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娘......”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了的颤抖。
朝娘?
这是一个极亲密的称呼。
高台上的帝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这桩事恐怕是太子在民间时候,惹回来的风流债。
贞元帝起身,对齐扶锦道:“既是你的旧识,那便让你来处理吧。”
皇帝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看过,最后还是起身离开,这座大殿中,只剩下了李挽朝和齐扶锦。
空气中陷入长久的沉寂,最后是李挽朝先有了动作。
她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
齐扶锦想去扶她,被她挥手甩开。
他怕弄伤了她,再没敢动。
李挽朝没什么话好和他再说的了,再和他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有些多余。
事到如今,她连他的太子身份都不想顾忌了,从地上爬起来后,转头就要走。
她听到身后的齐扶锦又一次唤了她,可是,她仍旧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上的疼让她没办法那么潇洒地大步离开,拖着负伤沉重的身躯,缓慢挪动步子的样子,也狼狈至极。
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迹,就像一条快干涸的小河,在光的折射下闪烁着血红的光。
李挽朝终于走到了门口,殿外的阳光于她而言,过于明亮,照得她快睁不开眼,她抬手去挡,可却注意不到脚下的门槛,被绊了个结结实实。
她再也撑不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一摔应当就再也起不来了。
来的时候,是自己强撑着走过来的,那个时候,身上疼,但好歹心里头有东西一直撑着,现在身上也疼,只是心里头的东西反倒过来变本加厉的刺了她一刀......
皇宫的门槛太高了,绊得她好疼,她再也不想要来了。
晕倒前的那一刻,她没有砸到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很冰很冰。
就像她记忆中的那样。
*
那天齐扶锦带走李挽朝的事也没甚人知道,本来登闻鼓院的官员还等在外面,却被告知太子受理了此事,官员闻此,便也离开了此处。乾清宫到东宫的路,齐扶锦走过了成千上百边遍,他对皇宫早已了如指掌,他寻了条小道回了东宫,忠吉事先清散了路上可能会碰到的人,没人知道太子带走了她。
不过,一个平民女子,最多旁人也只是会好奇来问上一嘴,就算打听不到去向,也无甚人会去深究。
众人也只知道,那个敲了登闻鼓的女子,和其他的政务一样,被皇帝推给了太子。
至于最后如何处理,也无人关心。
日暮西沉,晚霞的光渐渐将东宫的屋檐染上了颜色,空中似笼罩着一层橘红的薄雾,宫女们来往奔走,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经过太子寝宫时,有人好奇往里殿探头看了几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眼。
两个宫女走在一起闲话,其中一人道:“这殿里头的女子是谁?怎和殿下宿在一屋呢?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前两日我见这里面换药,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头端,瞧着也太吓人了。”
另外一人压低了声道:“不知道是谁,不过好像是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我听闻前些时日有人敲了登闻鼓,看那样子,莫不会就是这个女子?”
“受这样重的伤,好像已经昏了五日吧,也不知醒不醒得来。罢了,殿下的事,不是我们该论的,若是叫旁人听见,可是要挨罚了。”
这样说着,那两人便不再闲话,离开了这处。
李挽朝先前本就因为温沉一事来回在京城和恩文府中奔波不停,硬抗了一场笞刑,又加上受了刺激,连续发了一整日的高热,热退了下去后,迷迷惑惑躺了五日。
直到这日傍晚,她的意识才渐渐回笼,清醒了过来。
李挽朝有意识之时,浑身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整个背上仍旧是火辣辣的疼,嗓子又干又疼,难受得厉害,她想开口要杯水喝都有些发不出声。
她清醒了些后,也不知道是自己在哪里,背上受了伤,她整个人趴在床上,入目皆是明黄,或许是身上流了太多的血,鼻子里头似有血腥气久久萦绕不散,浓郁的血气中,她闻到了一股极清的冷香。
是温沉身上的味道。
哦,不对......
现在应该说是,齐扶锦。
太子名声响亮,她自然是听过他的名讳。
她撑着手就想要起身,可随即,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那股浓郁的冷香顷刻间又涌了过来,将她的周身都包裹了起来。
她没能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被齐扶锦半扶半抱坐起了身,下一刻,就有一杯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李挽朝没有看来人,只是冷眼看着他递来的白玉杯,却始终不肯接过。
沉默中,是齐扶锦先出了声,他道:“你嗓子应当难受,先喝口水,润一润吧。”
李挽朝终于肯抬眼看他了,只是,冷漠至极。
就像是她那天在乾清宫看他那样。
她非但没有接过杯子,反而抬手打开了他的手。
齐扶锦一时不察,杯子里面的水溢了出来,些许落在了寝被上和他的手上。
对于李挽朝这样的举动,他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心里面还是生着气,现在也喝不下他给她递过去的水。
齐扶锦起身离开了一会,而后就有个宫女进来,给李挽朝端茶倒水。
既然他的水,她不愿意喝,那就让别人倒吧。
他实在不想要让她在这些事情上面怄气。
他的面前是一片暖红夕阳,夕阳很红,就和五日前他抱着李挽朝回了东宫的那天一样。
齐扶锦站在殿外,措辞着一会要说的话。
李挽朝现在很生气,他应该先和她道歉。
他很聪明,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哄女人消气。
他想得很好,李挽朝气性大,但也不见得难哄,她生气了,他多说几句好话,她总会不生气的。
因为以前,每次他只要开口哄哄她,她就不生气了。
没多久,宫女就从里面出来了,她恭谨回了话,“殿下,姑娘已经喝水了。”
齐扶锦回了殿,坐到了床边。
然而才沾床,他就听到李挽朝先开了口,“我要出去。”
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看到他。
待在这里,她伤也养不好,因每日看到他,怕迟早会一口梗不上来,活活呕死。
她约莫猜出这里是东宫,是太子居所。
东宫在紫禁城内,她出不去的,所以,她要让他送她出去。
他不会连这个都做不到吧?他若有点良心,他就该好好的送她出宫才是。
齐扶锦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他紧抿了唇,道:“你伤还没好,如今入秋,天凉了,这样出去,容易受冻。”
他说得合情合理,试图给李挽朝安一个不能离开的理由。
他知她生气,怕她还要再说些什么,马上接着道:“骗了你是我不对,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李挽朝打断。
“你还觉得我很好骗吗?”
因着病还不曾好透,斑驳光影中,李挽朝的脸仍旧惨白如霜。
她看着齐扶锦,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嫌恶怨恨。
齐扶锦触及到了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这种嫌恶的眼神他在很多人脸上见过,可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李挽朝也会那样看他。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去骗她,不就是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吗。
因为他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她也该厌弃他。
就像他们厌弃他一样。
所以,即便温沉身死,即便他们今生不再相见,他也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就算是他死了,齐扶锦也想她缅怀他,而不是怨恨他。
他就是这样自私的人,他先前自己骗自己,不愿意去承认,可是如今看到李挽朝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去承认。
他抛弃了她,可是又不想她恨他。
他解释道:“我当初被人设计陷害,离开了皇城。我知道我不该骗你的,可是后来皇城出事,我不得已离开恩文府。太子的身份不容暴露,我只好让忠吉给温沉寻了法子身死,皇宫危险,我不好带你回来,但是,我给你留了银子,就在之前装着玉佩的柜子里。”
齐扶锦垂着脑袋,长睫下辨不出神色。
说的话也半真半假。
可这些话现在听在李挽朝的耳中只余下了讽刺。
难怪呢,难怪给她留下这么些钱,原来是这样的缘由。
如果是从前,李挽朝说不准真会被她这样的巧言令色哄骗过去,她那个时候,真的挺喜欢他的,也是真的想要和他过好日子,她满心期待,就是想在将来,和他能有他们自己的小家。所以,她总是会听信他那些破洞白出的借口,总是会因他那些轻易又简单的低头而释怀。
可如今来看,全是笑话。
李挽朝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太过讥讽,她看着齐扶锦,笑着道:“真好啊......所以你是想说,你给我留了钱,我该感恩戴德,不该再去计较其他的事了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又问他,“那你说这么多,是想说你没做错吗?”
“我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齐扶锦和他的父皇不大一样,皇帝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轻易认错,也不会去说对不起,可是齐扶锦不一样,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他来说,轻飘飘的,张口就能说。
他和她说过很多次对不起。
以前都有用的。
可是现在,李挽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李挽朝听着他那顺口得不能再顺口的道歉,心里头只觉厌恶。
瞧瞧,他认起错来多真心实意,张口闭口就是自己错了。他这样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去求人原谅呢?
他是真心的吗?
他怎么可能会是真心的呢。
李挽朝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了,她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为什么要那样骗她,她对他很不好吗?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吗?
她真的很想质问他。
可是,她自己动动脑子也能知道答案。
齐扶锦为什么要带她回宫呢?
她和他拜过天地,可是,他为什么要带上她这个累赘,这个他曾经迫不得已娶回去的妻子回京城呢?
在那个黑沉的月夜中,她说喜欢他,他也说喜欢她,他们抱在一起,像是世间最亲密的爱人。
李挽朝那个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被爱了,真的觉得他们有爱。
可是她四处为他奔走,最后挨了五十下笞刑,而他呢,光鲜亮丽的站在眼前,那一刻,她就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想明白了一切后,身上的疼,都没心里疼。
他这个人,从始至终,冷漠自私到了骨子里面。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所以他能毫不留情地假死,抛弃了她。
李挽朝现在才终于明白,温沉离开的那日,对她说的“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是何意味。
想到了这里,她眼中不自觉又涌上了泪水,只是这一次,哭得不再是他,而是自己,她看着他的眼神只剩下了失望,她说,“你知道是错的,可是你还是做了不是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错的,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这样做。
这比他不知道自己错了还可怕。
齐扶锦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决定去做。
明知故犯,才罪不可赦。
“我很好骗吗,温沉......”背上的疼就像是蚂蚁啃噬一般,她强撑着说话,“啊......不对,现在要尊您为殿下。”
“不要再哄我了,我不值得您费这样的心思了。”
“你没错,要不就当我做错了吧,我认错了。”
“我也不后悔,这次挨了打我也不后悔了,总比后半辈子稀里糊涂活着的好。”
后悔也没用啊。
她真的认了。
齐扶锦听到她的话,抬眸看向她,他不接她的话茬,竟笑了笑。
他在恩文府不常笑,因为在那里,他并不需要伪装什么,也不需要去讨谁的欢心。可是回了京城后,他总是笑。
就如现在这样的情形,他还能笑着对她道:“你不是说京城繁华,一直想来看看吗,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已经道歉了,可是她听不进去了,彻底听不进去了,那他就不说了,又换了个法子。
他相信她的喜欢不是随便说说的了,那他以后也会对她好一些的。
她想要看的,他会带她去看,她想要的东西,他全都可以尽力满足她。
然而,李挽朝却道:“我不想看了。”
准确的来说,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看了。
他说的对,她才十七岁,她总是能来京城看一看的,京城是很漂亮,很繁华,可是,不用和他一起也可以。
齐扶锦表情凝滞了一瞬,仍旧好脾气地问她,“不想看吗?那你想要什么呢。”
李挽朝撇开头去,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看到你。”
她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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