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我动身,卫元鸿的手下回来了。他们赶着驴车,从上面抬下一个草席裹,放在了地上,神情复杂地对我说:
「赵姑娘,节哀。」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草席底下的一对白嫩的小脚,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何掌柜自我身后跃出,猛地掀开了草席子,赫然露出了何小花惨不忍睹的尸首。
她衣不蔽体,袒露的肩膀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双眼惊恐地圆瞪着,耳鼻处仍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左臂被折断,右手则紧紧攥着半截断了的梳子。
何掌柜登时凄厉地尖叫起来,像是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狼,绝望到声声泣血:
「小花!儿,儿啊!这是怎么了!我的女儿啊!!」
街坊邻里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时惊恐到鸦雀无声。卫宁瑶瞧见这一幕,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我浑身发抖地问那几个随从大哥:「谁干的?」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后压低声音说道:「刘大把她送给了那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换了个伍长当。那刘家财就是个畜生,见她不从,就,就把人打死了……」
他说不下去了,抱抱拳,说了句「对不住」,匆忙离去。
何掌柜喊到声嘶力竭,扯开衣衫,把何小花裹进怀里,想暖和她冰冷的身体。大张着嘴,胸脯剧烈起伏着,最终向后一仰,瞪着乌突突的日头,昏死了过去。
我与众人将她抬进了茶肆。何小花的尸首也停在了屋里,好心的婶子拿了家里的旧衣服,给她穿戴整齐,抹着眼泪叹息道:
「作孽啊……」
镇上的老郎中则给何掌柜行了针。可她人醒了,却疯了,不停胡言乱语,说着:
「错了,错了……」
确实是错了,这世道,确实是错得离谱。
我又跑去客栈找卫元鸿的随从们。我问,杀人偿命,刘大和刘家财偿命了吗?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回避着我的视线,不敢与我平视。
我又问,就这么算了?就这么白死了?
问得多了,他们终于嗫嚅地说:「不然呢?赵姑娘,这种事太常见了。况且,那姑娘是她亲爹领过去的,说破了天,也不算是强抢民女……」
许是看我的面色太难看,他又忙不迭地解释道,「卫大公子他管不了晋王殿下的事啊!晋王殿下有令,凡是跟他打天下的,女人,钱财,管够!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只能说那姑娘,生不逢时……」
我顿时无话可说。
是啊,生不逢时。
纵观千年百代,女人,从未逢时。
第16章
平安镇的百姓们合伙给何小花置办了棺材,葬了。
何掌柜疯癫着,我只能做主给何小花挑些生前戴过的首饰陪葬。
可她生前过得贫寒,根本没什么像样的首饰,只有那个她死死攥着的半截梳子。
梳子是何掌柜给她做的。现在,梳子上染满了血迹。她应是用这梳子抵抗过,挣扎过,最终却跟梳子一起被折断,像是朵被随意踏烂的花,死得无声无息。
我拿出了一对玉手镯给她陪葬,卫宁瑶又拿了块银子放进她嘴里。道是当地有种说法,口含金银能托生进富贵人家。
何小花被葬在了后山上,那里曾有一片茶园。现在,采茶女不见了,茶农也不见了,只剩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坟。
我收拾出一间空房间,安置了何掌柜。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哭号着忏悔,仍说「错了」;糊涂时,就抱着个枕头喊「儿」。
卫宁瑶丢了魂似的沉默了数日,最终在何小花头七那天,突然对我说:
「宝儿姐,你真该恨我的。」
我怔然,就听她哑着嗓子说,「当年你常劝我,女人要多为自己谋算。我笑你杞人忧天,觉着只要侯府不倒,我再嫁个门当户对的,能一辈子享锦衣玉食。
「这世道,女子多艰,能相互扶持着活下去已属不易。是我蠢而不自知,竟将此身全数赌在了男子身上。我被浅薄的情爱蒙蔽,辨不清真心,伤了你,也亲手将自己推向众叛亲离。」
这次她没落泪,布满血丝的眼中,萦绕着不合年岁的沧桑,像是一夕间苍老了数十岁。
平安镇变得不平安了。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心打听着镇子外的动向。
可怕什么来什么。一日清晨,晋王麾下的一支兵马突然闯入了小镇,堂而皇之地将百姓们撵出家门,占了镇子上的客栈,和最好的几座房子,驻扎了下来。
而这带着「官老爷」抢房子的,正是刘大。
「老爷,这边走!这前头有家茶肆,房子都是新的!那女掌柜长得可水灵了,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小表妹……」
刘大如愿当上了伍长,挂着谄媚的笑容,在高头大马前头一溜小跑,如一条引路的黄狗,殷勤地摇着尾巴,将那看上去官衔最大的引到了我家门前。
我嘱咐卫宁瑶在里屋藏好了,看着点何掌柜,别让她跑出来。然后淡然自若地站在门前,等刘大等人走近了,拿出了「卫」家的腰牌。
那大官眯着眼端详了半天,面色一变,回身给了刘大一个耳光:「蠢货!卫家的人你也敢动!」
刘大被打得转了半圈,茫然地指着我:「她,她也不姓卫啊……」
大官上下扫视着我,捏着山羊胡子,玩味地哼笑一声。
我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在想我是不是卫元鸿养在外头的外室。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问,挥挥手带着人散了。刘大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眼里满是恶毒。
我没急着回茶肆,而是找到镇子上的几位老住户,告诉他们,立刻通知镇上的年轻姑娘们来茶肆避难,越快越好。
第17章
好在平安镇的人不算多,天黑之际,茶肆已经挤满了前来避难的女子。
她们中岁数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八岁,加起来一共十八人。
姑娘们默契地收拾好了屋子,尽管挤得满满当当,也没有半点怨言。她们信得过我,甚至无人问我背后的「靠山」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我囤的粮食就不够了。
无奈之下,我换了套男装,往脸上抹把锅灰,又带上腰牌,去客栈找卫元鸿的手下,打算求他们送些粮来。
大街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杂物。兵匪们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和粮食,把不值钱的杂物扔得满街都是。
我摸了摸袖中的腰牌,心里直打鼓,加快步伐赶去了客栈,结果远远一望,一群醉醺醺的士兵进进出出,哪里像等着打仗的,反像是在逛青楼。
我不敢上前。卫家的腰牌,官老爷们认得,这些个小兵可不认识。
恰在此时,我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有个瘦小的身影正藏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地探头瞅了瞅,从散落在地的箩筐中扒翻出点吃的,抱在怀里就要跑。
那孩子穿了身鹅蛋黄的裙子,过于扎眼。我顿感心惊肉跳,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低声唤道:「小妹妹,别乱跑,跟我走。」
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防备,缩着手上下打量我。
我从没见过她,她应当不是平安镇的人。来不及多解释,左顾右盼了一番后,我抱起她一路狂奔回了茶肆。
卫宁瑶正在门口等我,见我平安归来刚要松了口气,结果与我怀里的孩子瞅了个对眼,顿时惊愕地脱口而出:
「这,这不是武威将军的孙女吗?!」
我震惊地低下头,小女孩慌乱地盯着卫宁瑶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扭头就要跑。
我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捂住她要惊呼的小嘴:「嘘嘘嘘,会被坏人抓走的!」
哪知她用力咬了我一口,恨恨地瞪着卫宁瑶,啐道:「呸!卫氏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卫宁瑶六神无主地告诉我,这孩子是武威将军沈成荫的孙女,叫沈菱,今年将近十岁了。
武威将军府三代单传。武威将军唯一的儿子战死疆场后,没过多久,儿媳也撒手人寰。
是以,这位老将军决意解甲归田,专心抚育孙女沈菱。
有一次,武威将军抱着沈菱去京都做客,恰巧卫宁瑶也在宴上,互相寒暄了几句。没想到沈菱记性挺好,三年了,仍能一眼认出卫宁瑶来。
我心中一团乱麻。武威将军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官,如今将军府蒙难,沈菱年幼,于情,我该庇护她。
可是于理,我不应当引火上身。听沈菱这意思,卫家是武威将军倒台的推手之一。万一被卫元鸿发现沈菱的行踪,事情就麻烦了。茶肆里已经藏了将近二十个姑娘,我得对她们负责。
沈菱也不闹了,气馁地站在我身边,握着拳,咬着嘴唇,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这时,卫宁瑶突然低声说:「宝儿姐,除了京中权贵,没多少人认识她,藏得住。」
沈菱骤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卫宁瑶俯下身,轻声说:「我被家族除名,已经不是卫氏女了。你且信我一次。」
第18章
我把沈菱留了下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下一个「何小花」。
沈菱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可这孩子岁数太小,根本藏不住话。我逗了她几句,她便道出,正是卫元鸿带兵查抄了将军府,还给武威将军上了重枷。
事出紧急,武威将军只能叫老管家带着沈菱快跑。奈何卫元鸿的手下穷追不舍,老管家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临死前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让马儿带着沈菱逃出生天。
我心中苦叹。武威将军解甲归田这么些年都能被卷入朝堂之争中,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很快,晋王军的打砸抢愈发肆无忌惮。
有一对老人离开平安镇后,沿街乞讨半个多月,最终又回来了,晕倒在茶肆门前。
我给他们灌了一碗米汤,他们睁开眼后抓着我的手哀哀地哭,说平安镇外随处可见衣不蔽体悬梁自尽的女子,还有一家三口一起在城隍庙上吊的,引来一群黑鸦和野狗分食。
卫宁瑶静静地听着,手指微微颤抖。这些天她消瘦得厉害,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怕她郁结于心,夜里偷偷塞给她几颗糖,哄劝道:「别怕,明天我再去找找粮。」
她微微摇头,轻声问:「宝儿姐,为何女子总被当成物件呢?女人是战利品,是联姻的牺牲物,也是辗转于灶台与床笫间的奴仆,唯独当不了人。」
我为她摇着蒲扇,思来想去,答道:「许是因为,男人占据着权力,自会只做对男人有利的事。」
遂州这儿有一句古话,叫「女子当家,房屋倒塌」,为许多男子津津乐道。他们认为,女人柔弱无能,没有经世之才,唯一的用途就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若是被女子掌家,会闹得家宅不宁。
他们忘了,是女人生下的他们。若无女子,也没了芸芸众生。
所以我时常在想,那些叫嚣着「女人无用」的男人,骨子里是不是忌惮着女人们,乃至要一遍遍地打压女人,把她们的付出看作应当应分,以此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惜,这些事,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又能做些什么呢?苟活着保住这间茶肆,已算幸运。
然而夜半时分,麻烦还是找上了门。一群兵匪将几个镇子上的平民毒打了一顿,逼他们说出了年轻女子们的下落。得知大家都在茶肆藏着,当即跑来踹门。
我用桌椅板凳抵着门,他们气急败坏地拿刀劈砍,还嚷嚷着要烧了屋子,吓哭了一群姑娘。
眼看着动静越来越大,我心生一计,跑上二楼,将一桶粪水泼了下去,把这些个混账淋得吱哇乱叫,然后破口大骂道:
「狗东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下榻此地,惊扰了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桶大粪浇醒了他们。尽管他们可能都没听说过定远侯府,仍心生忌惮,嘴里不干不净地离开了。
那一夜,我没敢合眼,抱着柴刀坐在一楼。外面时而传来几声惨叫,屋内疯癫的何掌柜呜呜咽咽,令我的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几乎蹦出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破,突然又有人敲门。我几乎弹跳而起,拎着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门。
卫宁瑶急忙赶了过来,手里还举着砍骨刀。我俩贴着门听了又听,直至传来了卫元鸿略带疲惫的声音:
「宝儿姐,是我,莫怕。」
我急忙推开门。哪知卫元鸿竟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踉跄了几步,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第19章
我大惊失色,而卫元鸿身后的两个侍卫还有心思跟我解释:
「大人遇刺了,本该直接去医馆的。但听闻平安镇闹得厉害,急忙赶来见姑娘您……」
我哪里听得进去,无措地喊道:「见我有啥用!快,快去请郎中啊!」
卫元鸿枕着我的肩膀哼唧一声:「宝儿姐,你安然无恙,我就……」
然后一侧眼,看见了大张着嘴发呆的卫宁瑶,慌忙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脸上青红一阵,干咳了几声,「无碍。」
我忙将他请了进来,端来热水,又去里屋拿了些伤药。
卫元鸿嘴唇发白,衣衫上满是血渍。他在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拔出箭后,没来得及妥善处置,鲜血正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淅淅沥沥地染红了袖子。
他不知道屋里藏着一堆女子,瞥了一眼踏上二楼的卫宁瑶,大大方方解开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宝儿姐,麻烦了。」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又用布条缠结实了。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等我为他披上衣衫,突然说:
「宝儿姐,明天天亮,我送你离开这里。」
我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心想我若是离开了,藏在这儿的姑娘们可怎么办?便说:「我就不回去了,你把宁瑶送走吧。」
卫元鸿吃了一惊,再三斟酌后低声道:「宝儿姐,实不相瞒,奉晋王之命,率兵驻扎在平安镇的是临兖知府,为人贪婪狡诈。我公务缠身,怕是无法顾全你,所以……」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轻声问:「你在为晋王做事,对不对?」
他局促地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要带你走。」
「我不会走的。」我缓缓为他整理着衣衫,「大公子,你也见识到了晋王的手下都是群鸡鸣狗盗之辈,为何还要为晋王做事呢?」
他面色微沉:「宝儿姐,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我苦笑:「可我懂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卫元鸿垂下眼睫。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间落下一片阴霾。
良久,他突然抬起头来,冷着脸厉声道:「宝儿姐,你必须走。」
这时,不知偷听了多久的卫宁瑶冲了下来,用力推了一下卫元鸿,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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