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抓着手臂扶起,宋长瑛抬眼见着正是那日当值守在院中的禁军,连忙站好道谢。
那少年禁军道了句不客气,反手将一件外袍放在她怀中。
“你那日借我的衣物,我已经洗干净了。”
他说话时一脸严肃,但轮廓几分稚嫩的婴儿肥,瞧着倒是可爱。宋长瑛还想与他说话,背后突然传来阴恻恻的冷声。
“咱家说衣柜里怎么丢了件衣服,原来是姑娘吃里扒外送了他人。”
裴端只披了件外衣,站在门口,眼神冷凝地盯着二人。那眸中肉眼可见的敌意,让少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道了声告辞,就离开了庭院。
“我见公公这件衣服许久不穿了,才借于的这位禁军兄弟。”主要也是想探听些消息,只是这禁军年纪虽小,嘴巴却很严实,从不肯与她多说话。
宋长瑛将衣服递给裴端,对方也不接,很冷淡地撤后一小步,“那等人穿过的,咱家不惜得要,扔了便是。”
“是瑛娘不对,险些忘记了公公如此爱洁。”宋长瑛观察他神色变化,微微弯眼:“既然如此,这衣裳便赏给瑛娘罢。”
裴端立刻将衣服一把抓过来,有些怒道:“你、你个女子,如何穿得其他男人穿过的外衣!”
宋长瑛道:“瑛娘也无法,如今不得出府,瑛娘衣服都已烫洗未干,脏衣也不敢穿,只能如此。”
裴端状似随意地脱下自己的衣裳丢给她:“给你便是……至于你的衣服,你放着自然会有下人来做。”
如今裴府哪还有什么下人伺候,宋长瑛压根不把他的话当真。
她挑眉:“公公不是说不可穿……?”
裴端沉默了一会道:“咱家不算。”
他低垂眉眼,神色显出与年纪不符的孤寂。
宋长瑛心中有些微妙,知道应该裴端是被自己戳到痛处,但她却没觉得内疚。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忽然一手抓紧了裴端的外衣,另一手抓了裴端的腕子,露出个亲昵的笑来。
“公公说的是,公公不算其他人。”
她的手温热,掌心的肌肤紧贴着裴端透冷的腕骨。裴端有些不自在地想抽手,却压抑不住放纵的心,最终还是没做声,任由宋长瑛拉他回屋里。
他还想丢了那件被人穿过的衣服,宋长瑛并不理睬,回屋仍然将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如今他们都被困在裴府,未防传染疫病,日日都要烫洗衣物,不可太浪费。本想去洗了自己那件外袍,站起身时仍然觉得眼前发黑,只得先坐下休息会……只是这么一坐,居然立刻困倦得睡过去。
等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忽然没了人。
在外面隐约听见人声,宋长瑛轻手轻脚打开窗户,露出一丝缝隙往外看。
先入眼的,居然是她刚放在滚水里烫着没洗的衣服,正挂在庭院里,被风吹得直晃。
――难不成是裴端洗的?
她脑子里浮现出裴端坐在小凳子上弯腰搓洗女子衣物的模样,只感觉荒唐的滑稽。遂摇了摇头,大概是汉竹做完事回来,才帮忙的罢。
庭院的石桌掩映在疏影横斜间,隐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在交谈,浅淡的月光照出两人身上衣物的颜色。
其中一个自然是裴端,另一个……并不像是裴府的人,看样子应该是司礼监的,看来即使有禁军和那些百姓围堵,裴端一样可以同宫里人联系,府里的吃食药材倒是没断过。
隐约听到衣物之类含糊的词,或这又是同李长安要些干净的新衣么?
宋长瑛还想靠近一些仔细听,忽然有人闯进来,一看正是御医王玮的徒弟许洛,他扶着墙,气喘吁吁道:“裴公公……又死了几个……”
那下午抽搐而被御医用汤药吊着性命的两人,终于还是死了!
宋长瑛立刻站起身,却没推门出来,等裴端同那两人一起走了有一段时间,才戴上面巾,跟着往后院去。
第三十四章 放火
这两具尸体抬出来时,体温尚在。
汉青汉竹本想抬着到郊外烧了,可门外的百姓虎视眈眈地守着,恐怕尸体一抬出去就会叫他们拉走了。
“尸体必须烧了。”裴端冷着脸,不能在他这里出现一丝纰漏,“就在后院烧。”
院中架起木柴,尸体被摆了了上去,汉青点上一把火,烧得劈啪作响,冲天的烟雾从裴府后院升腾而起。
宋长瑛远远望着火光,好像又回到宋府被烧的那一夜。
她隐约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只等此事了结,裴府禁军撤走,拿到顾淮安提供的卷宗。
正出神,后门突然被打开,锦衣卫护送着在诏狱中发病的人走了进来,这几日中,宋长瑛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可当她一个个看过去时,竟然在人群中见到个分外眼熟的人。
裴端还在看着……宋长瑛眼睫猛地向下压了一下,按下心中疑惑,再抬头时已经冷静下来,安排着这些人的住处。
等锦衣卫都离开,她才神色匆匆地推门而入,看着那个躺在榻上面目惨白的男人。
“淮安哥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病了?”
顾淮安摇头:“我是装病混进诏狱的,长瑛,我想看看母亲的情况,你能带我见见她么?”
宋长瑛攥紧了手心,自己如何能告诉顾淮安,顾母如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呢。她只得摇摇头:“顾姨在治病,诏狱关人时应该已经说了是瘟疫,现在除了大夫,谁都不能见病患的。”
“长瑛,你也相信他们抓人是为了治瘟疫?”顾淮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如你所说,那阉人岂不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会如此好心肠?”
“我不知他是什么目的……”停顿片刻,她道:“可是瘟疫之事,我亲眼所见,是真的。”
“即便如你所言,瘟疫是真,那我母亲岂不更危险?”
顾淮安自然不能认同,朝廷对于瘟疫泛滥,从来都是抓了人封城等死的。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淮安哥哥,你听我说,裴公公已经请了好几位御医照料他们,瘟疫尚未大范围传开,他们尚有余力,不会放弃顾姨的性命,你相信我。”
顾淮安低声哀求,抓紧宋长瑛衣袖:“长瑛,不是我不信你,事关母亲性命,我实在不敢,若我托付母亲与你,你能保证她平安无事么?”
“我……”
宋长瑛只得摇头,御医连着几日不眠不歇,虽然已经有了些许眉目,可今日死去这几个,却让众人心又提起来。她又怎么敢对顾淮安许诺。
言罢,他从袖中拿出卷册,递了过来:“你要的东西,我已从老师家抄录过来、我……我只求你让我能出此门,也不要说出此事。”
她接过那卷册,心里隐隐不安,道:“你即便是见了你母亲,也不能救她……淮安哥哥,你又何必?”
得不到顾淮安的回答,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她不是顾淮安,到底不能理解对方如何焦急万分,可顾淮安应诺带来了她要的东西,自己于情于理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临走时,那道门只虚虚合上锁,并没有真的扣上。
今夜无眠,宋长瑛睡在床榻里侧,院中一个人没有,四周安静过了头,显得诡异。她心中毫无睡意,隐约觉得今晚有事要发生,开始后悔不该答应顾淮安的请求。
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睡意,正迷迷糊糊地时候,听到外头喧闹声起。宋长瑛立刻翻身披上外衣,匆匆推开了门。
一片冲天的火光!
听起来是安排住着病患的后院着火了,百姓吵嚷着要进来救人,禁军勉力拦着。
是有人故意放火引起的骚乱,宋长瑛立刻便想起顾淮安来,心中又急又怒――这个糊涂虫!
她立刻赶去了顾淮安的屋子,里头果然也没人了,便果断转头去了顾姨的屋里。
这人要做蠢事她拦不住,但宋长瑛不能让顾姨受他连累。
火势虽然看着大,但故意避开了人,宋长瑛进去扶了顾姨出来,正要往前院,忽然听见汉青大叫了一声公公。
她心中猛地一跳,匆匆安顿好顾姨,赶往声音传来的前院中。
远远已看到被禁军押注跪在地上的顾淮安,他手上都是淋漓的鲜血往下淌,宋长瑛顺着他满含恨意的目光看过去――裴端腹部中刀,紧捂着伤口,被汉竹汉青搀扶着。
他一双眼睛向宋长瑛看过来,似有冷火在烧。
看来是有人安排顾淮安进来放火再刺杀裴端引起骚乱,禁军为了保护裴端冲了进来,门外的百姓却已经拦不住了。
第三十五章 取信
天将破晓,微微露白。
火势烧得不大,裴府又靠近东河边,很快就被控制住。至于裴端的伤,完全是他没料到府中一堆昏迷不醒的病人里还能窜出个人伤他,幸而顾淮安只是个书生,伤口也并不严重,又有一堆御医在,很快便止住了血。
只是眼下麻烦的是,那些被隔离在裴府的病人,有大半尚有意识的,都被人带着离开了。这些日子顶着压力做的事,恐怕要付之东流。
而裴府上下及禁军前去阻拦那些百姓,只有零星几个人。
宋长瑛四下环顾,才匆匆敢来柴房门口。
汉竹正在这守着,看见她来微微行礼。
“汉竹,把门打开。”
“这,夫人,里面关押的是刺杀公公的刺客。”
宋长瑛神色不变:“我自然知道,我奉公公之命提审他,也不可么?”
“夫人,可有公公命令……”
“汉竹!”宋长瑛打断他迟疑地话,沉下脸色,冷声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夫人,便应该听我的吩咐,开门!”
汉竹为人老实单纯,远不如汉青机灵会周旋,被她震慑到,犹豫着还是开了门。
宋长瑛也不跟他客气,看到里面被镣铐锁着的顾淮安,就吩咐他拿钥匙打开。
她是要尽快放顾淮安出去,不然依着裴端睚眦必报的性格,等他处理好事务回来,必然不可能放过顾淮安。
“裴府侧门现在没人看着,你赶快走。”,事出紧急,她也没同顾淮安解释,上前一步就去拉对方的手。
“……我不走。”
顾淮安无声地向后退,道:“你放我走,那阉人定然要找你麻烦……长瑛,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不要再管我了,只是我娘,还请你能照顾一二。”
做出这事,他已经心存死志,只可惜没能真的杀掉裴端。
宋长瑛真是又气又急,想到这阵子为瘟疫一事忙前忙后全叫顾淮安毁了,就更加怒上心头,忽然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顾淮安骤然耳边炸开一道清脆的响声。
“你算是我什么人?你我不过一纸作废的婚约,凭什么要我照顾你的娘亲?今日你死在这里,顾姨马上也会跟着你陪葬,我连收尸都不会替你们母子做!”
脸颊传来火辣的痛意,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宋长瑛打了一巴掌,让顾淮安昏沉的大脑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半点没有自知之明!”宋长瑛冷声骂他,压抑着怒火。“我同你说的话你是一字不信!听些个闲言碎语就敢来裴府行刺!你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不出几天,这瘟疫就会在京城泛滥,尸横遍野!以为自己舍命除阉党多么英勇伟大?!”
他看向对面少女含着泪的眼,张了张嘴道歉的话还没讲出,只觉得宋长瑛那沉沉的眸子里像是埋藏了即将爆发的风暴。
顾淮安几乎被她一句句指责骂傻,他向来看自己这个从小青梅竹马的长瑛妹妹是温和端庄的,总是觉得自己是要照顾她的。忽然被她如此指着鼻子批评,脑子混沌异常,什么也想不明白。
诏狱之中,裴府之内,那些御医,那些围着面巾的锦衣卫,一幕幕在脑子里闪回。
吃了药装病混入诏狱后,他昏昏沉沉,几乎没有几刻清醒,如今却好像都记起来了――那些在所有人嘴里只为了滥杀无辜的奇怪行径,居然都变得合理起来。
如果长瑛说的都是真的……他岂不酿成大错。
神智回笼以后,羞愧就如潮水涌上来。
莫说两人仅是有一份已作废的婚约,并非夫妻。即便是夫妻,他也没道理这样天经地义地将自己的母亲托付她人赡养,实在是恬不知耻。何况他今日挟恩让宋长瑛给自己留门,那阉人势必会知晓,已经是添了麻烦。
“如你所说……我、我又该如何呢?”顾淮安仰起头,已是流下泪来。
“长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能……”
他出身贫苦,十多年来都是父母在外操劳供他读书,倒让他一个出身寒门的人养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宋家遇难,他无法为自己的未婚妻提供助力,如今母亲生病,他甚至连见不能见上一面,音讯全无。
他哭得可怜,宋长瑛也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到底也有自己的问题,顾母让她报信,但她却在裴府忙昏了头,一时忘了这事。
明知道顾淮安性子单纯冲动容易被人挑动,还帮了他,真是……现在不是认错安慰的时候,得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放走他。
压下心头繁杂心思,宋长瑛重新抓住顾淮安的手腕:“你先跟我出去,好好参加一个月后的会试,你娘在我这里,我敢保证,有宫内御医在,不会比你带她出去受苦差。”
顾淮安擦去眼角泪水,哑声回应:“……好,我都听你的。”
只是顾淮安实在虚弱,才走出一步就险些绊倒,宋长瑛才扶起他,对他低生说了句小心。
两人才走出门,就远远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嗤笑。
“夫人同这刺客还真是情深义重,看了真叫人心软,恨不得成全你们一对佳偶双宿双飞呢。”
他掐着嗓子,便是刺耳难听的尖细,只是除了惯有的阴阳怪气,还夹杂着浓重的怒火:“可惜,咱家偏偏是个恶人,非要棒打鸳鸯!”
顾淮安!原来是顾淮安!
怨不得上辈子这新科状元频频与自己作对,不惜一切也要让自己倒台,一手将自己送去守王陵――原来是宋长瑛原本的家中已定有婚约的郎君!
新仇旧恨交织,让裴端脸格外可怖,他的表情扭曲,庭中斜斜疏影落在他苍白脸颊上,如同索命的恶鬼。
宋长瑛顺着声音看去,倏忽被吓了一跳,不由拉着顾淮安退后一步。
可是下一瞬,裴端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宋长瑛拉到自己身边。
距离挨得太近,宋长瑛看见他眼里充斥着血丝,像是一头处在恶战之中的狼。
“滚!顾淮安你想要咱家的命,做梦!”他一脚踹翻顾淮安,冷声喝道:“汉竹,把他绑起来放血杀了!”
上辈子他杀不了自己,这辈子自己也不会死在这蠢货手上。
宋长瑛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拦在顾淮安面前。
“姑娘这是要替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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