过去了,幸而他那时候年纪小。
聊点这些好。聊点和我所在的环境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最好。
「……母后把表弟们都找来,盯着我射兔子。我一开始手抖,后来也好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言中有未尽之意。我问:
「江慎,你杀过人吗?」
他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半晌,他才说:「陆颐,我不想骗你。」
我俯身看他,他正倚在我床边,烛光从我身侧落在他脸上,晦明交织。
「那时候你说,其他人都是NPC……江慎,你是必须要那样想吗?」
是必须要那样想,才能缓解对同类做某些事的不适吗?是你也处在某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境地之中吗?
他几乎是感激地对我点点头,眼里有泪光。
帝国的太子,上过战场,掌过刑狱,太多人受他役使,为他奔走。
江慎也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在我错失的这五年,在他每一分、每一秒真实的生活里。
但是此时他仰头望着我,是一个告解的姿势,似乎他异世而来的灵魂仍在闪烁,在这场浩大的角色扮演中时刻等待真正的审判。
我说:「这个世界比我们想的都要残酷,是不是?」
「把你这样困在这里,我很抱歉……」江慎说,「但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让你很安全。」
我摇摇头,抚上自己的小腹:「我们居然敢带一个新生命来这里。」
江慎的脸色雪白。所谓怀孕的喜事,在这一刻终于被冲刷得一点喜意也不见了。
很多事都不能细想,如果我们没有遇上,就一辈子也不会细想。
也许江慎会和他的古代贵女开枝散叶,我不知道嫁给谁生几个孩子,我们都会教出来土生土长的古代小孩,因为我们都明白那样更适宜他们生存。
现在怎么样呢?我在江慎的目光中,江慎在我的目光中,我们永远地受着自己世界那个价值观的监督。
我对江慎说:「我不会再问你是怎么杀了人……和其他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变了,也不要指出来,不要怪我,好吗?」
江慎说「好」。
我们沉默对视,夜色寂然如水,屋子里现在有三种心跳。
第11章
不几日,就是皇后的寿辰,称千秋节。命妇入宫请安,这样的场面,本来轮不到我出席,但是皇后在太子妃身侧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
我得以瞻仰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有些像老去的太子妃。
全程她只是听着命妇们的恭维话,偶尔回应一两句以区分亲疏远近。
她没有和我说话,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但从我在太子妃身边坐下的那一刻起,我感觉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沉重地压在了太子妃的心上。
这屋子并不大,太子妃离我很近,在我的角度,能很清晰地看到她鬓角的薄汗,微微打湿了脂粉。某个王妃状似随意地提起自己家里的两个孩子,皇后微微笑了,说:「明年带进来,好教我这宫里也热闹热闹。」
太子妃的动作有一秒的静止。那一秒她在想什么?屋子里的女人都默契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似有怜悯,无形的视线交织成一个大网。
她一生都坠在这网当中,我突然想。
她面上并无任何异样,只是微微昂起了头,好像在给自己力量似的。接着她说:
「是啊,到时候也让小皇孙认认兄弟。」
命妇们附和着笑起来。皇后的嘴角也微微翘起,那一点弧度,使太子妃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从凤仪宫回来,滴翠走路都好像要翘着尾巴,我说:「你稳当些,别摔了。」
滴翠感叹:「才人,这是多大的荣宠啊!您也太拿得住了。」
真是荣宠吗?东宫成婚日久无子,又不纳新人,皇后恐怕已经对这个儿媳不满很久了。我只是一块恰到好处的石子,她趁手拾来给太子妃磨磨性子的。至于我今后会不会成为太子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肯定没想过,也不必在乎。甚至连同我肚子里的孩子,她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上心。
像我这样能给太子生孩子的人,一百个也有。皇后真正需要的是太子妃从此驯服、温顺,成为她想要的样子。
但是这话不必对滴翠说。她看起来那么快乐,何必让快乐的人不快乐?
晚间,江慎依旧过来陪我说话。他聊起朝中的事,说今年南边大旱,粮食收成十分不好,自己上了减免赋税的折子。
我说这事还有争议吗?
江慎愣了一下,说要减肯定是要减,但怎么减、从哪一项入手、朝廷今年缺的税银能不能从别的地方补上,都要考虑。
我讷讷,说那确实挺难的。
江慎说:「不聊这个,你今天去母后那里,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为他能谈论和处理国事,我却只能思索太子妃和皇后的一两个眼神而惭愧。我旋即意识到那是我身体里残存的现代女性在作祟,她曾被放在和江慎一样的竞技场上,并且也没有输。而现在她无比怜悯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将我刺痛。
江慎也意识到我不对,说:「你不用怕。我总是能护着你的。」
我怕的不是这个啊,江慎。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在害怕什么。
我扯出一个笑,说:「有没有那种邸报可以给我看?」
「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我假装镇定地回答,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让我更加不安:「了解一下嘛。如果你不来,我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是在宫外的那五年,也没有这样。如果是平民人家,两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的家庭生活,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原来我是被娇养起来了——我想,这个词几乎逗我发笑——什么也不用想,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江慎说:「这个不难。只是你别让外人看到。后宫不干政,我怕有人拿这个对付你。」
我答了一声好。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回忆的?」
江慎笑了:「你要是学化学的恐怕还好点。不过,就现在这个生产力水平,就算记得什么,基本也实现不了,我刚来的时候想造青霉素,到现在也没培养出安全的来。」
「这样啊。」
「嗯,还是努力发展农业吧。等我……到时候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到底是当了五年的太子,这样私下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敢脱口而出「当皇帝」。
我看着他意气风发,却有些恍惚。到时候,我还能做什么事呢?
第12章
太子妃果然风风火火地行动了起来。滴翠同我说,今天她就将自己的一个婢女献给了太子,太子没要。
我问:「宫人们都怎么说?」
滴翠眼睛转了转,小声说:「说娘娘太小气了些。之前不给太子纳妾,现在肯了,却还只是个婢女。听说颜色也不十分好的。」
确实不算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人做出这样的判断时,通常蕴含着一个假设——如果我在她的位置上,我能比她做得更好。我想我至少会选择一个出身比我好些的女孩,这样能压制我。也不用自己送,明明可以引介给皇后,让皇后送,既表明了忠心,又是「父母赐不敢辞」。到这一步,皇后和太子妃的暗中角力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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