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这个女人,眸光坚定,知道她今日怕是不见皇上不死心。
他道:“你这案,我交不到皇上面前,不能给宫里头的人看,按理来说,除非愿受笞刑......不然,你就回去吧。我看你一个女人可怜,便也不为难你敲鼓的事情了。”
登闻鼓这东西直接和皇帝挂钩,怎么能随便敲呢。
不然吃饭噎死了要敲,染了个风寒死了也要敲......这不闹着玩吗。
他妄图用笞刑吓退李挽朝,可谁知道,李挽朝没有片刻迟疑开口,“我愿意受笞刑。”
我愿意受笞刑。
不只是这个人惊讶,就连一旁的两个守卫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惊异。
这怎么人看着淡淡的,说话做事却都带着痴狂疯癫。
“你可当真?”
“自不作假。”
她和家里的人都闹掰了,她一个人在京城漂泊不定,闹到了如今,连登闻鼓都已经敲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已经等不了了。
见她如此,他们终没再说,神色复杂看了眼她,而后便让她去受了刑。
笞刑五十下。
拿那带了刺的板子在背上抽打五十下。
一场下来,不说女子,就连男子也吃不消的。
李挽朝趴在了长椅上,后背朝上,准备受刑。
她怕疼,真的很怕,皮开肉绽,血肉翻飞,没人会不怕的啊。
她不是完人,也很现实,看到血就害怕,怕事情闹大就躲着不去面对。
可是,直到现在,她好像忽然会明白为什么那个越诉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去挨五十下笞刑,为什么青橙又会赌上一切去李家闹事......
因为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了。
有些事情,直到穷途末路之际,好像才能切身体会。
走投无路的人,就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竹板第一下猝不及防打到了背上,李挽朝应对不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反应过来后,咬紧了牙关,没再出声,竹板如雨水一样砸下,和她想象的一样,真的很疼,越到后面,疼得也越是厉害,竹板打在了背上就像是刀刃一样切割过了肌肤骨头,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发颤。
汗水顺着额间滴落的同时,她呼吸急促了起来,口中泄出了痛苦的呻.吟。
实在忍不了了。
登闻鼓院的官员拿着诉状去见了天子,太子监国,这桩案子最后或许会落到太子手上。但他的职责,是把诉状告到贞元帝那里,至于后面谁来处理,那便不是他能管的了。
皇后死了快有一月,可乾清宫的白幡仍旧没有撤下,秋日下午的阳光,透在白布上,透着一股萧索,整个宫殿都溢着一片低沉的死气。
官员禀告了来意,呈交了诉状给门口的太监,太监看了后,进去转交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在里殿,殿内亮堂,无数的天光从敞开着的窗户中泄进,贞元帝坐在光下,面前放着一个作画的架子,正在执笔做画,他的脚边还散落着一堆的画,有的被揉成一团,有的只是随意地敞开丢在一边。
小太监低着脑袋去看,发现地上摊开的那些画,依稀能辨认出是死去的皇后。
或许是皇帝怎么画都觉不满意,直到现在也没做出一副能让他停手的画。
小太监收回了眼神,没敢再看,虾腰垂眉,开始禀告了外面的事情,“陛下,今有人敲了登闻鼓,想要面见天子。”
贞元帝手上动作没有停,仍在作画,问道:“什么事?移去给太子处理就好了。”
小太监如实道:“是个女子,为丈夫伸冤,只是没什么证据,写了一纸诉状,就来敲了鼓,现下人已经受了笞刑。若陛下劳累,那就让人提去给太子。”
女子为丈夫伸冤。
没有证据,就来敲鼓。
倒不知是说她情深意切,还是不知死活。
贞元帝恍惚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上动作抖了一抖,笔上的墨抖到了画像上晕染了开来。
这幅画,又毁了。
他面无表情揉皱了画,丢到了地上,而后起身,往外面去,“既画毁了,那朕就见见她吧。”
他去外殿,不多时,受了笞刑的人就被带了乾清宫。
女子的背上已经鲜血淋漓,嘴角挂着一串血蜿蜒流下,胸襟前也是一片血红,看这样子里头的五脏六腑应当都跟着受了伤。她面容凄凄,发髻凌乱不堪,嘴唇已经见不到一丝血色,跪在大殿中央的她,身子止不住发抖发颤,怕是疼得不行,饶是贞元帝看不到她背上的伤,但也能想到其是如何惨状。
笞刑厉害,那行刑的板子上都带着刺,几板子下去就能打的人出了血,五十板,能叫人骨头连着筋一起打碎。那行刑的人或许看这人是个貌美的女子,手上多少还是留了点情,不然的话,她怕是连走到这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半道就要昏死过去。
她一被押到了殿内,里面就充满了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刺鼻难闻。
“你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诉状上其实已经写明了这些,可贞元帝仍旧是公事公办问了她名字归处。
李挽朝跪在大殿中央,殿门大开着,外面的光爬过了光可照人的地砖,照在她的后背上,血淋淋的背,在光的照射下,更叫恐怖血腥。
她伤得很重,连背都挺不直了,强撑着才没倒下。
她照实回答了贞元帝的话,声线也在抖,“民女是川溪布政使司,恩文府人,姓李名挽朝。”
李挽朝想起了那一日,她去给李观送饭碰到的那个越诉的女子,那天她挨了打,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一直在抖,那个时候她就想,她一定是疼死了,所以连自己的声音都控制不住了。如今挨了罚后才发现,开口说话疼,忍着痛不能言,更疼。
贞元帝问道:“为何人伸冤?”
贞元帝坐在上首,早将李挽朝的诉状翻了个遍,他已经知道她是为她的夫君而来敲的登闻鼓了,但是,他还是要问那么一嘴,毕竟只有问出来,这个女子才能开口诉说她的冤屈啊。
有冤说不出的话,那得多可怜。
李挽朝想起了温沉眼睛就疼。
她疼得想哭,可是一点都不敢哭。
她怕她在皇帝面前哭起来,皇帝也要把她当成失心疯,也不受理她的案了。
所以,李挽朝啊,坚强一点吧,像样一点吧,别闹到了皇帝面前还要哭个没完。
她勒令自己憋回了眼泪。
她哆哆嗦嗦就想要开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皇上听,她想说,她的丈夫本该意气风发,本该在科举场上扬名,他该蟾宫折桂的,可是,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害成了这样。她还想说,他真的,真的不能这样死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真的是因为一场大火就死得莫名其妙。
可是她才张嘴,就听到皇上开了口。
她听他说,“太子,你怎么来了。”
贞元帝的视线落在她的后方,那是大殿的门口。
因为太子来了。
所以李挽朝的话顿在了喉咙里面。
本来殿门外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后来,太子来了,他站在殿门口,她身上的光被遮掩了个干干净净。
李挽朝落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她意识到了太子就在身后。
她下意识转过了身去看。
可是抬头看去。
那个本已经死在火灾中的丈夫,就在眼前。
李挽朝的眼睛不可置信地落在眼前的太子身上。
齐扶锦站在门口,万丈光辉落在他的身后,身上的衮龙袍好像也闪着金辉,他背着光沐于光中,衣袂翻飞,丰姿如玉。
他还是那个他,模样、气度一点都没有变,可是,他的身上为什么穿着太子的衮龙袍呢?皇帝方才说,“太子,你怎么来了?”,门口就站着一个温沉,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骄阳本如火一般,烤炙着她身上的血肉,齐扶锦挡住了她身后的光,致使她落入了一片阴影之中,她的血肉与灵魂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让她有些痛不欲生。
李挽朝觉得身上疼得更厉害了,好像有一股气血涌上了头顶,此刻,过往种种接二连三撞进了自己的脑子,她的脑袋发疼发懵,可这一刻在看到成了太子的温沉时,突然清晰了起来。
温沉突然赶马入京,没多久京城中就传出了太子回京的消息;他一介书生,连中三元,宠辱不惊,通身气度哪里又像是穷苦人家出生的;他不知不觉害了李弘远,不声不响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银钱......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的地方都透露着不寻常。
现在在回想起来,一切的不寻常终于有了答案。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温沉不是温沉,而是失踪已久的太子,其实都能从那些细枝末节窥探得到。
从前她从未曾往这方面想过,谁能想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太子啊?以至于她下意识去忽视了太多太多,还跟个傻子一样在那里想着和他的以后。
看到本该死的人,金尊玉贵站在眼前,她大约能猜出来了......杀死她夫君的人,不是别人,也没有别人,而正是眼前那个曾经和她同塌而眠、亲密无间的人。
是他杀了温沉。
难怪,难怪那场火灾会蹊跷成这个样子。
怕不是她进京突然,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节奏。
可是,她不明白,她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非要弄这么一出身死的戏码来骗她。
难道是怕她知道他是太子后,会不知死活,死死地纠缠于他吗?
李挽朝眼角不自觉流下了眼泪,方才强忍住的泪,在看到齐扶锦的那一刻怎么就都忍不住了。
她为了他,奔走不停,她怕他死不瞑目,即便是挨了打也要找出真相。
可他呢,他竟然真就这样对她,这样彻彻底底地抛她弃她。
李挽朝看着身后的温沉,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真的恨。
她受尽苦楚,因不甘心他就那样死了,可是当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之时......
这一刻,李挽朝倒觉得他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太子也没有回答方才天子的话,贞元帝也没再理会突然到来的他,只是看向了跪着的李挽朝继续了方才的问话,“为何人伸冤?”
李挽朝不再看齐扶锦,不再看这个为人称颂、敬仰的太子殿下。
他究竟好在哪里?世人为什么要大肆去称赞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呢?
她转回了身来,一举一动无不在拉扯着背后的伤口,泪水砸在大殿上,她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泪,手上的血弄脏了她早就不怎么干净的脸,她回答了贞元帝的话,她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她好不容易走到了皇帝面前,可是却回了这样无理的答案。
她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温沉死了,他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而如今活着的是谁,她不知道,也不认识。
第22章
不要他了
齐扶锦从东宫那边来, 赶到了乾清宫。
他见到了被他抛弃、欺骗的妻子。
李挽朝满背的笞痕,血迹浸染了整件衣裳,醒目的血让人的心跳忍不住加速, 闪过一丝又一丝不可遏制的抽疼。
光线折射, 泠泠闪动,目光所至皆是鲜红。
伤的分明是李挽朝, 可齐扶锦的身上也跟着一块疼了。
心脏疼?肋骨疼?还是血肉......他已经分不清了。
血这种东西,齐扶锦见过很多次。
可是, 他没想到有一日, 李挽朝的身上竟然也会流这么多的血。
她不是最胆怯懦弱吗?
曾经看别人挨打,她都能看得皱眉害怕, 一点事情她都能吓得杜口裹足,可是如今她为什么还要甘愿来挨打受罚呢。
他这样的人, 死了就死了, 含冤而死就含冤而死,她又有什么必要去死死追着不放呢。
齐扶锦是个不相信爱的人。
至少, 单纯用嘴巴来说的喜欢,他不会再相信了。
他父皇曾经不是也很爱他吗。
可是出了那事之后,他一巴掌把他打成了小半个聋子, 曾最喜太子的皇帝, 用看仇人的眼神去看他, 好似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他的母后呢, 看他的眼神从来都只有厌恶和怨恨, 他汲汲为营,可到死都没看到她对他有好脸色。
爱这种东西,实在是有些太扭曲了。
他释怀不了,也相信不了。
李挽朝说喜欢他, 他总是不相信。
他总是觉得她的喜欢很可笑,总是觉得她的喜欢空口白牙,一点也不情真意切。
可是,现在她就那样跪在那里。
天地滂沱,血覆沉疴。
这样能信了吗。
那用血肉铸就的浑浊的爱。
齐扶锦,你能信了吗。
他的耳鸣又犯了,那只被皇帝打伤了的右耳,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吵闹喧嚣。
他于朦胧中,看到李挽朝的目光由震惊变成了厌恶。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于混沌声中,听到皇帝问她,“为何人伸冤?”
她说,“为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不相干的死人。
他在她的心中,彻彻底底死了。
彻彻底底不相干了。
齐扶锦从这句话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他终于迈开了步子,走进大殿之中,他站在李挽朝的面前,在皇帝开口之前,低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李挽朝,他下意识开口唤起了曾经亲密无间之时,他唤她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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