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一跳,快步朝帐门方向走去。
“这方子里,黄芪、白术两味比较难得。若是营中没有,你去找齐将军帮忙,让他去一趟回春堂……”
中军帐内,宋离一边举起药方,一边细声嘱咐静候在旁的小桃姑娘。
案上灯火如豆,一轮昏黄的光晕隐在她眸间,落在她白皙如雪的脖颈侧。
手中的药方还没来得及递出,帐帘被人一把掀开,细风袭扫而来。
她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门边。
帐帘在风里摇颤,月光作笔勾勒出一抹清绝身影,濯濯如春月柳。
小桃见她戛然收声,跟着看向门外,看清来人的刹那,浑身一哆嗦:“萧、萧大人。”
萧西恍若未闻,只一动不动盯着宋离。
帐中阒然无声。
小桃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片刻,忽然朝前一步,大声道:“萧大人,宋姑娘有伤在身,不能吹风。”
萧西陡然回神,下一瞬,案头烛火复燃,帐帘落定在他身后,扬起一阵瑟瑟轻尘。
小桃抬眼偷觑萧西,又转头看向宋离,神色局促道:“宋姑娘,要不我一会儿再来拿方子?”
“什么方子?”萧西蓦然开口。
宋离眉心微蹙,偏过头看着萧西,清浅的眸子里似有不解一闪而过。
小桃毫无所觉,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回大人的话,是宋姑娘担心营地里会有疫病,写了个预防的方子……”
“营中只你一个大夫?”
小桃又是一怔,又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只得低敛下眉眼默不作声。
宋离凝眉看向萧西。少顷,她拿起案上的方子塞到小桃手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去。
小桃会意,一把抓住她手里的方子,慌不择路夺门而去。
“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起身了?”
小桃的身影将将消失的帘外,萧西大步走上前,又在临近书案时猛地刹住脚步。
宋离盯着他晃动的衣摆瞧了会,又撩起眼皮扫过帐中各处,最后落定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
夜半烛火最动人。
山洞里发生的事她并非全无印象,但也只依稀记得昏昏沉沉时,萧西的脸蓦然放大在眼前,而后便是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
醒来时已是半夜,偌大的营帐里只她一人,床边有高烛,案头有兵书,不必问他人,她也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之后,照顾她的姑娘推门而入,提起夜半风雨,堤毁苗泱,她一时情急,想着留下方子或能帮上一二,再然后,营帐的主人掀帘而入……
素闻西凉人最是心性豁达,不想风起京都十年寒,率真如明月的Z哥哥,也会被京都风雨逼着学会口是心非。
她敛下眸光想了想,一边起身行礼,一边道:“多谢大人,民女的伤已经无碍。”
眼角余光里,萧西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抬起,又在触到她的瞬间微微一缩,转而抵到唇边,掩饰般轻轻咳了一声。
宋离心下一沉,眉心紧跟着蹙起。
萧西的态度与昨日全然不同,是何处出了错?是她昏沉时泄了什么心思,还是有不得宜的举止让他看出了端倪?
“大人,”她低垂下眼帘,淡淡道,“若无他事,民女先行告退。”
“等一下!”萧西下意识抬起手,又飞快收回到身侧,习惯性握住玉佩,微微一顿,一边摩挲,一边道,“宋姑娘稍坐。”
宋离垂敛的眸光轻掠过他腰间,又蓦然收回,不动声色坐回到原处。
烛光拉长他的身影,绕着书案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圈。
直至案头烛火发出“噼啪”一声响,他猛地停住脚步,轻轻眨了一下眼:“之前听莺莺姑娘提起,姑娘独爱莲?”
烛影照进眸间,他清亮濯濯的眸子如同一汪星夜下的湖。
湖随心动,滟滟随波千万里。
宋离下意识错开视线,琢磨片刻,淡淡道:“夏莲冬松,春兰秋菊,皆为民女所爱。”
萧西眸光一滞。
“木兰秋菊虽好,明月独爱莲。”
仍忆彼时玄青水长,浅笑明眸,人比花娇。
十年匆匆逐流水,如今的东宫断壁颓垣,莲花池中杂秽丛生,再难见浅洲远渚,亭亭清绝。
是他错认,还是她不敢相认?
他缓缓踱出两步,又道:“沈、张乃长洲城大姓,除姑娘外,似乎无有姓宋之人。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是青州东临人士?”
宋离蓦然攥住袖口,沉敛的眼底似有水痕一闪即逝。
离离春草上宫垣,故人莫言归。
“不瞒公子,”少顷,宋离牵动唇角,轻眨了一下眼,徐徐道,“昔年故里逢灾,民女重病了一场,此后前尘皆忘,只记得自己名唤宋离。”
“前尘皆忘?”萧西骤然睁大双眼,“那你……”
“大人!”宋离蓦然出声,而后不顾眼前人满脸怔忪,一边起身,一边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大人切莫沉湎旧事。”
不等他应声,又道:“方才听小桃姑娘说起,说昨夜多出伤者逾百,而医者仅有两三。若萧大人不弃,可否允民女相帮一二?”
烛火悠悠一颤,她纤密的睫下蓦然多出两道月牙形的影。
萧西敛下眉眼,双手握拳,许久开不了口。
非他优待卿卿,只她旧伤未愈,若是太过操劳,落了病根该 如何是好?可他有何理由劝阻?有何立场干涉?
“方才大夫交代,说姑娘背上的伤需得静养,不宜过分劳累。”萧西微微一顿,神色黯淡道,“即便我让姑娘出门,小齐将军也不会应允。为他着想,姑娘多多保重自身才好。”
“小齐将军?”宋离仰头看向萧西,正碰见他猝然收回的目光。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好似只是烛影昏沉里她一晃眼的错觉。
难道是白日里那妇人的胡乱之语让他生了误会?
“民女和小齐将军……”宋离脱口而出,瞥见明月玉佩的刹那,又戛然而止。
说是误会,而后如何?她所求为何?
来路不明的南国医女与当朝二皇子,再如何云影湖心,也只是竹篮打水、梦里乌有。
“无事。”宋离避开他的视线,摇摇头道,“民女谢大人。”
萧西微偏过头,侧脸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中。
未几,他紧握着玉佩的手陡然一松,敛袖朝外走去。
夜风呼啸而过,营帐发出不堪其扰的呜咽声。他在门边静默许久,直至狂风又起,他陡然转过身,举起玉佩道:“姑娘当真不记得?”
看清他眼里的惊涛骇浪,宋离的心陡然空悬,好似他手中紧攥的并非玉佩,而是她那颗空茫许久的心。
连日里的“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化作难以名状的涩楚和酸软,急如桃花汛湍,渐成滔天之势,轻易便能破人心防。
漫漫夜色凉如水,梦里无归人。
热意漫上眼角的刹那,她紧咬下唇,蓦然低下头,不敢叫人看出分毫。
“萧大人,”她闭上双眼,咽下喉咙里翻涌而起的酸涩,轻道,“Z玉温润,赠玉之人定深知大人品性如月,辉泽万物。”她眸光一晃,轻道,“此乃南州万民之福。”
萧西指间一松,紧绷的唇角泄出一抹带着嘲讽的笑。
杨花三月天,明月郡主赠明月,怎止一句“君如明月辉”?
寒风潜入夜,中军帐中孤灯照只影。
**
小四去县衙查地方志,小五去临县借粮未归,帐中只萧西一人。
是日身心俱疲,他本以为自己能安眠一夜,岂料狼烟烽火、西凉黄沙一如既往造访梦境,待他撑着沉重的眼皮驱走东宫大火时,帐外已然辰星高悬。
掀开帐帘一看,早鸟啼鸣,风止雨歇,天地间换了颜色。
他深吸一口气,拎上外衣,合上帐帘,田畦信步而去。
漫漫春水如镜,沿田埂往下游方向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一大摞垒成小山似的沙包堆蓦然映入眼帘。
心知堰口就在那下方不远处,萧西不自觉加快脚步。
华琉河水如玉带横流,岸边的垂柳依依照水,拂春风落下一斜又一斜夜凉雨,惹碧水泛起潋滟微波。
堰口近在眼前,萧西没来得及看清,忽听“扑通”一声响,光如明镜的华琉河水霎时水花四溅、浪潮汹涌。
他抬头一看,却见落水之人扑腾了几下,河面上方转眼只剩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在上下挥舞。
“明月?”
萧西不知直觉从何而来,思绪还没理清,脚下已如离弦之箭飞掠而去。耳畔风声萧萧,两岸垂柳如练。
“明月!”他大喝一声,飞身跃入河中。
水面恢复平静,而后波澜又起。
晨光斜照过垂柳的刹那,大片水花扬入空中,气喘吁吁的萧西抱着奄奄一息的宋离跌坐在河堤上。
岸边垂柳轻斜,一树麻雀腾空而起。
倚在树下的人柳眉轻蹙,肤白胜雪。细风拂过,她的颊边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白皙纤长的十指扣在胸前,仍止不住颤抖。
萧西还没来得及升起的怒火因她这幅模样转瞬化作满腔春水。他拾起散落在田埂上的外衣,抖落干净,又轻轻覆到她身上,仔细掖了掖领口。
“跳河里去作甚?不要命了?”
他用三月春风的语气表达着夏夜惊雷的情绪,话没说完,眼底的懊悔和后怕已经翻涌而起:“若是我没有经过此处……若是……”
宋离在他颤抖的声音里缓缓睁开双眼。
晨曦水色摄人心,杨柳芙蓉面。明月的Z哥哥潇洒磊落,本不应如此这般瞻前顾后,为俗事所累。
直到萧西睫羽轻颤,陡然抬起头来,她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拽住了他湿漉漉的衣摆。她下意识一松,轻敛下眸光摇了摇头:“无事。”
萧西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猝然缩回,又蓦然蜷起的手上,少顷,他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既不会凫水,为何流连河畔?”
恰有凉风袭面,宋离刚张开嘴就呛了口凉风,直咳得双目泛红,上气不接下气。
“先回营。”
萧西抖落干净身上的泥水,起身想要扶她,却见宋离伸出手,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摇头道:“先别回。”
萧西皱起眉头:“这是为何?”
宋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不解释,只眯起双眼望向营帐方向,露出沉吟之色。
泱泱水田盖住春花新绿,亦盖住恍恍不可告人。
少顷,她低垂下眼帘,OO@@掏了好一会,才从怀中掏出一物,仰起头看向萧西:“大人,若是昨夜的决口另有因由,你当如何?”
萧西看见她蓦然摊开的掌心,她的掌纹清晰而分明,唯有生命线半路分叉。
此时此刻,半截用过的火折子正静静躺在她生命线的分叉处。
萧西呼吸微滞:“那底下?”
宋离合拢掌心,一边递上火折子,一边颔首道:“有火药痕迹。河堤决口或是人为。”
玉带华琉潋滟如旧,流深静水不知掩下多少不为人知、不可告人。
萧西盯着手里的火折子,眸色愈发黯淡:“从何处看出的异常?”
宋离一怔,很快听懂他话中意,摇摇头道:“并非有意寻找,是昨日睡了太久,醒来后再难入眠,便想去,”她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又道,“便想出营走走,恰好听见帐中有孩童大哭不止,便折去那帐中瞧了瞧。”
萧西抬眼看她,不置可否。
宋离轻蹙起秀眉,又道:“那几名孩童的身上长了一模一样的疹子,问过几位母亲,吃穿用度无有相似,只一处相同。”
萧西举目望向洪水漫过的村舍,接过话头:“都住在此处?”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平静如初的华琉河,点点头道:“若是越靠近堰口,症状越严重,想来问题的根源便在此处。”
萧西黯淡的眸光里映入泱泱长河东逝水。直至初日升过柳梢,晴丝袅袅荡漾,他才收起火折子,转头朝向宋离:“走吧。”
春水照影成双。
天光大亮时,中军帐重又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十八章
“爷?宋姑娘?怎么从外头回来?又去采药了?”
中军帐前,小五伸长了脖子朝他两人身后张望。
小四轻啧一声,忍不住回身瞪他。莫不是因为听力太好,才让他的眼力见短缺至此?
“爷,我们去取姜汤。”他大跨一步拦在小五身前,抱拳行了一礼,不等萧西应声,又立时拎起“小鸡仔”的衣领转身离去。
“姜汤?小四,G,G,明松!”小五一个趔趄,随即转过身,张牙舞爪扑到他哥身上,“走这么快作甚?”
小四步子不停,一边朝炊烟袅袅处走,一边道:“没瞧见爷和宋姑娘身上都湿了?怕是落了水又吹了风,可别着凉才好。”
“落水?”小五忍不住回头望,“怎会无缘无故落水?”
小四蓦然停住脚步,举目望向缓缓流淌的华琉河水,轻轻叹出声:“这华琉河的水,可真深啊……”
*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这火折子?”
营帐内,萧西将替换衣物交给宋离,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宋离轻声开口。
他步子一顿,转头看向错落光影里的人:“姑娘希望在下如何处置?”
宋离撇开视线,盯着帐帘缝隙里漏进的一线光亮出了会神,才道:“民女僭越,还望大人莫怪。”
萧西转过身:“但说无妨。”
“昨日听小四提起,说李大人一直推病不出,巡抚大人又远道而来,只凭半截火折子,怕不能定罪,反而打草惊蛇。”
萧西的柳叶眼斜眯成一线,看了她好一会,忽地扬起唇角:“姑娘是在担心在下?”
不等对方应声,他扬起手里的衣物挂在肩头,一边掀开帘帐,一边背对着她挥挥手:“莫怕,京都十载且无恙,落霞十日能奈我何?”
一寸天光斜照进帐帘,外头春日昭昭,晴丝袅袅。
这般从容姿态,才似传闻里的二殿下。
直至那抹修颀身影融于万丈天光,宋离才抱紧怀里的衣物,转身朝里走去。
不多时,小四和小五端着姜汤去而复返。
掀帘而入时,萧西已换过衣物,正端坐案前提笔丹青。宋离捧着书卷坐在书案另侧,时不时抬眸轻扫。
“咳咳――”小四放下姜汤,轻轻咳了一声,“爷,宋姑娘。”
“来了?”萧西放下狼毫,朝 他两人轻一颔首,“说说看,查到什么了?”
这是无需回避宋姑娘的意思?
小四微微一怔,很快敛下眉眼,沉声道:“爷,落霞城的《地方志》中记载,三年前朝廷派来修筑堤坝之人是工部主事杜洵,西州安隐村人。此人自小才名远扬,是丰庆五年的探花。齐物……”他忽地一顿,抬眼觑看萧西,见他神色不变,才又道,“齐物庄的消息说,此人性情稳重,无有巨细,事必躬亲。若落霞堤坝是杜大人监造,以次充好的可能性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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