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钰下意识地回答道:“都好。”
萧绰心底顾忌着分寸,没再往下细问。由得冯钰躬身告退,就此离开了大殿。
烈日当空,冯钰走在宫道上,身后还跟着两名近日新提拔上来的司礼监随堂。今日他入宫坐的是软轿,因为晚些时候得去趟昭狱那边,穿着官服不方便走在街面上。
宫门外有专供停轿的地方,各府的轿子都集中在一处。
轻车熟路的循着自己的软轿走过去,冯钰见轿夫掀开轿帘,弯腰作势要往里钻。哪知腰刚弯下去,旁侧里传来一道讥讽声。
“呦,冯司公今儿也坐轿啊?”
冯钰直起身子,回过头,只见隔壁四方的轿窗中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正是忠勇侯世子郎承弼。
郎承弼前年高中进士,如今随其父郎铣在工部任职。工部这几日与司礼监关系闹得正僵,因为开凿运河的事。司礼监揪着去年账目的事不放,最关键的那笔朱批迟迟落不到纸上。
万事已经齐备,只等正式动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多少人眼巴巴的在下面等着呢。
整个工部急得没法子,郎铣身为工部侍郎,走正路一时走不通,不由得打起了歪心思。他想私底下向冯钰卖个好,请他高抬贵手,饶过工部这回。奈何自己这身份不方便出面,于是差了自家儿子去办这件事。
可惜他不了解冯钰,冯钰和其他宦官不一样。名利场上的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把金银贸然捧到他面前,非但不能算作讨好,反倒更像是一种羞辱。
但话虽如此,冯钰懂得官场上的人情世故,私底下的动作私底下解决。他只将人挡了回去,并未将事情抬到明面儿上。
如此举措对冯钰而言算得上体面,但对于郎铣却成了大大的不堪。一来,行贿这种事本就上不得台面;二来,自己不仅干了,还被人顶了回来,关键顶回自己的,还是自己向来最鄙夷的阉宦。
这算是什么事情!自己成什么人了?
经此一事,原本单纯的敌意彻底转化为了仇恨。尤其是郎承弼,他年轻气盛,又自恃出身高贵,嚣张跋扈惯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此刻看见冯钰,他心里一痒,忍不住就想说些什么刻薄的言语,故意让对方不痛快。
冯钰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但是不敬僧面敬佛面,郎家好歹是勋爵之家,祖上是开国元勋,不似一般朝臣,不好与他闹得太僵,于是只敷衍着开了口:“世子爷安好,冯某还有公务在身,无暇与世子爷寒暄,还请见谅。”
郎承弼勾唇一笑:“公公客套的很,要么说还是公公功夫深,心里明明存着记恨,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什么都没有似的。”
冯钰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底的愤懑:“世子爷,您若有公事,咱家陪你去谈公事的地方说话。若有私事儿,大热天的,咱也换个地方,何苦在这儿磨嘴皮子?”
郎承弼“诶”了一声,像是怕被玷污了似的,急忙与他划清界限:“我不过是个伯爵府的世子,公公是万岁爷身边的头号红人,哪里轮得到我在私底下攀交情?”
冯钰听他话不成话,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一心只想尽快脱身,于是只一拱手:“忠勇侯府乃是名门,而咱家不过是陛下身边一奴婢,的确攀不上忠勇侯府的门楣,这便告辞了。”说完,不等郎承弼回应,弯腰钻进了软轿里。
郎承弼见冯钰是个落跑的姿态,一时气焰更盛,他将脑袋探出窗口,目光落向对面软轿窗上的布帘,扯着哂笑嗓子道:“公公别急着走啊,本世子话还未说完呢。这人呐,无论何时都得摆清楚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万岁爷抬举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封官如何,赐婚又如何,话说回来,前几日有人看见你与你那娘子在街上闲逛,这几日却是再未见过,怎么,该不会是你那娘子嫌弃你的身份,不要你了罢?”
不要你了。
四个字落地的刹那,冯钰只觉得一颗心被猛地击碎,痛得简直快要呕血。这些天他活得好像一具行尸走肉,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隔绝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而郎承弼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瞬间将这口气挥散。
压抑在心头上的那层罩子碎了,所有情绪涌上上来,反扑而来悲与痛像一支利箭朝着他心口狠刺过去。
这一刻,他失去了人的理智,退化成了一只兽,只凭本能行事。大跨一步钻出软轿,他当着周围随从与小厮的面儿,冲进郎承弼的轿厢,直接将人拖了出来。嘴里发了狂似的叫喊着:“你说什么?你给我出来!”
郎承弼万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骂道:“冯元忱,你疯了吗!”
冯钰双眼猩红,双手死死地攥着郎承弼的衣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量,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却三两下将郎承弼按倒在地。
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冯钰顶着周围人的拉扯,疯狂的攻击着郎承弼。打
不到他就踢,踢不到他就咬,嘴里歇斯底里的怒吼着:“谁不要我?她怎么会不要我!你哪里会懂得我与她的感情,你凭什么这样说!”
善的怕恶的,恶的怕疯的。
郎承弼没想到冯钰会有如此举动,一边哀嚎,一边气急败坏的大骂道:“死太监!狗东西!连我也敢打!”
眼看事态越发严重,原本一点口角发展为了斗殴。底下人不敢做主,立刻将此事层层上报,不多时,事情传报到了萧绰面前。
萧绰彼时正陪着卫婉用午膳,听闻此事当即噎了一下:“你说谁?”
卫婉也愕然的放下筷子,凝视着来报信的内侍。
那内侍垂首道:“是司礼监的冯掌印,他在宫门外把忠勇候家的世子给打了,还把世子的一条胳膊给打骨折了。”
萧绰简直是瞠目结舌了:“你确定你没弄错?”
内侍的态度很笃定:“奴婢不敢乱回话,此事千真万确。”
萧绰“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满脸愠怒:“反了天了!叫伴伴来,朕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婉连忙在旁劝慰:“陛下消消气,冯钰是个循规蹈矩的体面人,这其中必然有缘故。”
萧绰愤愤的叹出一口气:“那也不能打人,更何况他打得是忠勇候家的世子。那郎承弼人虽然平日里浪荡轻浮了些,可是并无大错,又是郎铣的独子。郎铣这回一定会趁机大做文章,到时候闹到朕面前,朕该怎么处置?”
一通话说完,耳畔安静得异样。萧绰抬头将目光挪回那内侍身上,见那内侍站定不动,蓦地一瞪眼:“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传人呐。”
内侍进退两难,迟疑着说道:“陛下,掌印这会儿怕是入不得宫。”
萧绰一拧眉毛:“为什么?”
内侍回答:“说是眩晕不止,被抬回府中歇息去了。”
“放肆!”萧绰扶着桌沿儿霍然起身:“打人的是他,他倒是先躺下了?朕看他就是在故意躲事。那好,他不来,朕就亲自去,朕这就出宫。”
卫婉想起身,奈何身子过于笨拙,试了一下没起来,只好坐着开口道:“陛下,莫动气,有话好好说。”
萧绰回过身,四目相对,他将手掌搭在卫婉肩膀上,轻轻握了一下:“放心,朕自有分寸,你好好歇息,若有事,立刻派人告知朕。”
卫婉忧心忡忡地一点头。
萧绰随即转身,龙行虎步的消失在了卫婉眼前。
第62章
062待续
萧绰换了一身湖蓝色的曳撒,头戴折檐帽,打扮得低调而利落,径直往冯钰住的醒春园而去。为免太过招摇,他只带了二十来名锦衣卫随行。
天子驾到,无人敢拦。园子里的仆人战战兢兢地将萧绰引至烟霞居。
萧绰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目光如刀,仿佛随时要发作:“人呢?朕都到了,他敢不出来迎?”
不远处跪着几名司礼监的小内官,平日里总跟在冯钰身后,此刻正瑟瑟发抖。其中一名官职稍高些的内官小心翼翼地抬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回陛下的话,司公身子不济,实在起不得身……”
萧绰胸口的怒气瞬间被点燃,火星四溅。今早朝会上,冯钰还站在他身侧,虽面色苍白,却也不至于连床都下不来。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怎至于虚弱到这种地步?
他不再多言,大步跨进屋内,一边往里闯,一边厉声喝道:“冯元忱,你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朕面前这般放肆,你――”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床榻上。
冯钰昏昏沉沉地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萧绰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便猛地缩了回来――太烫了,仿佛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炭。他虽不通医理,却也明白,这般高烧若再不退,怕是会要了人命。
萧绰心头一紧,猛地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门口的小内官:“他这是怎么回事?叶南呢?”
小内官吓得一哆嗦,连忙将与郎承弼的龃龉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提起了叶南失踪的事。这件事他们心里也疑惑,但见冯钰避而不谈,谁也不敢多问。哪知今日被郎承弼贸然点破,竟触了冯钰的逆鳞。
“失踪?”萧绰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失踪多久了?”
“将近十日了……”小内官低声回答。
萧绰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将这些年与叶南相关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侧脸瞧了眼冯钰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那团怒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担忧。
他回头睨向身侧的锦衣卫,语气冷峻而急促:“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要快!”
锦衣卫领命而去,脚步声急促而凌乱。萧绰挥了挥手,将闲杂人等全部打发走,只留一名近卫守在门口听候吩咐。他弯腰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冯钰身上,眉头紧锁,神情复杂。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冯钰微弱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起伏。萧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冯钰为他殚精竭虑,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可如今,他却因为一个叶南,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他忽然对叶南生出几分怨恨,为什么要突然消失?究竟有什么理由让她对冯钰这般残忍?
在此之前,他已然从冯钰的口中了解到了叶南的真实来历,许多细节他虽然不甚分明,但是大概意思他明白。
叶南来去随风,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即便如此,她既然已经成了亲,冯钰又待她一片诚心,她又怎能这般不负责任的说走就走?难道她对这里就没有丝毫的留恋?
很快,太医院院使杨殊被请到萧绰眼前。
今日在太医院当值的是杨殊,锦衣卫见了他,没多废话,立刻将他用软轿抬了过来。
所有礼节一应全免,萧绰急急的招呼道:“免礼免礼,你快来看看伴伴这是怎么回事?”
杨殊连忙上前搭脉。
萧绰紧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杨殊的每一个表情都看穿。只见杨殊的面色从最初的从容平静,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眉头也越皱越紧。
萧绰很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严重吗?”
杨殊迟疑着没有立刻答话。
萧绰见状,心中焦急更甚,厉声催促:“到底怎么样?你直说便是!”
杨殊直起身子,面对萧绰躬身一礼,语气沉重:“冯公公这是急火攻心,归根结底,是心症,心症不除,恐……”他顿了顿,有意放轻了声音:“恐危及性命。”
萧绰的心沉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怒意反了上来:“他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上又没有什么旧疾,何至于危及什么性命?”他抬手一指杨殊:“你到底会不会诊病?”
杨殊一掀袍角,跪倒在地,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陛下明鉴。人身如树,情志如风。风过猛则树折,情志过激则身损。是以,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结,思则气郁。冯公公心结难解,郁气凝结,已伤及五脏。”
萧绰闻言,神情中掠过一抹慌乱,语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那……那怎么办?”
杨殊低头答道:“请容微臣替公公施针,先疏通经络,把高热退下去。”
萧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快,快施针!”
杨殊立刻动作,他转身面对了榻上的冯钰,打开医箱,取出银针,目标明确的对准穴位。三针下去,冯钰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十分用力,恨不能把肺一并咳出来。
萧绰听得揪心,忍不住走上前去瞧他,哪知刚在床榻前站定脚步,便见冯钰一口黑血从唇边涌出。萧绰顿时心头大惊,失声问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淤血,吐出来是好事。”杨殊一
边解释,一边拿帕子替冯钰擦拭污血:“微臣得扶冯公公坐起来,以防污血呛入胸肺。”说完,伸手要去扶冯钰。
萧绰上前半步,抬手将杨殊的手挡开:“朕来。”他说着,用手臂拖住冯钰的后背,小心翼翼的将他从榻上扶起,然后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顺势倚靠在自己身上。
“朕要你想尽办法,治好他!”他目光炯炯的盯着杨殊,语气严厉的俨然是在下圣旨:“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旁的事全不用管,需要什么药只管去宫里取,不必来问朕。”
杨殊战战兢兢地颔首应声:“是,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这便回太医院抓药。”
萧绰一点头:“快去。”
杨殊离开后,冯钰的咳嗽也渐渐止住。
萧绰将他放回榻上。
冯钰平躺下来,眼皮掀开一道缝。虚弱而涣散的目光映入萧绰眼底。
萧绰凝视着他,不能确认他是否清醒,于是轻声开口唤道:“伴伴?”
冯钰嘴唇动了动,唇间发出细碎的声音。
萧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冯钰唇边,经过一番仔细地辨认,他意识到冯钰嘴里正念着叶南的名字。
何以至此啊。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有心想拿出上位者的姿态教训他几句,然而一见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忍不住为他感到心疼。
遥想当初他们成亲的时候,自己对冯钰曾起过嫉妒心,也曾有恶念在心底冒头。但那只是一瞬间,并不持久。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冯钰,他是个有来处无归途的人,挨了一刀的身子,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宦官们为了一点名利蝇营狗苟,绞尽脑汁,为的无非是四个字――及时行乐。
然而冯钰不一样,他成了亲,叶南便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了他的未来。他见识过冯钰为了叶南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如今叶南没了,好比掐灭了他眼前的光。
见过光的人,光没了,黑暗就更暗了。
一口长气叹出肺腑,萧绰垂下头,顺势瞥见了冯钰扶在床板上那只手。
那是支握笔的手,骨节分明,清瘦修长。然而因为与人打架的关系,骨节上印有明显的擦伤。他皮肤白,越发凸显出那擦伤殷红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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