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押送他的几个兵塞了银子,恳求道:「几位兵爷,他是个老实人,就糊涂了这一次。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银子,贼兮兮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着把绳子松开:「行,给你这女掌柜一个面子。」
伙计到底被带走了,但好歹暂时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关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挡住门窗。幸好店里囤了不少粮食,不出意外的话能撑上一阵子。
夜里,晋王兵出来偷鸡摸狗了。依稀听见犬吠,以及妇人的哀求啼哭声。
卫宁瑶缩在屋内,战战兢兢地听着外头的兵荒马乱,彻夜不敢安睡。捂着耳朵喃喃自语:「晋王……输了才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泪如雨下,「我果然命带不祥。丧母,无子,如今又引得灾祸上门……我,我合该被人休弃……」
我当即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脑瓜嘣,骂道:「你脑子里进马尿了?这话谁跟你说的?你那前夫?
「照这么讲,你出阁前,阖家安康,你哥高中,府里的姨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可等你嫁进梁家,祸事接踵而至。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他们梁家是吸福运的魔窟?」
卫宁瑶愣住,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着:「对,对哦……」
我冷哼一声:「我早就警告过你,梁家不是好去处,梁二更非良人,让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卫宁瑶急忙辩解道:「不,不是的!宝儿姐,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滚犊子!」我来了脾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挠了挠我后背,我耸了一下,她便缩回手不敢吭声了。
歇到后半夜,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卫宁瑶吓得一激灵,紧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推开她,举着柴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第11章
我没敢点灯,借着夜色,依稀可见门外有两道黑影。
敲门声不疾不徐,听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抢的兵匪。我扒着门缝刚要往外看,就听屋外人低声道:
「宝儿姐,是我。」
我急忙推开门。卫元鸿带着一名侍卫正站在门外。见到我后,当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说:
「这是卫家的腰牌。若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栈中留了人手,他们也认这腰牌。」
我急声追问道:「遂州不安全,你有没有法子送我们离开?」
卫元鸿面露愧色:「对不住,宝儿姐,我没想到战火会烧得这么快,牵连到你。安心,很快就结束了。」
这话,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我和卫宁瑶送出去。我又问:「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吗?」
他强挤出一抹笑来:「不用担心我。过几日我会着人送吃穿来。」
我无奈地点点头:「好,我会照看好卫宁瑶的。」
他神情微僵,语气也生硬了许多:「人各有命。宝儿姐,你顾全自己就好。」
卫元鸿没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离去。
卫宁瑶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声若细蚊地问:「宝儿姐,长兄他没说要绑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定远侯府跟晋王的关系如何?」
卫宁瑶一僵,如实答道:「前年,三姐姐嫁给了晋王世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就是说,现在定远侯府跟晋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怪不得卫元鸿会出现在这里,也怪不得他不想将我们送出去。
遂州内是晋王的天下。他站了晋王党,自是觉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只是不知晋王叛乱,以及武威将军的获罪,有没有卫家的手笔。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亲眼所见,晋王的部下活脱脱一群城狐社鼠。
而带出这样的兵的晋王,能是好人吗?
到了后半夜,卫宁瑶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悬着泪,小声呢喃着:
「娘……娘……别打我娘……」
我叹了口气,如当年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驱走梦魇。
我终是心软了。她是我宠了十年的小姑娘啊!
我总是忍不住偏袒她一些。
第12章
数日后,大街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少了青壮年们,冷清了不少。
卫宁瑶起了个大早,殷勤地满屋子乱窜。一会儿算算账,一会儿整理一下架子。
我这个「雇主」莫名生出些「风水轮流转」的快意。翻出瓜跷着二郎腿,刚想哼个小曲,就听啪嚓一声,放在架子上的瓷瓶被卫宁瑶的袖子扫落,摔了个粉身碎骨。
卫宁瑶无措地看着满地的瓷片,弯腰伸手就要捡。我大惊失色,鱼跃而起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小心手……」
转念一想,不对,我心她干吗!忙数落道,「瞧你这袖子,也不知用襻膊绑一下。」
她倒是听话,当即挽起了袖子,上头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疤痕!
我心尖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她嗫嚅道:「这是婆母训诫我……」
我顿时恼火不已:「训诫?打成这样是训诫?你犯了天条了?!」
她怯懦地攥着衣袖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后宅……」
卫宁瑶说,她那前夫的某个小妾有了身孕后,婆母命她悉心照料。结果她照料了没几天,小妾的孩子落了,婆母疑心她是因妒生恨,故意谋害梁家的子嗣,罚她跪了三天的祠堂,还命她露出双臂,用竹条狠狠抽打。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堂堂侯府小姐,就任他们这般磋磨?」
卫宁瑶不由潸然泪下:「自打我嫁入梁家,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爹都充耳不闻。梁家见人下菜碟,待我愈发恶毒。宝儿姐,我不明白,我年少时,父亲他分明对我很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火冒三丈,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觉着挨打是你自己的错?你是被打坏脑子了吗?!」
卫宁瑶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含着背,像是只落水的鹌鹑瑟缩着。
五年的光阴,就能叫明媚开朗的高门小姐,成了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不得不说,她的父亲定远侯做了一笔精明的买卖。他在女儿年少时,给了她一点廉价的偏爱,叫她生出孺慕之心,以至于她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觉得父亲是自己的靠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于是我决定残忍地戳破她的错觉,沉声说:「你爹真的对你很好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只是给了你好吃好穿,但当你和你的庶兄弟们一同犯错时,他永远偏袒儿子们。
「你对他而言,只是一块肉。在你出嫁前,他叫你学琴棋书画,把你养得漂漂亮亮,只为了让你这块肉能待价而沽。等你上了桌,他就无所谓你的死活了,只想让客人吃得尽兴。」
卫宁瑶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嘴唇翕动了半天,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颓唐地问:「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家了……」
我解开领口扣子,扯开衣衫,给她看左肩上一道明显的疤痕:「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我八岁那年,我爹醉酒后毒打我娘,我去拦着,被他一刀砍在了肩膀上。我娘趁机跑了,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事后,他俩也只是庆幸于幸亏没砍死我,不然就少了个干活的。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爹娘。牲口尚知舐犊情深,他俩连牲口都不如,怎配做我的爹娘?」
说着我哼笑出声,一点点系好扣子,「家?要什么家!凭什么教导男子要成家立业,到了女子,就只剩成家了?立业呢?立业被狗吃了?我落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丫鬟我当得,掌柜我也当得!」
卫宁瑶擦了擦眼泪,眼中添了些许光亮:「宝儿姐,我能行吗?我不似你勇敢……」
我毫不留情地揭了老账:「你挺勇敢的,三十板子说罚就罚了。你若能把对我的狠劲用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狠人了。」
卫宁瑶惶恐地摆着手:「我,我,我这不是叫停了吗!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我翻了个大白眼:「别扯这没用的。如果我捅你一刀,只捅了个半死,是不是就不算你的仇人了?」
她哑口无言,心虚地低头看向脚尖。
我抱臂冷笑:「这花瓶的钱在你工钱里扣。来日方长,你且听使唤吧。」
第13章
现在晋王和朝廷打得热火朝天,把能封的路都封了。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我还有这么一座屋子,后院空出来开辟个小菜园,自给自足,应该能撑下去。
我教卫宁瑶翻地,浇水,施肥。她的双手娇嫩,没多久就磨破了皮,闪着泪眼举到我眼睛底下。见我漠不关心,垂头丧气地自己涂了药。
忙活了一上午,小菜园渐渐成了样子。休憩时,我熬了清火解毒的绿豆汤,给卫宁瑶盛了一碗,她手疼端不住碗,又嘟着嘴冲我撒娇,意思是让我喂她。
我眉毛一横,啪地一放碗。她顿时被吓得一激灵,也顾不上大家闺秀的礼仪了,趴下身子,小口舀着喝。
我趁机提醒她:「这样的日子,才是平民百姓的日子,你以后还要过很多年。你若愿意,就留下,不愿意,趁早跟你大哥求情,让他把你带回京都去,养在庄子上。」
她顿时花容失色,急声道:「宝儿姐,别撵我走。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了些,但是值得。院子里的菜是种给自己吃的,我多做些事,能叫日子变得更好。不像先前在梁家,事事以夫为天。他们说好,才是真的好,无人在意我过得怎样。」
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总算有点长进了。」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喊着:「赵掌柜,我想跟您借点粮……」
我打开门,就见何小花挎着篮子,拘谨地冲我作揖:「赵掌柜,之前多有得罪。你行行好,我跟我娘已经饿了三天了……」
何小花是个懂事的姑娘。先前何掌柜和刘大得罪了大半个镇子的人,布店险些开不下去,是何小花挨家挨户地去赔礼道歉,这才叫街坊邻居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跟何掌柜计较。
我可怜这孩子,当即拿了一小袋粮,说:「我家也没多少余粮了。」
何小花千恩万谢地离去。我关了门,嘱咐卫宁瑶道:「刚刚那是何掌柜的女儿。她是个好孩子,但她爹不是个东西。你千万别叫她知晓咱家粮多,我怕有人来抢。」
卫宁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那何掌柜虽然貌丑,但起码有家布店傍身。她怎么就嫁给了刘大这样的人,还把他当个宝贝紧盯着。」
我无奈苦笑:「很多女人不是自己想嫁人,而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不得不嫁人。嫁了,又过得不好,没有勇气迷途知返,就只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心里好受点。你不也是如此吗?」
卫宁瑶愣怔了许久后,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这般。梁家待我不好,我总觉得是我的错,若我能生个儿子,就会好过些……」
「不晚。」我用帕子抹去她额角的汗,「你就当这五年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可以脱胎换骨了。」
第14章
卫宁瑶终于听进了我的话,开始真情实意地考虑起将来该怎么活。
她善刺绣和书画,想等战事结束了,上街卖绣好的团扇和手帕。或者在折扇上绘山水画,当赠礼送给来喝茶的客人,博个好口碑。
不得不说,她没白读书,点子是真多,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多久。
但人活着就图个盼头。卫宁瑶守着这点盼头,翻出了我的旧衣服,挨个缝补。尤其是那件我跟何掌柜打仗时被扯坏袖子的衣衫,她在袖口处缝了一长条柳叶,巧妙地挡住了线脚。
她美滋滋地给我看,跟个小麻雀似的绕着我转圈,不停问我:「宝儿姐,你喜欢什么呀?明年,等你过生辰,我送你!」
我故意揶揄道:「我啊,我喜欢桃花簪!你送我?」
她顿时住了嘴,讪讪地耷拉下脑袋,不敢回话了。
针线用得差不多了,我趁着外头还算太平,上街转悠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何掌柜的布店。
何掌柜正在门口扫地,远远瞧见我,面露尴尬地放下扫帚,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回身进屋。
我权当给她个台阶下,站在门外主动问道:「掌柜的,买点线……」
结果我这厢一探头,突然发现里屋的门帘后头隐约有一道身影,脚上的那双鞋分明是刘大的!
我急忙看向了别处,装作没发现,暗道如果真是刘大,他怎么逃出来的?不会掉脑袋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买了针线就回家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觉得这事蹊跷得很。
当晚,我左右睡不着,正对着蜡烛看书,街上突然传来了何掌柜急促的呼喊声:
「救命啊,救命啊,小花被带走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推门一看,何掌柜把诸多邻居都喊了出来,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
她却盯准了我,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连声哀求道:「赵宝儿,你是从大地方来的,对不对?你认不认识官老爷?救救小花,小花被带走了……」
我顿感大事不妙,忙将何掌柜迎进了屋里。结果刚一进门,她扑通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哭诉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家那口子突然回来了……我,我也不晓得他咋回来的……然后小花就不见了……」
何掌柜说,昨夜,刘大突然回来了,道是有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恰巧是他的本家,很慷慨地给他行了方便,让他回家待几天,见见亲人,但不能声张。
何掌柜不疑有他,把刘大藏进里屋,紧着让他好好休息,还连夜给他烙了大饼。
哪承想,今晚她忙活到一半出屋一看,惊觉刘大不知何时已经骑着毛驴跑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何小花。
何掌柜泣不成声地瘫坐在地:「刘大回来一直说,叫小花跟他去兵营,有好差事,能挣很多银子。咋可能呢?女人进了兵营还有好?小花才十二啊,她能干啥!我就没应,哪知这个挨千刀的到底把小花带走了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一刻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了客栈。
第15章
我能说得上话的「官老爷」只有卫元鸿,此刻我只能祈祷他愿意帮这个忙。
卫元鸿当真在这儿留了人手,是侯府里那位与我相熟的家丁大哥。听我急声说了一通,当即应下来去找人。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店里。何掌柜没走,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守着茶肆等消息。
转眼三四天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何掌柜心急如焚,一直不敢合眼,熬到头发白了半边,一个劲地求我再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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