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搭把手!”
“大夫!大夫在哪里?”
“大夫,我这腿还有救吗?”
“……”
再有条不紊的灾营也总是充斥着哭喊、叫嚷、绝望和哀嚎。来来往往的人个个眉头紧锁,步履匆匆,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药草香,还有遮盖不住的霉烂气味。
萧西几人挟风而至,又被眼前混乱不堪的场景吓了一跳。
“让让!快让让!”他几人还在发怔,几名士兵抬着担架飞奔而来。
三人只来得及侧过身,泥水飞溅而起,落了他们满身。
“这位小哥!”萧西顾不得身上污泥,赶紧追上最后一名士兵,着急道,“可见过宋姑娘?”
“宋姑娘?”那士兵一边喘,一边转身看他,“你说宋大夫吗?就在前面的营帐里,你跟我们走。”
“好!”萧西帮他抬起担架,一路飞奔而去。
“小四,爷这是……”
小五还在发怔,小四一把拍在他背上:“快跟上!”
*
救治伤患的营帐里更是哀鸿遍野。
凉风掀起帐门一角,透过雨幕和人群,萧西一眼看见蹲在地上的纤细身影。他将担架交还给士兵,一把掀开帐帘,大步朝她走去。
“袖子提起来些。”宋离正在给一名妇人把脉。
许是察觉身后陡然扬起的风,她微微侧过身,蹙眉道:“帐里多伤患,不要扬风。”
四周伤者不约而同抬头看来,又时不时交头接耳,目光交汇。
宋离心下莫名,正要转过身,忽觉肩上一沉,一件厚实的氅衣披到了她肩上。熟悉的回心草香气轻掠过鼻下,她的心口微微一缩。
“宋姑娘并非都督府之人,为何会在此处?小齐将军让你来的?”
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沉比夜半古钟,清如林间清泉。
宋离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思绪跟着凝滞。
直到眼前的妇人发出一声惊呼,她才蓦然回神,慌忙松开手。
好在那妇人是个好相与的,并不介怀她的一时失神,只抬头朝来人笑了笑,打趣道:“这位小公子,可否让宋姑娘先给我包扎伤口再陪你说话?”
“大娘,我来给你包扎!”姗姗而来的小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宋离手中的纱布,转身朝没眼力劲的自家兄弟招手,“小五,你也来帮忙。”
宋离盯着瞬间空无一物的双手扯了扯唇角,低敛下眉眼站起身,朝萧西屈膝行礼:“萧大人。”
如此一对璧人站在一块,即便泥泞满身也掩盖不住半分风华。
营里的哭喊连天不知何时成了窃窃低语,出于好奇的指指点点转而成为蜚语漫天,姑娘小伙的脸上全都绽出别样的神采。
离得最近的妇人双眼弯成了新月,打量的视线在他几个脸上来回数次,忽地一把拉住小四,抬了抬下巴,满眼狡黠道:“小相公,这个模样比小齐将军还俊的,是哪家的公子爷?”
京中的夫人小姐各个持重,小四何曾被妇人这样拉扯过?还没来得及出声,颊边先泛起了一层赧色。
妇人不明所以,拉着他的手腕晃了晃,又道:“说话呀!还有,你家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哟?莫非小齐将军和宋姑娘是……”
“大娘!”小四猛地出声打断,中气十足道,“还是先包扎伤口要紧!”
“哎哟――你这孩子!”妇人瞪他一眼,很快又拍着胸脯开起了玩笑,“要吓死大娘啊?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又不是第一次春汛了,不要慌。”
小四配合他干笑两声,忽地神色微变,瞪大双眼道:“大娘,听说三年前落霞城也犯过春涝,也是此处吗?”
“是的呀。”妇人伸长了胳膊任小五摆弄,转头朝他道,“我们在华琉河下游,一发水肯定先淹我们这儿。”
小四抬眼扫了一圈,不解道:“大娘,既然知晓此地多涝,为何不搬去别处?”
“因为都修好了呀。”
对上小四浑圆的双眼,妇人扑哧笑出声,大声道:“三年前那次桃花汛淹了十里八乡,亏得小齐将军带了人来。他不仅救了乡民,还给朝廷上书,说落霞城地势特殊,若能修坝建堤,必能惠泽万民。”
说到兴头上,妇人手舞足蹈,双眼发亮:“那之后,朝廷还真派了人来。现在华琉河两端的堤坝,上下游的堰口皆是那时所建。自那以后,我们村再没有受过春汛之苦。”
“那这次是?”
“数十年未曾见过的连月落雨,水漫洪溢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小四点点头,“小齐将军心系百姓。”
“那可不是!”妇人扯着嗓子舞动双臂,抬头看见一旁的宋离,双眼滴溜一转,以自以为小声的声音道,“小官人,听说小齐将军年过二十尚未娶妻,可是心有所属?是不是宋姑娘?”
“是香妈妈。”宋离侧耳细听许久,见妇人重又扯回“才子佳人”“儿女情长”之类,忍不住偏过头,抬头看了一眼萧西。
“香妈妈?”
宋离轻轻颔首:“不是齐大哥喊我来,是梨香院的香妈妈。她本是落霞人士,几日前收到家书,说是落霞连日落雨,侄儿生了重病却求医无门,她便央我走一趟落霞,替她侄儿看病。”
萧西仔细端看她脸色:“你的伤……”
宋离轻撇开脸:“已无大碍。”
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轻掠过鼻下,她眸光微滞,蓦地解下氅衣,低头递至萧西面前。
“萧大人,此次水患不算严重,灾民也已全数安顿。若无意外,晚间可回长洲。”
萧西的视线下移至氅衣,双唇紧绷成一线。
营中嚣嚷纷纷又起。
少顷,他垂着身侧的手微微一曲,轻声道:“姑娘与小齐将军一道回城?”
宋离的眼底水痕轻漾,很快又平复如初,低着头道:“若无不便。”
萧西摩挲着玉佩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萧大人!”
话音方落,帐门又被人一把掀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挟风带雨冲了进来。
萧西抬起头看,见是齐安淮的亲侍停在门边,喘着粗气。
“何时情急?”萧西后退一步,点头示意他近前。
“谢大人!”侍卫抬眼扫过各处,随即附到他耳边,压着嗓子道,“殿下,小齐将军让小的来知会大人一声,说巡抚周谦益已到落霞城外。”
萧西剑眉轻挑,看着他道:“直接来了落霞?”
奉旨巡边的钦差于情于理都该先去都督府,周谦益直接来落霞,不知是打探到他在此处还是别有所图。
亲侍点点头:“说是半路听闻落霞城犯春汛,特地折道而来。”
萧西拧眉静思:“你家将军还说什么?这位周大人知水善工?”
亲侍再次颔首:“说周大人在工部任职,知水善工。”
萧西抬头看向帘外渐渐止歇的雨幕,敛下眸色琢磨片刻,朝他道:“让齐将军放心。”
“是!”亲侍抱拳行礼,利落而去。
第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风雨渐息,拧眉静思的萧西瞥见宋离提起了药篮,眸光一闪,提步上前道:“姑娘可是要上山采药?带在下一起。”
宋离动作一顿,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绕过她身侧,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药筐。
“我来。”
耳畔的吐息带着京华春日的温软,宋离心口一慌,下意 识松开手。
萧西双手接住,看向她的视线里多出一丝莫名。
宋离随即撇开目光,微蹙着眉心看向空无一物的药篮:“萧大人,这不合适。”
她的神情素来清冷,难得有些波动,萧西眉梢轻挑,唇边噙了笑意。
“姑娘聪慧,可否告知在下,小齐将军为何要特意让人来告知巡抚将至之事?”
宋离下意识后退,颊边却因他若有似无的清润声息泛起一层薄红。
巡边之人为帝王耳目,本应不偏不倚,一心为君。当今朝堂沈、吴相争,连带巡抚亦不能独善其身。
派来巡查南州之人素来亲沈远吴,周谦益也非例外。
南州人不识二皇子,周谦益却能认出萧西。若叫他知晓在京中时“声色犬马、不理朝政”的二皇子到了地方上竟“勤政爱民、身先士卒”,消息传回京中,不知又将引起怎样的风雨。
眼下涝患已控,周谦益又有治水之能,萧西既不想居功,避其锋芒,让他接手后续事务是这道难题的最优解。
可“避其锋芒”并非易事。
若是即刻返程,一来有可能与他正面相遇,二来营中人多口杂,匆忙离去反而惹人怀疑。
反之若是上山采药,既能避开周谦益,又不至让人生疑,算是一举而多得。
“宋姑娘?”瞥见她颊边的薄红,萧西眼里的笑意愈盛,“如何?”
宋离不知他心里是何主意,撇开视线扫过堂下,紧蹙着眉心想了想,忽地一把抓起桌上的氅衣塞进了药篮里:“山上风大。”
萧西提起药篮背在身后,错身让出通路:“宋姑娘,请。”
“爷,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小五将将开口,小四立时起身,一把捂住那张惹事的嘴:“你给我闭嘴!”
抬眼再看,萧西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
连雨初霁,苜蓿山间草茂林深,山岚缥缈如水墨写意。密林深处万径人踪灭,只玉佩叮当作响,流水鸟歌以和。
道路两旁枝蔓斜出,两人走得艰难,行至山腰时,暮色已四合。
歇息的当口,萧西走到崖边俯瞰山下,遥处灯火如洗,近前烟拢雾罩,广阔天地间似只剩一山一鸿一双人。
路过一叶碧草,盛满月色的水珠成串滑落,两人的衣摆蓦然沾上点点写意。
萧西抬眼望向水色霞光里的纤弱背影,积压在心上多日的猜测和疑惑如碧波万顷的华琉河水,呼之欲出。
草色菲菲迷人眼,他忽地停下脚步,攥着药筐往上稍稍一抬,冲前头道:“宋姑娘是哪里人?”
宋离本就提着衣袂行路艰难,闻言一个踉跄,竟直直朝前栽去。
“小心!”萧西双瞳骤缩,不假思索飞身而去。
好在两人距离不远,他急跨出两步,拦腰挡住了宋离下栽的势头。
低头瞥见她额头上的细汗,萧西不自觉松开手:“吓到了?”
宋离垂目盯着脚尖,双手紧攥着衣摆默然不语。
“那是,脚崴了?”萧西上前一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宋离蓦然偏过,抬头瞟了他一眼,轻声道:“快下雨了,找个地方躲雨。”
话音未落,天边闷雷骤起,乌云席卷而来。
萧西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不自觉蹙起:“姑娘可知道哪里可以躲雨?”
宋离眼里的忧色一闪即逝,随即撇开目光,轻轻点点头。
风雨欲来,萧西顾不上多问,只得跟在她后头,仔细看着脚下。
只不多时,一块横出的山石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山石之下不过方寸之地,好在有棵老槐挡住风口,能容两人栖身。
宋离依旧不发一言,回身确认萧西已跟上,不声不响走进洞内,找了处平整的石块,靠着石壁闭目养神起来。
萧西只当她太过疲倦,轻手轻脚跟在她身后,放下药篮,同样找了块山石坐到山洞口,靠着石壁遥看山川水景。
水阔云低,孤鸿照影。微雨淅淅如丝竹声声,耳畔的声响悉数远去,不知不觉间,萧西也进入了梦乡。
“Z儿,母亲对不住你……”
“Z儿,这是你妹妹明月。”
“Z哥哥,今岁生辰,玄青河畔晚照亭不见不散……”
“……”
轰隆隆――
雨水淅沥渐成滂沱,不知过了多久,洞外惊雷落地,困于梦境之人骤然睁开双眼。
洞口雨帘如幕,洞中寒风倒灌。
萧西蹙着眉心拢了拢衣襟,正想起身,忽见一道闪电凌空而下。旷远天地好似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山下照如白昼。
借着光亮,萧西垂目看向山下,双瞳紧跟着一缩。
玉带绕城是华琉,此乃落霞城美谈。
若在天清时登高,便能在此处俯瞰华琉舒展蜿蜒,如玉带飘逸崇山峻岭间。
华琉河的重要不仅因它界定了大辰与南琉的边界,还因为它流经南、青两州六十八县,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可眼前的华琉河早不复“玉带绕城”之景。
滂沱大雨如倾,一路挟沙带泥奔向山下。白日里碧玉温婉的华琉河上堰口不复,眨眼功夫,百亩青田已被滔天怒浪一口吞噬。
萧西眼里万物变相,营地的灯火荧荧扑朔,似已奄奄一息。
他心头狂跳,撑着石壁想要站起身,忽觉衣摆一沉,身后紧跟着响起重物倒地声。他转身一看,枕着石壁的纤弱身影如同夜半流火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心口一颤,旋即蹲下身。
这般撼天动地的惊雷声,宋离却仍紧闭着双眼。似是觉得很冷,她双手环抱胸前,睫羽颤动如翼。
萧西的视线经她轻轻翕动的睫羽落向苍白如雪的颊边。
那处散乱着几缕碎发,发梢错落于蝤蛴间,轻风一过便左摇右摆,晃得人心颤。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又蓦然放下,收回到身侧又轻轻蜷拢。掌心太过空荡,非得握住些什么才行。
下一刻,青丝如风绕指柔。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收束碎发的动作轻柔如蝶吻。
整理完碎发,他正要抽回手,食指指腹一不小心擦过宋离的面颊,动作猛地一顿。
她的颊边滚烫如灼,似乎不只是山风受凉而已。
萧西抬手探向她的额头,眉心紧跟着蹙起。
呼吸可闻的距离,寻常的药草香外,他似乎嗅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气。
洞内月色昏沉,他心跳如雷,圆瞪着双眼扫过洞中各处,直至宋离靠过的石壁。
若隐若现的石壁落了满目殷红,如同夜半照亮天幕的烟火,刺目得让人心颤。
他本不应如此大意。
她已做好回城的准备,从没说过要上山采药。是他想要避开周谦益,误解了她提筐的动作。
他不知她背上的伤有多重,可小四说过,沈府将怒火全数撒在她一人身上。即便有宫廷御药,高门之怒岂是一两天便能痊愈的?
洞外风雨潇潇又起,看见她重又扬起的鬓边发,萧西蓦然回神,忙不迭地掏出氅衣,将她拢在其中。
许是察觉到暖意,宋离的眉心稍稍舒展,口中咕哝着什么,换了个姿势枕到他肩上。
“宋姑娘?”萧西一边掖好氅衣,一边试探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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