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挽朝在里面昏了五六日,他和知霞就在外面一起等了五六日。
知霞和他的随从都在劝他先回去休息, 可他就是怎么也都不肯走。
他在外面等了六天,整个人也都瘦了一圈。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 他看到李挽朝从长安右门出来。
她的身上, 还提着一个行囊, 立于秋风之中, 微风吹得她衣角飘扬, 衣服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的瘦弱身形,整个人更显柔弱。
蓝寻白见她出来,马上就奔了过去。
“阿姐,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他接过了她手上的包裹,拉着她左看又看,眉头拧得很紧很紧,就怕从她的身上看到什么血。
他低头检查得很认真,耳边却兀地传来了李挽朝的声音。
“小白,用过午膳了吗。”
她的声音挺轻的,但蓝寻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到这话后,愣了一瞬,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她多好的一个人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怕人挨饿,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问他用过午膳了没。
他是想过放弃和结束的了,可是,在那天中秋,他的丈夫死了。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再也离不开阿姐了。
蓝寻白不想要叫她担心,垂着脑袋,撒了个谎,“吃过了。”
他吃过了的。
所以,阿姐不要再费心来担心他。
李挽朝当然不信,他们一定从一早开始就等在这里,一等就是很久。
她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块用布包着的糕点,把那些糕点分给他们。
这是方才东宫中的宫女端过来的午膳里放着的,她没吃,就用了一些粥,后来把糕点放到了巾帕里面包着,等换好了衣服后就藏到了衣服里面带出来。
她想着,蓝寻白他们应当会在外面等着她,而且,应当还没用午膳。
好都是相互的。
蓝寻白对她好,她也得想着他一些。
再说出门在外,按理来说,应当是她这个被叫做姐的人多去照拂弟弟,可到头忙来忙去,让蓝寻白也跟着跑东跑西了,李挽朝心里头也对他生出了几分惭愧。
她把糕点分给了他们,而后几人往外走去。
蓝寻白的马车就等在外面。
上了马车不久之后,蓝寻白就开口说起了另外一桩事,他道:“阿姐,前些时日母亲传信给我,她说,杨家的人在寻你。”
杨家,就是李挽朝的外祖家。
自从那天李挽朝从恩文府和李观决裂之后,李观写了封信给杨家人,大致意思就是说李挽朝去了京城,让他们杨家人照看一二。
杨家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就去寻了李挽朝,但李观也没说她在哪里,只说她是去了京城。后来,又重新回了一封信,去问李观李挽朝的下落。
可那日李观和李挽朝闹掰了,他自也不知她的去处,这才又想起了还在京城的蓝寻白,他应当是知晓。李观当即又给蓝夫人写了一封信,让她告诉蓝寻白,说是杨家的人在找李挽朝,到时候让他带李挽朝去一趟外祖家。
李挽朝听到了蓝寻白的话,脑子里面兜兜转转过了一圈,大致能猜出,是李观告诉外祖他们,她来了京城。
这些年中,李挽朝不怎么和京城杨家的人往来,京城路远,来往不便,而且当初既她选择了李家,选择了李观,只怕杨家的人心中也有芥蒂。
她这么些年只在当初年岁宵小之时,去过京城一回,再就是杨家的姨母在她八岁那年来过恩文府一趟。
她知道姨母他们心善,可他们实在是不大亲近,她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了。
现下听到蓝寻白说去一趟杨家,心里头难免打鼓,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蓝寻白看出她的顾虑,马上道:“阿姐,去看一眼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总归是要去问候一下老人家的。你放心,我没和他们说过你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你来敲登闻鼓了。”
听到蓝寻白的话后,李挽朝踟蹰片刻,终也没再开口拒绝下去,应道:“好。”
他说得不错,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就算是出于礼数,也该去看一下的。
马车上,蓝寻白能闻到她背上的药气,应当是挨过笞刑以后上的药。
心中又想,这天子倒还果真良善,挨了板子后还能叫人善始善终。
想起笞刑,他又想问她疼不疼,现在还疼不疼。
可是问了也是白问。
能不疼吗?怎么可能不疼?
蓝寻白也识趣地没有去问李挽朝这几日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她没有想说的意思,那他就不问,问多了又怕惹得她伤心难受。
人最后没能有什么大碍就行。
蓝寻白通晓人情世故,两个小辈不好空手上门,便让身边随从去买了些茶叶、干果、布匹等物。
他不差钱,蓝夫人怕他这回在京城受委屈,没少给他塞钱。
李挽朝看着蓝寻白跑前跑后,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你了,这些本该我来做的。”
蓝寻白道:“阿姐身上还有伤不是吗,再说了,我做还是阿姐做,不都一样吗。你别和我这样客气了。”
她越是和他客气,他越不大快意。
李挽朝也没再说下去,蓝寻白给了车把式杨家的住址,两人赶往杨家去。
杨氏去得早,李挽朝只见过外祖他们两回,在小一些时候,是杨氏故去,杨家的两个老人,带二女儿来恩文府吊唁,不过那个时候,李挽朝还在襁褓中,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一回,就是六岁那年,李观因为公务入京,带她去了杨家一回,那时,李挽朝年纪小,胆子小,什么也不大懂,只知道跟在李观的屁股后面,和这京城的外祖父,外祖母问好。
杨老爷杨兆文在京城当官,任国子监司业,正六品官职。不算高官,但手底下也教出过不少的学生。杨家就只有两个女儿,大一个的就是李挽朝的生母,已经故去的杨屏,小一个的就是李挽朝的姨母,之前在李挽朝八岁的时候去过恩文府一趟。
越近杨家,李挽朝的心越是忍不住打鼓。
约莫是一种近乡情怯之情,许久未见的亲人,如今再见,难免生出忐忑不安。
很快马车就停在了杨府门前,门子见到有人来了马上进去传了话。
蓝寻白看出她的不安,道:“阿姐不要担心了,见一面,又不打紧的。如果不好,我们走就是了。”
李挽朝摇头,“我是怕我不好。”
蓝寻白还想再说些什么之时,就听到一道响亮的女声从车窗外传来。
是姨母的声音。
“小朝!”
李挽朝抬头看去,就见姨母一脸喜色朝她看来,她三十多的年岁,但保养得宜,身着一身锦缎长裙,看着非常秀气。
她的旁边还站着两个少年,一个小少女,虽不曾出声,但都探头往马车的方向看。
李挽朝才被蓝寻白小心扶下了马车,杨家姨母就带着带着三个孩子往她这边快步走来。
杨絮抓着李挽朝的手,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小朝,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看着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她一眼就认出她是小朝了。
杨絮不可控制地有些激动欣喜,抓着她的手都止不住有些用力,她问她,“既来了京城,为何不来找我们先呢?若不是收到了你爹的信,我们都不知道你来了。”
秋日,天风渐冷,一个草木枯败的季节,杨府门口种着的树叶已经泛黄掉落,可是萧索的秋风中,午后的暖阳照在人的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暖。
李挽朝沐在阳光中,被杨絮扯着手左看右看,说东扯西。
她一时间被姨母的热情弄得有些脑袋发懵,不知作何回答,还是一旁的表哥先开了口说话,“娘,你别这样,小朝都要被你弄懵了。”
杨絮的两个儿子是双生子,十八岁,大李挽朝一岁。双生子中,年岁大的名杨期明,晚出生的名杨期朗。
因着杨絮的丈夫入赘杨家,他们膝下的孩子,也都随杨姓。
杨期明趁着杨絮停嘴的功夫,终于能插上嘴了,他看着李挽朝问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李挽朝六岁那年上京,来杨家的时候,见过这两个双生子表兄,脑海中有些许的印象,她点头应道:“记得的。”
杨期朗从旁边蹿出来问,“那我呢?表妹可记得我?”
两个人生得大差不差,一时间在李挽朝面前蹿来蹿去,弄晃了眼,她懵道:“自也记得。”
杨絮没让两个儿子继续扯她说话了,她还没说几句呢,他们抢什么人。
她招呼了李挽朝和蓝寻白,一行人往里头去。
杨絮道:“东西先让下人收拾了去,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在堂屋那处等着呢。一会你见了外祖,到时候可别觉着他面上冷就害怕。他就是那个样子,平日就喜欢板着张脸。你不知道,他听闻你要来,特地告假在家等着你呢,他们盼你盼了几日,从知道你来了京城后,就一直在家里头等着。”
李挽朝也觉自己有些不大像话了,来了京城,一开始竟还想着躲他们,她面上微微发红,嗫声应道:“姨母,我都明白的,这事是我不孝顺了。”
杨絮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忙道:“你可别这样想,我这不是怪罪你的意思,是叫你放下心来.......我们都很想你。”
杨家两老人膝下拢共就两个女儿,对这早逝的大女儿留下的孤女自是疼惜。
以前他们早就想要在她小的时候把她接到身边来,但李挽朝要跟在李观身边,那也总不好强抱了人走。毕竟就算是要养孩子,怎么着也该父亲先,外祖什么的,都要靠边去。
杨絮在她八岁那年去了趟李家,知晓她过得不怎么好,她哄着她,说京城很好,又大又漂亮,外祖父和外祖母都会疼她,她来了杨家,就是杨家的大姑娘,她还有两个表兄,也会对她好。她把京城说得很好,总之,怎么着都会比李家还要好。
可是,这个小外甥女却怎么都不听她的话,怎么都不跟着她一起回京城去。
没办法,杨絮也只好自己离开。
本以为是李观对她好,她才舍不得离开李家。
可是若真的对她好,又怎么会叫她如今这般敏感小心,担惊受怕。
这李家的人,就没谁是好东西。
杨絮和姐姐的关系好,即便多年未见,看李挽朝却也和看亲女儿一样,自然而然就熟络起来,她知晓她过得不好,心里头也不好受。
她性格爽朗,不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人,可想着想着,眼眶却不自觉发红。
李挽朝见本还在絮絮叨叨的人安静了下来,侧过头去看,就见杨絮红了眼。
她讷讷道:“姨母......你莫要哭啊。”
杨家的双生子见母亲红了眼,马上也上来说了些宽慰的话,“母亲,从前时候也不见你这样,你别吓着人了。”
杨絮随便揉了下眼睛,道:“我没哭,就是觉着可惜。”
可惜好好一个孩子,被那李家人养成了那样。
没再多说下去,因着杨家不大,很快他们就到了堂屋处。
杨家老爷和老夫人果如杨絮所说,都等在里头了。
听到门口传唤的声音后,老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直到人进了屋后,眼睛就一直落在李挽朝的身上挪不开了。
老夫人声音都有些打颤,道:“可是朝姐儿?”
李挽朝直接跪到了他们面前磕了个头,“外孙女不孝。”
杨老夫人直接起身去扶她,“你来就好了,磕头做些什么啊,外祖母都知道的,你和我们来往不多,一时间自想不了那么周全。来就行了,来就行了......”
她许久没看过李挽朝,摸着她的脸,不停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嗯?你那爹平日不给你吃肉啊。”
“没有的,爹不曾苛待过我。”
两人起了身后,李挽朝看着许久未见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时手脚都有些不自在了,回了老夫人的话后,看向坐在一旁的外祖父,果就见他板着一张脸,甚是唬人。
不过,李挽朝却也不觉畏惧。
杨家和李家比起来,好太多了。
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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