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第20章
卫元鸿扶着桌子堪堪站定,震惊地望着她,似是在看陌生人:「卫宁瑶,我是你长兄!你竟敢这般对我讲话?」
卫宁瑶却凄然地笑了:「我已经被卫氏除名了,你忘了吗?」
卫元鸿极力压制着怒气,重重一拍桌子:「你自己不争气,怪得了卫家吗?夫君是你自己选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也是你亲手把宝儿姐赶出府……」
我顿时火冒三丈,刚要为卫宁瑶辩解,她一把将我扯到身后,正色厉声地诘问道:
「是,我是眼瞎,可嫁入梁家是我自己选的吗?就算我在婚前看清了梁二的真面目,父亲就会允许我不嫁吗?
「你扪心自问,那梁二是你的同窗,你当真不知他贪恋酒色吗?你和父亲都知道,可你们不管,不说,不拦!
「凭什么,你十五岁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我十五岁时,就要被一顶轿子送入虎穴狼巢!
「你们要我贤惠,要我忍辱负重,我忍了,你们又骂我窝囊!我为了卫家嫁了个烂人,被磋磨了五年,临了只配一条白绫!你们到底还要我怎样!非要像逼死我娘一样,再逼死我吗?!」
卫宁瑶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卫宁瑶这辈子只亏欠赵宝儿一人。侯府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娘已经用性命还了。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卫元鸿后退了半步,撑着桌角堪堪站稳,眼中竟多了些惶恐。
卫宁瑶昂着头,如当年那个骄傲的侯府小姐般,不容置疑地命令着卫元鸿:
「你若真是为了宝儿姐好,就该把她从这泥潭里择出去。你告诉那临兖知府,这茶肆里住的是你的姑奶奶,谁人敢动她?还是说,你依旧对宝儿姐贼心不死……」
「卫宁瑶!」卫元鸿突然惊慌地大喝一声,然后捂着胸口,吐了血。
他的随从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平在桌子上,跑去请郎中。
老郎中很快被随从们请来了,我偷听了一耳朵,卫元鸿伤得很重,不能再轻易挪动。
卫宁瑶坐在我身边,低着头,眼角悬着泪珠。卫元鸿狼狈地躺在桌上,仰面朝天,地上一摊血渍。
屋中一片死寂。我夹在这对兄妹中间,也不知该哄哪个,掏了半天袖子,摸出一块软松糖,优先塞进卫宁瑶嘴里。
这时卫元鸿突然艰难地坐了起来:「宝儿姐,你既然不想走,我也不逼你,我再给你些时日,你好好想想……」
说罢,几个随从忽然扶着卫元鸿走向了楼梯。
我顿时一蹦三尺高,堵在他们面前:「别,别上去了,去,去医馆更好些……」
随从们却执意要往上走:「赵姑娘,医馆早就住满人了!你也听见了,郎中叫大公子静养,他经不起奔波了啊!」
卫元鸿见我推三阻四,不禁目露悲凉:「宝儿姐,你为何这般待我?你不怕我死在半路上吗!」
说着竟赌气地推开我,闷头冲上二楼,大有要死也要赖死在我这茶肆的劲头。
然后他一撞门,赫然瞧见屋子里满满当当,一群女子抱作一团,把年岁最小的女孩们围在中间,惶恐地瞪着他。
第21章
卫元鸿的怒气瞬间散了,急忙关上门,红着脸张皇无措地看向了我。
我尴尬挠头:「你也看见了,我这儿……人更多。」
卫元鸿缓缓转下了楼梯,步履飘忽地爬回了桌子,双手交叠在胸口处,好似要与世长辞。
我无奈地拿来了薄毯,给他盖好。他倒是聪明,很快猜出了所以然,问我:「宝儿姐,你不走,是因为要庇护这群女子吗?」
我点点头,没有多解释,而是牵住了卫宁瑶的手。她的指尖冰冷,颤颤地蜷在我的掌心里,惹人心疼。
卫元鸿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我带着卫宁瑶去了后院,坐在树下,久久沉默。
我很想问她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徐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可我说不出口。
然而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道:「宝儿姐,我娘不是跟人偷情,而是被晋王世子给……」
卫宁瑶告诉我,她得知徐姨娘惨死后,跑去乱葬岗寻她的尸首,恰巧撞上了一位定远侯府的嬷嬷。
嬷嬷心善,帮衬着她将徐姨娘入土为安,又于心不忍地告诉了她实情。
原来,事发当天,卫宁瑶的三姐回家省亲,因有了身孕,她的夫君——晋王世子主动陪同。
哪知,晋王世子喝醉了酒,竟闯入后宅,把徐姨娘当成丫鬟,拖进屋中欲行不轨。
徐姨娘抵死挣扎,刺伤了晋王世子,也惊动了府中众人。
出了如此丑事,定远侯不想得罪晋王,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把怒火发在了徐姨娘身上,命人将其杖毙。
卫宁瑶说出这些话时,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强把恨意吞了回去:「宝儿姐,为什么,男人犯的错,总是女人来偿?我该怎么给她报仇?我该怎么做呀,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手背,看着她这张与她的生母徐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不由也落了泪。
我在定远侯府时,卫宁瑶的生母徐氏待我很好。她怜我年纪轻轻卖身为婢,亲手为我绾发,还为我涂过治冻疮的药膏。
而我被罚板子时,她正在寺庙祈福,听闻此事,紧赶慢赶往回跑。可惜,随后我便被逐出了府,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如今,我差点就要忘了徐氏的本名了。
她叫徐绣兰。可入了侯府后,她是侯爷的妾,是姨娘,唯独不再是徐绣兰了,仿佛这个名字无足轻重。
现在她带着一身的骂名,早早地去了。连个牌位都没有,更无人记得她的名姓了。
我想,等战乱结束,给徐绣兰请个道士作作法,让她下辈子顺遂一些,托生进富贵人家,但是别再当女人了。
这世间,做女人百般皆是错。
第22章
卫元鸿许是被气急了,又牵动了外伤,夜里突然起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
几个随从又忙不迭地把老郎中给架了过来。然而老郎中愁眉苦脸地说,现在镇子上要啥啥没有,只能开个药方去别处采买。
于是,一名随从留下,其余人都去附近城镇买药了。卫宁瑶看着瘫在桌上的卫元鸿,到底于心不忍,偷偷问我:「宝儿姐,他不会死吧?」
我心里也没底,只能熬些热汤,起码别让他空着肚子,病好得更慢。
一整天过去了,出去买药的几个随从始终没回来。我给卫元鸿喂了三次水一碗汤,他总算能睁眼说几句话了。把留守的随从叫来,嘀咕了几句去接应,又闷头睡了过去。
那名随从只得向我抱拳道:「麻烦姑娘照看大人,在下去去就回。」
我满口应着,将炉子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不料,等我端着热汤走进屋,赫然撞见沈菱正手持小刀,一步步迅速靠近了卫元鸿,对准他的胸口,举刀就要刺!
咣当一声,我扔了汤碗飞身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哪知这孩子力气很大,对着我拳打脚踢,狼崽子似的瞪着眼龇着牙,死活不松开小刀。
我急了,一巴掌扇在沈菱的后脑勺上,打得她眼冒金星,顺势夺下了刀。
这时卫宁瑶听见声响,赶忙捂住沈菱的嘴,把她拖向后院的库房。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卫元鸿,见他没被惊醒,方松了口气。快步走进库房,迅速关好门后怒骂道:「你疯了吗?!」
沈菱被卫宁瑶禁锢在怀里,依旧挥舞着双臂,气势汹汹地嚷着:「他带人查抄将军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他偿命!」
说罢她挣开了卫宁瑶的胳膊,闷头往外冲。
我又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揪着她的衣领子低吼道:「杀了他,你家人就能安然无恙了?沈家就跑出来你一个!你要为了报仇把命搭上,谁给武威将军翻案,谁来还沈家清白!」
沈菱渐渐不挣扎了,咬着嘴唇,小脸皱巴成了核桃,见我又一次高扬起了巴掌,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卫宁瑶赶紧把她搂回怀中,劝道:「宝儿姐,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乱世之中谁管你是个孩子!今天卫元鸿要是出了个闪失,不但是沈菱,藏在我这儿的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况且,武威将军获罪绝非卫元鸿一人所为,更多的是「上面」的意思。
难不成要年仅十岁的沈菱提着刀去刺杀王驾吗?
既然不可能,那就只能先活下去,延续武威将军府的血脉。
然后等,等新帝登基,养精蓄锐,看鹿死谁手。
我冷冷凝视着沈菱:「武威将军智勇双全,不料生了你这么个莽夫孙女。你若上赶着找死,别死在我的茶肆里,连累其他人!」
我拂袖就走,身后卫宁瑶细声细气地哄着沈菱:「先活着,活着是顶重要的事……」
手掌上的伤口有点深,我匆匆包扎了一下,收拾了地上的瓷片。
刚忙活完,卫元鸿的几个随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把好不容易凑齐的药材递给我。
我熬好了药,卫元鸿适时地醒了,将药一饮而尽,讨赏似的眼巴巴地望着我:「宝儿姐,苦。」
我抖抖袖子,遗憾地表示:「没糖了……」
他很是落寞地叹息一声,又躺了一阵,黄昏时分总算能下地了,立刻向我告辞。
他依旧很虚弱,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带着笑意与我耳语道:「宝儿姐,等着,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有些不适地轻轻推开他:「大公子,您还是走好自己的路吧,保重。」
他上了马车,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绝尘而去。
我转身,捏了捏袖子里的最后一颗糖,想,这糖还是留着吧,毕竟茶肆里有这么些个小姑娘等着我哄呢。
第23章
卫元鸿走后没多久,他的手下们送来了一批粮,嘱咐我要省着点,最近形势不容乐观。
他们的不容乐观,意味着晋王要败,那老百姓们可就乐观了。
我把粮食分了好几个地方藏好,精打细算地抓了把米,熬点稀粥,只要饿不死就成。
卫宁瑶紧挨着我,枕着我的肩膀轻声说:「我都不如沈菱这个十岁的孩子。她敢豁出去为亲族报仇,而我……」
正说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突然伸了过来,就见沈菱往灶眼里扔了把豆子,蹲在我身边拿炉钩子瞎扒拉。
我讶异:「这从哪儿找的?」
沈菱仍记恨着我扇了她两巴掌的事,噘着嘴,没好气地说:「何姨给我的。」
何姨?何掌柜?她俩咋凑一起的!
沈菱把豆子烧了个半熟,就迫不及待地扒了出来,用衣服兜着去找何掌柜。
我好奇地探头看去,正瞧见何掌柜冲沈菱眉开眼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俩人靠在门口一起剥豆子吃。
我不由心间酸涩。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何掌柜。她许是把沈菱当成何小花了,毕竟这俩孩子个头和岁数都差不多。
于是,这对都被我甩过耳刮子的一大一小住在了一起。何掌柜不怎么发疯了,沈菱也沉下心来,跟何掌柜一起在背后蛐蛐我。
相安无事了许多天后,平安镇上又来了一批晋王军,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着什么人,把镇子掀了个底朝天,将附近的几处民宅全烧了个干干净净。
藏在我这儿的几个姑娘隔着窗户,眼睁睁看着凶猛的火光吞噬了她们的家,却不知外头到底在找谁,直到有人拿着画像敲了茶肆的门。
我没敢开门,隔着门回话。因卫元鸿提前打点过,来者还算客气,只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鹅蛋脸,左小臂有块红色胎记。
我心里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回复没见过。等外边的人走了,方急匆匆地跑回后院,撸开沈菱左臂的袖子一瞧,果真有块红色胎记。
可我着实想不通晋王找沈菱作甚。武威将军府的人全员下了大牢,就剩沈菱这么个十岁的小姑娘,能成什么事!
岂料,隔了没多久,又有一道消息传来,如平地风雷,炸沸了整个遂州。
朝廷派出了一支精锐,直攻遂州,誓要剿灭晋王一党。
而率兵的上将正是沈菱的爷爷,武威将军沈成荫!
得知此事后,卫宁瑶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原来如此。陛下故意自断左膀右臂,是为了迷惑晋王,好叫他暴露出不臣之心!」
我瞠目结舌,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若这真是陛下的计谋,那为何不事先知会武威将军,害得沈菱险些丧命?
转而我又回过神来:「坏了,那晋王现在要抓沈菱,是为了掣肘武威将军!」
想通这一点,我急忙对沈菱说,「你一定要藏好了,等着你爷爷来接你!」
她顿时绽开了笑容,点头如捣蒜:「我就知道,我爷爷是清白的!长公主也不会不管沈家!」
长公主?长公主又是谁?
我没心情多问。只求晋王找上一阵子就放弃了,不然我这茶肆迟早得遭殃。
第24章
然而事与愿违,晋王被武威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更加急切地想找到沈菱当人质。
他认定沈菱年幼,根本不可能跑出遂州,干脆派人把年龄相仿的女孩全抓了起来,拿着画像挨个比对。
平安镇上的姑娘们都藏在我这儿。那些个兵找不到人,天天来踹茶肆门。而从镇子外绑来的姑娘们,如一头头牛羊,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板车上,送向了兵营。
女子们的哭号声与房屋的焚烧坍塌声交叠在一起,顺着黑烟,蒸腾着阴云密布的天。
沈菱到底是个小孩子,没几日就被恐惧冲散了喜悦,缩在狭小的仓房里,在何掌柜怀里瑟瑟发抖。
傍晚时分,我去给她送饭,她惶惶然地不停问我:「外面还在抓人吗?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我安抚道:「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借口抓女人。」
沈菱依旧很自责,喃喃自语道:「我要是男人就好了。跟爷爷一样纵马提刀,驰骋疆场……」
何掌柜则不知愁地嘿嘿傻乐着,一把抓过馍馍塞进沈菱手里,口齿不清地说:「花,花吃馍,长大个……」
沈菱捧着馍馍,眼泪直打转,小脸憋成了猴屁股,愣是没哭出声。
我瞧着心酸,只能别过头去。其实有时我也会想,若我托生成男子,我爹娘不会为了生儿子而溺死我四个妹妹,我也多了条出人头地的路。
我一定会向上爬,一路爬到金銮殿里去,做高官。到时我就不单有这么一间茶肆可守着,还能守江山,庇佑黎民百姓。
可惜,世间总是不如意。愚者尸位素餐,恶人长命百岁,善者不得正终,而那些柔软的花苞,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了尿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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