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避开伤处,将手掌盖上去,手指并拢紧紧攥了一把,攥出了满心的担忧与无奈。
十多年的情谊了,虽然名分上是主仆,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更像是肝胆相照的挚友,同喜同悲,互相依靠。风雨同舟地走到今日,萧绰深知自己离不开他,大燕的江山更离不开他。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有事。可如今他的挚友躺在这里了,萧绰心里不再去想别的,只告诉自己要救他。
救自然是要救的,可是具体该怎么救?
萧绰看着地砖暗暗思索,末了没思索出结果,反倒是装了满心的乱麻。就在他最烦闷的时候,锦衣卫进来传报,说忠勇侯郎铣入宫觐见,如今正跪在乾元殿外,为的是今日他家世子被冯钰打了的事。
萧绰一瞪眼睛,刚想扯开嗓子怒斥几句,忽然意识到冯钰的存在,转而压低声音道:“他家世子好歹毒的一张嘴,冯伴是朕的人,哪里容得他这般轻易冒犯?朕还没来得及去找他的麻烦,他倒是敢先来寻朕的不痛快?今日这个短朕还就护定了。去,立刻去宫里传话,让他父子二人在府中静思己过,等朕过两天腾出手了,再去收拾他们。”
锦衣卫领了命令,转身刚要离开,又听萧绰再次开口。
“等等。”萧绰看着对方的眼睛:“顺便也传话给皇后,朕今夜不回宫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锦衣卫应了一声,拱手告退。
很快,杨殊那边将汤药端了进来。
汤药喂下去,冯钰的烧很快退下去,但意识仍然不大清醒。萧绰就这么静静的守在他身边。及至到了入夜时分,冯钰才悠悠醒转。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冯钰的面色苍白如纸,目光明显透着迟钝。一眼不眨的盯着萧绰,他像是没认出来萧绰似的,完全没有反应。
萧绰将他扶起来,见他靠在软垫上坐稳当了,柔声开口道:“你今日这动静闹的着实不小,整个朝野都被你惊动了,现在外头议论纷纷。”
冯钰低着头,过了很久,才麻木的吐出一句:“臣有罪。”
萧绰正视着他:“朕没有要向你兴师问罪的意思,这几日发生的事,朕已经从你身边人口中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顿了顿,终于避无可避的问出了那句话:“叶南又像上次那样消失了,是不是?”
“叶南”这三个字一落地,冯钰的眉心明显蹙了一下。
在有关叶南的事情上,萧绰与冯钰有着天然的默契。许多事无需细问,例如她是如何消失的、因何消失的、消失时还发生了什么,这些根本无需去提。因为消失就是消失,无论具体情状如何,叶南都已然是不在了。
看着他那副心如死灰式的神态,萧绰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柔软了语调,劝慰道:“她总归还会回来的。”
“不会回来了。”冯钰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怎么就不会回来了?”萧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是要哭。
“她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如今既然离开,必然不会再回来。”话到此处,冯钰抬起头,脸上并无泪水:“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厌烦了。陛下,臣如今已是心力交瘁,请容臣卸职辞官罢,这园子也请陛下收回去,臣还回自己的小院里。”
萧绰听了他这丧气话,忍不住一拧眉毛:“好好的,说什么卸职辞官的话?还收什么园子?这园子本来就不是给你的,这是朕赐给叶南的东西,要收也该从她那里收。更何况你现在回你那小院里做什么?你要一个人守着空屋子等死吗?”
若在往常,面对萧绰这般急赤白脸的斥责,冯钰会立刻做出应对,奈何如今的他万念俱灰,心里再也没有了顾忌,压根儿不理他,说话做事是实实在在地随心所欲。
而恰恰是因为他的随心所欲,使原本因身份尊卑而产生的疏离感随之淡化,彼此反倒是亲近起来。
萧绰重新柔和了姿态,打算与他推心置腹:“你如今在朝中好歹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旁人都尊称你一声内相,就为了南,你就什么也不要了?这岂不是惹人笑话?况且朕刚登基不久,从前做储君的时候处境艰难,没能笼络到什么心腹,身边人最亲近的唯有你。如今北方蛮夷年年侵犯,东南倭寇屡次侵略我朝沿海,其余各地也是灾情不断,各处都在苦撑,现在你跟朕说你要辞官,不干了,你这是要弃朕不顾啊。”
冯钰双唇翕动,眼珠子迟钝地转向萧绰,目光空洞得像一潭死水:“陛下,臣不是弃您不顾,而是有心无力。朝臣中有不少贤臣能将,他们才是大燕的中流砥柱,而臣……不过是一卑贱的奴婢罢了。”
萧绰瞪大眼睛凝视着冯钰,诧异之余又难免感到愤怒。平日里,冯钰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今日自己都已然纡尊降贵了,说话还特意陪着小心,他却是一反常态,铁了心的要背弃自己。
“就因为叶南?”萧绰语气严厉:“没了她你还不活了?”
冯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那笑容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几分失魂落魄的凄凉。他低声道:“若我死了,能立刻见到她,我不会在这世上多留一刻。可偏偏……她所在的地方那么远,远到我哪怕成了鬼魂,也飘不过
去。”
萧绰听完这话后没做回应,只是一味的注视他。忽然余光里扫到一抹红色。那红色压在冯钰枕下,只露出一角。萧绰顺手将那东西抽出来,摊开来一瞧,发现是叶南写给冯钰的婚书。
冯钰原本死气沉沉地瘫坐着,见萧绰抽出婚书,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挣扎起来。他伸出手,想要将婚书抢回来,然而动作太过迟缓,指尖还未碰到婚书,便被萧绰及时侧身避开。
萧绰抬起头,见冯钰满脸警惕,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敌意,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过身,冲着屋外高声喊道:“来人!给朕端个火盆进来!”
第63章
063莹灯
门外的侍从倒是手脚麻利,转眼的工夫便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里的火烧得正旺。
冯钰看着那丛火,恍惚间察觉到了萧绰的意图。心底登时悚然了,他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地。奈何身体虚弱得厉害,脚尖刚刚落向地面,却见萧绰已然站在火盆边,将那封婚书悬持在火焰上方。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儿,冯钰苍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声音颤抖得不成调:“不要……陛下……求您还给我,不要……”
萧绰神色自若的站在原地,眉眼间尽是上位者特有的傲然与坚决:“朕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一日不将叶南从你心里除去,你便一日不能振作。长痛不如短痛,今儿朕就替你把她抹了,你固然会难受一阵子,但是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陛下,我――”话音还未落地,冯钰眼睁睁地看着婚事从萧绰手中坠落下去。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是出于本能,他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火盆飞身扑过去。
萧绰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抬脚一踹,将火盆踢翻在一旁。炭火四溅,火星子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渐渐熄灭。
“冯元忱你疯了!”萧绰蹲下身凑到冯钰身边,语气中带着几分惊怒。
冯钰已经无暇顾及萧绰。他一把从地上捡起婚书,手掌慌乱地拂去被火焰燎到的页角,随后将其死死按在胸口。
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他明显在发抖。人抖,声音也在抖。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婚书,这是她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我没有别的念想了。”此话一出,他像是被这话里的绝望刺痛的心,忽然眼眶一热,他忍无可忍的嚎啕大哭起来。
多少天了,他始终未曾落泪。不是不愿,而是泪腺仿佛枯竭了一般,挤不出一滴湿润。眼眶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刺痛难忍,急需泪水的抚慰。
可越是渴望,越是无望。
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楚,像是被堵在了胸口,无处宣泄。泪水几乎在眼底沤成了血,流不出去,便只能往心底倒灌,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神经,让痛苦更痛苦,让绝望更绝望。
萧绰从未见过冯钰这般脆弱的模样,胸口猛的袭来一阵钝痛,他一把将冯钰从地上捞起来,然后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将他按进怀里。
“冯元忱。”他的语气压抑而痛切:“你给我听清楚,你才不是卑贱的奴婢,你是我的兄弟!”
嚎啕声蓦地制止,转而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萧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趁势又道:“朕虽然有亲兄弟,可是这些年与他们勾心斗角,早已没了半分兄弟间该有的情谊。唯有你,你我自小伴着长大,朕待你如何,难道你心里毫无感知吗?”
“陛下……”冯钰的声音轻成了一口气,他拖着哭腔在萧绰耳边道:“臣怎敢与您论兄弟,臣……”
萧绰很干脆的截断他的话,语气柔和了些许:“你不要这样说,朕知道,你我身份有别,但朕是人,朕是有感情的。那些尊卑礼法骗骗外人便是了,朕不能把自己也骗了。在朕心里,一直将你视为至亲手足。从小到大,朕何曾亏待过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朕有,从没有不答应的。就连叶南……朕最后不也是遂了你的意,让给你了吗?”
冯钰深深闭了眼睛,心头百感交集。
回忆往昔,除了叶南,萧绰便是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对萧绰,自己向来是敬着、捧着,不敢有丝毫逾矩,侍奉他像是侍奉一位神仙。如今这位神仙说拿自己当兄弟,借着兄弟二字,他想将自己拖出深渊,拽到天上去。
这无法不令他动容。
他了解萧绰,萧绰性格直率,做任何事都是直截了当、光明磊落,同时也因为他的光明磊落,他向来理直气壮,从不屑与人说软话。然而此刻他的话不仅软,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意思。可见是真被逼的没了办法,索性刨开了心,拿给自己瞧。
那颗心滚烫而赤诚,灼得冯钰指尖发颤。他哪里敢不接?可是这份情太重,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怕自己接不住,更怕自己不配去接。
萧绰见他的激动的情绪稍有平复,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朕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由着自己坠进谷底。”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语气越发轻柔:“你别让朕后悔,别让朕后悔成全了你和叶南。更何况你这个样子,万一真出个好歹,等哪天叶南回来了,朕也没法儿跟她交代。”
冯钰听了此话,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他将额头抵在萧绰肩头,双唇紧抿,眼泪难以抑制地往下流。
萧绰知道他伤心,只静静陪着他,没多言语。
良久,冯钰直起身子,眼泪汪汪的对上萧绰的目光:“她真的还能回来吗?”
“能!”萧绰用袖口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她曾对朕说过,她心目中的人,一定要与她势均力敌,是彼此心里眼里的唯一。她既然视你作唯一,又岂有弃你不顾的道理?”
冯钰垂眸敛目的看向地面,感受着那股激烈的悲痛从心底退潮。潮水退去后,他满心里只剩下麻木。从前的冯钰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一具混沌的躯壳,在希望与绝望的撕扯下,一日日地苦挨着光阴。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叶南已然回到了星际时代,正坐在联邦政府的讯问室中。
询问室内黑暗而狭小,没有窗户,空气不流通,叶南刚一坐进来,就明显感受到一阵压抑的窒息。
不过这也难怪,这里是询问室,不是什么高级酒店的按摩房,不舒服是理所应当。
叶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善如流的坐在询问椅上,她正视着面前两名年轻男子。
两人身着军装,并排坐在长桌后面。根据胸口挂着的胸章判断,左边的那位是询问官,右边的是陪审。
这是联邦政府作讯问时的常规规格。
来者不善,叶南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紧接着听见审讯官开口道:“我是星际联邦政府的审讯官,金泽,负责军部相关的事务,你们时空管理局也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的语气沉稳而刻板,和外表一样,给人一种模板化的感觉。
叶南静静打量着对方,不禁怀疑起了对方的身份,猜想他或许根本不是人类,而是类人类的生物智能AI。不过法案中有规定,政府的涉密工作不允许AI介入,难道最近法案改了?
叶南任由思绪的脑海中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恍了神儿。直到听见金泽清了清嗓子,才猛的回过神,端正了姿态朗声道:“你好,我是叶南,时空管理局A级特派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罢,把那些不必要的流程都省去,节约时间。毕竟我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她故意摆出一副强势态度,反客为主,意图在气场上压对方一头。
言语上的交锋,最怕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她看准了金泽年轻,八成是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所以故意拿出“老油条”的手段针对人家。
这也是无奈之举,她知道对方因何而来,不得不动用一点手段自保。
金泽怔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那好,我有话就直说了。根据时空管理局的任务守则,所有特派员需要在任务完成后立刻回归,不允许滞留,但是根据我们从你的异能环中提取到的数据来看,你在三千年前的时间点上滞留了将近一年时间。你对此作何解释?”
叶南轻蔑的一勾唇角:“你是来质问我的?”
金泽眉头微沉:“这只是普通的询问。”
“询问?”叶南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我倒是要先问问你,你们为什
么要强制召回我?你知不知道特派员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拥有百分之百的行动自主权。”
金泽抿了抿唇,很谨慎的做了回答:“强制召回这件事也是迫于无奈,当时时空管理局遭遇攻击,许多数据和设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系统在进行全面修复时,抽检检测到你的状态存在异常,这才决定强制召回你,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抽检,原来是个偶然事件。
一股郁气猛地从心底窜上来,她做了个深到极致的深呼吸,同时悠悠的扬起眉梢:“安全?派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安全?当初我是临危受命,去到那里后不久,系统便陷入了瘫痪状态,我是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完成的任务。现在你们不仅自作聪明,冒然插手我的行动,打乱我的节奏,还在我回来后私自调取我的数据,随意作出定论,判定我违规滞留。”
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二人,她的一举一动皆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冒着风险、替组织卖命的成员的?”
金泽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搞得一时语塞,垂眸看向眼前屏幕上有关叶南的资料,他定了定神,再次硬着头皮开口道:“可是你违规滞留的事是事实。”
叶南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你凭什么断定我是违规滞留?判断任务是否成功该由特派员本人决定,如果我认为任务仍有隐患,仍有不确定的地方,延期回归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金泽拧着眉头看向她:“可是你滞留了很久。”
叶南端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斜眼睨着对方:“久不久的……由你说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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