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张了张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南将头侧向一旁:“那就别废话。”
金泽显然还有话想说,然而面对叶南这般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懒得再把那些毫无力度的言辞往外倒。
转头与陪审进行了一番交头接耳后,金泽重新端正了姿态,开口道:“考虑到您确实临危受命,并且圆满完成了这次任务,所以组织不会对您做过分严苛的处罚,但是有关违规滞留这件事,双方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证据,用以支持各自说法。因此,军部决定对您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停职处罚,其余皆保持不变。”
叶南不悦地回过头:“三个月?”
金泽一脸为难:“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您就当作是休个长假。”
叶南垂眸想了想,一来,这个处罚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对自己的损失并不大;二来,滞留这事儿是事实,自己难免存了些心虚,于是选择见好就收。
“行罢。”她微扬下巴。
金泽见叶南点了头,立马低头在面前的显示屏中快速点了几下,然后站起身,将屏幕递到叶南面前:“请您确认一下上面的信息,确认无误后,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
叶南接过那块书本大小的屏幕,签过字后交还给对方。
很快,所有手续处理妥当。叶南走出询问室,没再做逗留,径直回了家。
这次任务让她在燕朝待了一年多,但在当下的时间线里,仅仅只过去了半个月。
相隔半个月,她的屋子与离开时并无二致。弯腰坐在沙发上,她像是位初来乍到的客人,目光缓慢地游移。
四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然而不知为何,眼前的景象总给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错觉,仿佛是被时间重塑过的幻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整个空间都在审视着她的不安与局促。
自己真的离开太久了。
缓缓脱了鞋,叶南平躺下去,沙发的软垫在身下塌陷,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力气。四周静得像深夜无风的湖面,记忆像是潜伏在水底的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激起细碎的水花,在她脑海深处炸开。
今天是她被召回的第三天,三天以来,她一直被软禁在军部的休息间内。
联邦惯用的伎俩,她比谁都清楚――密闭的空间、绝对的静默、漫长的等待,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观察、监控,像是剖开一个人,等着她的情绪自己溢出来。
他们等的,就是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所以她极力克制,极力不去想冯钰。不去想他是否还在玉绛河畔,有没有惊慌失措的寻找自己,有没有等自己回去。
可有些东西,越是强行按住,反而越是挣脱得狠。此刻四下无人,隐忍了三天的情绪像闸口猛然开启的潮水,奔涌而出。
眼前浮现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一幕――中元节,玉绛河畔,灯火浮动,她的阿钰跪坐在水边,面对河中灯火合掌许愿。
阿钰当时闭着眼睛,笑得那么恬静,他究竟在念着什么好事情?是不是与自己有关?
一阵钝痛猝然在心脏处炸裂开来,痛得她指尖发麻,连同神经一起抽紧。
自己就这样突然消失了,阿钰该有多害怕,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记忆像一条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当时那些她亲口许下的承诺与誓言,如今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嘲弄。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很认真地想,为什么系统抽检这种小概率事件,会轮到自己头上。
极度的懊恼与自责壅塞住她的胸臆,她不断的深呼吸,哪怕呼吸到头昏眼花,也依旧无法疏解胸口那股强烈的窒息感。
猛的站起身,她随手从桌上抄了个摆件,忍无可忍的朝着正前方砸过去。
正前方立着一片玻璃幕墙,“哐”的一声巨响过后,幕墙并未碎裂。那是特制的军用级玻璃,连火箭炮都扛得住,更何况那么一个小玩意儿。
然而幕墙未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AI希瑞。
希瑞:“南,欢迎回家。”
希瑞的系统与时空管理局系统相关联,管理局的系统出了故障,它自然难逃波及,这也是它之前无法正常使用的原因。
熟悉的声音像是某种提示,让叶南恢复了理智。她循着声音打量过去,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掷出去的不是什么摆件,而是AI的连接传感器,有了它,希瑞就可以在家里的任何角落接受召唤。
乍然间听到希瑞的声音,叶南心里五味杂陈。片刻的静默过后,她颓唐地坐回到沙发上,随口敷衍:“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并不想回来。”
“为什么?”不等叶南回应,希瑞接着又道:“你在怀念冯钰?对不对?”
“怀念?”叶南倏地一皱眉。
希瑞:“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处于待机状态,虽然无法与你互动,但是记录功能一直在运行。我知道你们已经结婚了,所以根据我的推算,你现在应该在怀念他。”
这个词刺痛了她的耳朵,让她很不舒服。她知道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何而起,对于三天前的她而言,冯钰是她最亲密的爱人;对今日的她来说,冯钰已经成为了历史、一位永远留在过去的故人。
对于故人,自然该用“怀念”这两个字。
叶南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希瑞,你真该庆幸你没有实体,不是个真正的人类,否则我现在一定会冲到你面前,立刻掐死你。”
希瑞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揣摩这句话里的因果关系,片刻后,悻悻地说道:“叶南,你现在变得越来越难懂了,难道我的推算不对吗?”
叶南懒得回答,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嘴。”
希瑞:“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想安慰你。”
叶南闭上双眼:“不需要。”
耳畔回归了沉默,房间里静谧无声。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能持续几分钟,希瑞那头再次传来动静:“你这么惦记他,难道不想看看他最后的结局吗?”
叶南双眼倏地睁开,她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光点。当然想,她想知道有关冯钰的一切――他过得好不好,后来经历了什么,最终有怎样的结局。
可是这些念头一旦浮出水面,便如同锋利
的刀刃,割开她自欺欺人的假象,逼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从今往后,无论是在记忆里,还是在这冰冷的世界中,冯钰都将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他不再是那个会笑着喊她“南”的人,而是一个被时间掩埋的名字。
逃避似乎成了她唯一的选择,可是她心里清楚,有些事终究躲不过去。就像一场迟来的审判,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硬着头皮走上被告席,接受命运的裁决。
“好。”随着她的声音落地,一道全息屏幕应声出现在面前。
希瑞快速检索数据库,从中提取到与冯钰有关的信息,直接投影在屏幕上。
当第一行文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叶南浑身激荡的血液骤然冷了。她原本打算以未来人的视角,如同作弊般地窥得冯钰的人生轨迹,却没想到收获的竟是如此惨烈的话语:
“冯钰,字元忱,咸乐年奸宦也。擅权专政,滥杀忠良,终伏诛,受凌迟,刮八百五十一刀而亡。――燕史中册,三十二卷。”
第64章
064寅夜
今日早朝,冯钰依旧身着那袭华贵的妆花坐蟒袍,立于萧绰身侧。那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与台下黑压压一片的朝臣们相对而望。
他微微垂眸,目光掠过台下黑压压的朝臣,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距离叶南离开,已过去半年。
又是一年春日,可这春光却再不如去年那般明媚。去年此时,他与叶南刚刚成亲,正是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候。谁能想到,仅仅一年光景,他便不得不亲手将她的名字从这世上抹去,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他们的婚事办得那般热闹,又是御赐的姻缘,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叶南突然消失,世人很快察觉异样,流言蜚语如野草般疯长,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与人私奔,有人说她不堪忍受冯钰的怪癖,甚至有人谣传他在夜里失手将她虐杀。这些传言越传越离谱,到最后,他竟成了世人眼中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人人避之不及。
朝中有人听闻这些流言,未经查证,便直接上奏萧绰,要求严惩冯钰。萧绰知晓内情,自然不会因此责罚他,但流言愈演愈烈,终究有损皇家颜面。无奈之下,萧绰命冯钰对外宣布叶南的死讯,以“身有隐疾,急症突发”为由,堵住悠悠众口。
从此,世上再无叶内司,而冯钰也顶上了“鳏夫”的名头,成了旁人眼中一个可怜又可憎的存在。
他并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唯一令他介怀的是,这一纸死讯,等于断了叶南的归路。若她真的回来,又该以怎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回来?
每每想到这里,冯钰心中便泛起一阵自嘲。或许,她根本不会回来了。上一次,她消失了十年;再上一次,是五年。这一次,会是多久?十五年?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万人之前,空担着一身煊赫,内里却早已是千疮百孔。
明明是春三月,他身上却总透着一股寒意,穿再多衣裳也捂不暖。整个人病恹恹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脖子上围着的那圈风毛随风轻颤,越发衬得他单薄如纸,脆弱得不堪一击。
早朝过后,萧绰将冯钰唤进书房,亲手递给他一副卷轴:“拿着,这是皇后托朕给你的东西。”
冯钰诧异的接过卷轴,试探着问道:“皇后娘娘怎会赐臣东西?”
萧绰转身走到桌前:“你回去看了便知道。”
冯钰颔首:“是。”
萧绰端起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听说这半年里,你经常宿在宫内的值房?”
冯钰回答:“是,宿在宫内,办事方便些。”
茶杯抵在唇边,萧绰迟疑了一下,才将茶水喝下去。他知道冯钰留宿宫内不为别的,只因园子里处处都是叶南的身影,看见了难免触景伤情。
可是总这样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他有心想劝慰冯钰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罢,有些事旁人劝再多也是无用,只能靠时间一点点抹平。
放下茶杯,他走回冯钰面前,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值房里那硬板床睡着不难受吗?回家去,明儿就在家休沐罢。”
让他休沐是关怀,索性这几日公务相对清闲,冯钰从善如流地应声道:“是,多谢陛下体恤。”
萧绰转过身,边往外走,边打发他:“你去罢,朕要去坤宁宫看看皇后。”
四个多月前,卫婉诞下了位皇子,母子平安。萧绰大喜,当即给皇子赐名萧熠,刚满月便封为皇太子。
小皇子生得聪慧可爱,尤其那双眼睛,明亮得像琉璃珠子。
冯钰是见过那孩子的。
孩子出生第七日,冯钰跟着萧绰进了坤宁宫。本意是随侍,哪知卫婉唤来乳娘,让乳娘把孩子抱到冯钰面前,笑盈盈对冯钰说道:“你也抱抱,他很乖,不闹人的。”
冯钰当时没想到卫婉会让他抱孩子,因此直到猫儿大的小娃娃落入自己怀中时,脑子里还是懵懵的。不过那孩子当真可爱,不怕生,眼睛明亮透彻,像是琉璃珠子,还冲他笑。
孩子一笑,他也跟着一起笑。
然而笑容并不持久,因为他想到了叶南。南若是在就好了,她陪了皇后陪了那么久,若能亲眼看见皇后平安诞子,一定很高兴。
如今孩子年纪尚小,萧绰为了能多陪伴他们母子,让人将奏折都搬去了坤宁宫,每日有大半时间都守在那里。
此事原本无可厚非,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开始有人指责冯钰有专权之嫌。因为外臣们见时常见冯钰,却鲜少见萧绰,怀疑是冯钰在当中弄诡。
这种事无法分辨,且若因这种事让皇帝委曲求全、让皇后不安,多少显得他这位掌印担不得事,如此便是无能。
反正头顶上的恶名不止这一桩,他索性当作没听见。
混迹朝堂这些年,许多事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自己离皇权中枢太近,权力大,又颇受皇帝宠信,受人忌惮也在情理之中。既受了忌惮,便少不得要被人泼脏水。
他看得开,所以并不在意。
一日时间很快过去,赶着黄昏时分、宫门下钥前,冯钰换了衣裳,匆忙出了宫。他今日没坐轿,预备走着回家。手里握着那支卷轴,他沿着街道缓步前行。
两三条街走过去,就在他即将转过一处街角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许久不见大人光顾,不知近来可好?”
冯钰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是那家卖甜枣糕的女掌柜。自打叶南离开后,他再未来过这里,此刻偶然路过,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恍惚间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他迎着那位女掌柜走上前,语气温和地回答道:“还好。”
开门做生意的,那女掌柜本就是能言善道,此刻面对老主顾,少不得就要寒暄几句:“大人怎的不给你家娘子带甜枣糕了?莫不是娘子换了口味?”
冯钰垂眸扫了眼正冒着热气的蒸笼:“她走了。”
“走?”女掌柜的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笑眯眯的接着道:“是回娘家了罢?她娘家很远?”见冯钰没有否认,只愣怔怔地看着自己,于是接着又道:“若是娘家很远,回去一次不容易,多待些日子也是有的。万一族中再遇着些事,事情拉拉杂杂,一时走不开也是常理。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毕竟你们感情那样好,你念着她的时候,她定然也在念着你,说不定比你更着急回来。大人且再耐心等等,稍安勿躁呐。”
冯钰一听这话,黯淡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是吗?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吗?你是这么认为的?”
女掌柜见他脸上有着一副天真的执着相,俨然是思念成疾,便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自然,要
不要带块糕回去?兴许你这趟进了家门,就能看见她。”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哄自己,可是冯钰还是怀着期待买下了一块甜枣糕,还特意照例加了两勺蜂蜜。
提着甜枣糕进了烟霞居,他推开门,空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的心凉了一下。
果然,上天向来对他残忍,岂会想什么便来什么。
他走到桌边,将手上的甜枣糕与卷轴放在桌上,接着转身在盆里洗干净手,擦干,然后拿着卷轴走到床边,借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天光一点点将卷轴打开。
随着卷轴一寸寸地摊开在眼前,他的胸口鼓胀起来,一股热血瞬间席卷他的整片胸口――卷轴当中装裱着一幅工笔画,那是一幅叶南端立在柳树前的画像。
画中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倏忽间,冯钰想起皇后卫婉不仅诗文皆通,还善于工笔,此画作定是由她亲手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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