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日出,水木清华。
宋离看向款款向她而来的人。他的眼底倾泻出漫无边际的欢喜,好似眼前所见是经年所求,除此以外再不见五色。
她心尖一颤,随即起身跑向他。
“无事。”临到跟前,萧西若无其事阻止她诊脉的动作,一边牵过她的手,一边低下头打量:“倒是姑娘的脸色瞧着不怎么好。”
宋离仰头看向萧西,正要开口说话,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响起。两人刚转过身,只听扑通一声,浮尘扬起,黎白拽着少年齐齐跪在了两人面前。
“大人!”
宋离绕过萧西朝地上看,那落了水的少年郎面色苍白,瑟缩着脖颈不敢抬头。
黎白却是虎背熊腰挺得笔直,他双手抱拳在前,神色凛然道:“大人,愚弟黎芝少不更事,误伤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快快请起!”萧西松开宋离,连忙将两人搀起身,“你兄弟二人披星戴月来我落霞城帮忙,饭没吃上一口,已经忙碌大半日。如此高义,我等佩服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他又转头看向黎芝,轻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倒是黎小兄弟身体可还好?若有哪里不适,随时来都督府找我。”
“我,”话没说出口,七尺儿郎倏然红了眼眶,“小人没事,谢大人挂碍!”
“阿弟,来――”
黎白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再次跪下,而后不顾萧西连声劝阻,跪倒黎芝身侧,与他一道伏身三叩首。
“大人,”叩礼毕,黎白顾不得污泥满身,再次抱拳在前,仰头望着萧西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的命就是大人的。刀山火海,大人只管吩咐,我二人绝无二话!”
“好!”十数名乡勇已再次围拢在旁,不知谁人高喝了一句,而后赞声叠起,渐成一片。
为将者,金戈铁马易,人心所向难。
人群外的宋离抬眼扫过一张张诚挚又热切的脸,又将目光落回到春光留驻的萧西身上。
阴差阳错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今日伊始,从无实权的安南大都督于南州落霞城觅得一立锥之地。
“我要你兄弟二人的命作甚?”
四周呼声震天,萧西心如明镜。他扶起黎家兄弟两人,恳切道:“我只需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活着,为我南州城百姓出心出力,可好?”
黎白两人眼眶泛红,连连颔首道:“但凭大人差遣。”
“齐将军?”
久候在旁的齐安淮正一脸黯然望着不远处的宋离,闻言蓦然一怔:“殿下?”
二皇子莫非是想让这些乡勇加入安南军?可各府士兵的人数皆由朝廷钦定,若是无故增兵,怕会惹人猜忌。
萧西看他一眼,一边颔首,一边大声道:“长亭义勇二十又三人,各个英勇无畏,能以一敌十。若此后安南都督府有缺,当以他们为先。”
齐安淮眸光一颤:“是!”
心细如发,方能看清长亭乡勇共二十又三人。通读军规,才能知晓安南军采用“替补制”,无战事时,缺一方能补 一。
只这一句,齐安淮便知叔父信中所言非虚。京中关于二皇子的传言,除样貌外,大多做不得数。
“这个月的月俸可发下来了?”萧西不知他心头震颤,偏过头问他。
齐安淮又是一怔,很快敛下目光道:“是,昨日刚发下来了。”
萧西点点头,转又朝黎白道:“黎大哥,安南都督府清水衙门,大都督的俸例没有多少。还望黎大哥不弃,代为转交各位义勇。”
“大人,使不得!”黎白双目圆瞠,连连摆手。
萧西握住他的手,轻摇摇头,缓缓道:“黎大哥,以后还有麻烦诸位的地方。你收了这银子,我才好再找你们。”
黎家兄弟与长亭乡勇面面相觑。少顷,他神情一凛,郑重道:“既如此,小人代各位乡亲谢过大人。”
“咚咚咚”几声,萧西的身前跪了一大片。
“诸位快快请起!”
风起处,青丝如柳轻轻斜,叶絮不沾身。
“爷,此处风大,还是先回营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小四走到他身侧提醒。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正能让数十数乡勇听清。
果不其然,乡勇们纷纷直起身,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大人快回去吧,可别着凉了……”“此处有我们,大人不必担心……”
萧西再三谢过,又细心叮嘱了好几句,才被众人簇拥着往下游而去。
等乡勇散去,萧西的身旁只小四和小五,宋离和齐安淮匆匆话别,而后马不停蹄朝他三人奔去。
萧西几人还在原地没有移动。
宋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赶上几人,大声道,“大人,可否让民女为大人诊一下脉?”
一盏茶功夫,“萧西”又成了“大人”。
小四和小五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后撤了一步。
萧西转身看向她,许久没有开口。
直到风里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他才收回目光,朝前方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可会骑马?”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枯柳旁拴着两匹高头大马,交颈相靡,情态亲切。
“民女……”
宋离还没来得及开口,萧西已走向其中一匹黑马,拍了拍它的脖颈道:“这是青骊,那是赤影。”
青郦立时跑了两圈,马尾甩得极为欢快,又很快停在萧西身前,歪着脖子拱他。
见它N瑟模样,小五笑出声,远远道:“爷,赤影陪着他还不知足呢。”
萧西跟着扬起嘴角,回头看向他几人时,眼里还带着没褪尽的笑意。
这是这抹笑意,叫宋离想起少年昔日之爱马。
卧风听沙,执鼎问月,策马扬鞭萧萧万里,那是西凉儿郎故归梦。
如今却只能在梦中。
青郦引颈长嘶之时,宋离蓦然回过神。
她朝萧西走出两步,扬声道:“大人,民女不会骑马。”
“无妨。”萧西已经翻身上马,任青郦原地踱了两圈,而后一手勒住缰绳,一手伸向她,“上来。”
新日掠过春田枯柳斜照而来,光影点缀在周身,勾勒出他身形颀如松,晴丝荡如线。
“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少年郎”,都不及此刻,公子明眸盛五色,她在五色间。
“姑娘答应与在下同骑,在下便让姑娘诊脉。”萧西任青郦围着她转,左手始终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看样子,今儿个姑娘要是不上马,青郦能绕到地老天荒去。”
宋离仰头看向旭日春风里的他,眉心一点点蹙起。
心门紧闭之人从来如此,她有太多事需要思量,不会因为一时的门户洞开忘了近十年的步步谨慎。可自打心墙裂开一条缝后,想要回到刀枪不入时,便再也不能了。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人也同样看着她,神情固执,不肯收回手。
萧西看清了自己落水时宋离眼里的松动,也知道险情过后,横亘在两人间形同天涧的鸿沟便会卷土重来。理性会重返高地。
可暂开心门之人,又岂止她一个?
人生短短数十载春秋,他等不及另一个十年蹉跎浪费。若有心门如墙,他来攻城略地。若有断壁颓垣,他来平地起高楼。
“姑娘?”
“……大人身上有伤,不可疾行。”
四目交汇,宋离的眼里出现一丝松动,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颤。
她将将抬起手,萧西湛亮的双眸陡然放大在眼前。下一瞬,她伸到半空的手被人一把抓住,春水青柳飞掠向后,劲风袭扫过面颊。仿佛只轻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时,她已坐在青郦背上,萧西的身前。
“这是自然。”
浑厚又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罩落下来,拂过耳廓的风带着细绒的暖意。隔着春衫和一掌宽的距离,宋离依旧能清晰感觉后身后传来的温度和他说话时胸腔里的震颤。
她面颊微热,心口处跟着泛起一丝痒意,好似有只迷途不知返的蚂蚁在心上来回游荡,逡巡不止。
她下意识前倾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转过身问:“肩上的伤可还好?”
变故只在一瞬。
宋离还没听见身后人的回答,忽听“咴儿”一声,身下的马儿顿住脚步,蓦然仰起脖颈。
“小心!”
身后传来萧西的惊呼声。惊呼声过后,耳畔的嘈杂倏然远去,宋离眼前的一切好似成了一幅幅清晰又缓慢移动的水墨画。
她看见自己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前飞扑出去。
满目惶恐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出现在她腰侧,拦腰挡住了她飞身而出的势头。
下一瞬,青郦引颈长嘶,马上人重心回落。她被那只线条分明的手紧紧护着,不曾挪动分毫。
“哼――”
吃痛的闷哼声从头顶上方响起,五色和五官随之回来了她的世界。
萧西的怀抱近乎严丝合缝,连珠成线的汗水滴落在她发间的刹那,她的耳朵尖忍不住一颤。
“别动!”她刚想转身,萧西扣在她肩上的手蓦然用力,声色喑哑道,“再来一次,我俩都得下去。”
“……”
宋离不敢再动弹,只能伸出手轻搭在他扣在自己的手腕上,轻声问他:“肩上的伤可还好?”
彼时水下那一脚,出于求生的本能,黎芝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否则也不至于把他踹回到水里。现下又被她撞过,不知肩上的伤已严重到何种程度。
她刚刚蹙起眉头,头顶上方又传来萧西云淡风轻的声音,好似彼时的闷哼和冷汗都只是她凭空产生的错觉。
“不妨事……”
回答她时,萧西也正垂目看着眼前人。
春风拂过鬓边,牵动散落在她肩侧的发丝,将若有似无的药草香送到他鼻下。
经年梦魇,一朝雾散,他的的确确寻回了明月。
他松开环着她的手,想要拨起那几丝碎发,忽见眼前人偏过身,凝目看着某个方向,发出“咦”的一声。
“如何?”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这个时辰,县衙的人为何会在此?”宋离指向阡陌尽头。
第二十章
“大哥――”
华琉河旁的王家浜鲜有外人来访,今儿个却是热闹。
王武前脚刚将几名官差大爷送走,后脚便听门外传来清亮的呼唤声。
他抬眼一看,见是两名模样标致的年轻人牵着匹高头大马朝他走来。
那马气宇轩昂,两人又气度不凡,瞧着与杂草丛生的乡间小路格格不入。
他虽没读过什么书,公子小姐的故事听过不少,看两人生得漂亮又般配,心下有了计较。
“姑娘你找谁?”王武迎向宋离两人,搓着手露出一口黄牙。
“大哥,我俩人投亲路过此地,实在是口渴得厉害,可否问大哥讨碗水喝?”
王武挺着肚子站在田埂上,仰起脸瞅了萧西好几眼,而后才扬袖一挥,一边朝家门口走,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现在的读书人呐……”
宋离两人顾不得他心中所想,安顿好赤影,急匆匆追他而去:“多谢大哥……”
“我王家浜如此偏远,你二人怎会跑来此地?”
王武家中,他随手拿起两个缺了口的碗,一边倒水,一边和宋离两人搭话。
没等她应答,王武蓦地掷下水壶,一屁股坐到两人面前,瞪大双眼道:“你二人是不是……”他吞下一口唾沫,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左右,压低声音道,“那什么……小姐和书生……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说的那个……”
宋离:……
他二人无需费心杜撰身份,落霞城的说书先生功不可没。
她含羞带怯瞟了“情郎”一眼,又很快敛下眸光,神色不安道:“不瞒大哥,家里人容不下他,我俩人是来此处投奔远亲的。”
“远亲?”王武双眼发光,亢奋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呢?亲戚搬走了?”
宋离撇开眸光,神色蓦然暗敛,又长叹一声,细声细气道:“还在的。只是方才有官兵敲门,亲戚将我两人赶了出来。”
“赶出来了?”王武陡然直起身,神情极为愤慨,“这是为何?”
不等宋离措辞,他猛地一拍头,嚷嚷道:“大哥愚 钝,你二人的亲戚定是和大哥家一样,新苗被泱,存粮不足,养不起多两口人……”
宋离的眼底掠影浮光:“大哥说的是。”
“的确难办。”没等宋离提起官兵之事,王武挠了挠脑袋,忽又一掌拍在颤颤巍巍的木桌上,扬声道:“小月姑娘,你方才说有官兵敲你亲戚家的门,你亲戚也是王家浜的?”
宋离颔首:“正是。”
“那便好办了!”王武满脸通红,颊边横肉细颤,双眼发光道,“你且再去求求那远房亲戚,等过两天县衙把田收了,多养两人必不成问题。”
“收田?”萧西食指微曲叩在桌上,陡然抬眸看向王武,“大哥这是何意?”
“就是把田卖给落霞县衙。”王武弯下眼角,搓着手道,“你两人刚来此地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桃花汛,地里的新苗全泱了。如今再下春苗已是来不及,若是不把田卖了,便只能等到下半年了。”
萧西眯起双眼:“那若是卖了呢?”
王武理所当然道:“卖了就听县老爷的吩咐,改种桑树。”
“桑树?”萧西眸光轻闪。
王武点点头,眸光灼灼道:“小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南州的南绣是出了名的,连宫里的娘娘都爱穿。小公子你想,要织绣,必得先有蚕,而要有蚕,必得先有桑,是不是这个理?若是把田卖给县老爷,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仅能拿到卖田的银子,还能拿到种桑的银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如此有条有理必然出自他人之口。萧西眸光微凛:“这些话是方才进门的官爷说的?”
“对!”王武连连点头,“估计一会儿就到你两人的远亲家了。”
屋里一时阒然。
宋离两人目光交汇,随即转过头道:“王大哥,听你这么说,县太爷确实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为何小月见你仍似有难处?”
王武浊目微转,迟疑道:“不瞒姑娘,我王武祖孙三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从未听说过天上掉馅饼之事。如今这出,官爷们说的天花乱坠,反让王大哥我心里不踏实……”
一亩三分地是他一家老小全年的生计,自当慎之又慎。
此事不宜他两人插手,再多停留便是叨扰。目光交汇,两人默契起身:“多谢王大哥相告。今日天时不早,我二人还需再去一趟亲戚家,便先告辞了。来日再来探望王大哥。”
“好好。”王武跟着站起身,学他两人的样子拱拱手,嘱咐道,“要是你二人的远亲还是不允,且先回来将就一晚再走,可别着急赶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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