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轻轻颔首:“只是沈门中人不满足于迎合圣意,还想中饱……”她抬眸看向萧西,又道,“白日里听营里的灾民提起,说不止落霞,实则开春时各县衙都已遣人询过改农为桑之事,只是彼时春雷未动,乡民们都等着下春苗,只有少数人家愿意出售,却又都虚高田价,县衙不得已只得作罢。”
“贵妃和陛下皆爱南绣,达官显贵必然纷效仿之。安南织造和鸣凤绣庄想要从中获益,必得多田多桑,多丝多绸……”萧西眸光微滞,蓦然息声。
宋离眸色暗敛:“改农为桑,于圣上是博妃子一笑,于沈氏则是京官 至地方数百人之利……巡抚大人无所不用其极,并非不能理解。”
细风倏过,夜寒骤临。
“泱泱青苗靡有孑遗,黎民何辜?”萧西攥拢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眼里似有秋霜凛寒,“闻上不闻下,此便是十年寒窗闻得圣贤者之道?”
*
疾风骤雨夜,驿馆客室灯盏扑朔,窗前赏雨之人神色骤变,晦如风雨。
“什么?!”周谦益陡然转过身,眼底暗潮汹涌,“没有得手是何意?”
灯火寥寥的暗影里步出一人,锦衣加身,如鬼似魅,似乎随时能隐于墨夜。
“大人,上下游两处堰口皆有重病把守,河堤十里亦有巡逻之人。安南军似乎早有防备。”
周谦益眸光骤凛:“下游亦有人把守?”
黑衣人轻一颔首:“不止如此,属下看见有旁人下水,地点正是下游堰口。”
周谦益怒目圆瞠,厉声道:“不是你的人?”
来人摇摇头:“那几人并未易容,若属下没看错,当是都督府之人。”
窗外雷雨如注,闪电破空,正照出周谦益骤然收缩的瞳仁,寒茫迸射而出。
*
枭鸟栖,辰星现。
小五回营时,圆月西倾,天幕欲晓。
华琉水急,一日过后,河底痕迹已所剩无几。
好在下水之人颇有经验,寻了好几个淤泥堆积处,又往下游游出好几里,终让他几个找到几块带有火药痕迹的碎石,连同火线、火折子一并捞了上来。
“爷,这些证物可够?”他将碎石一股脑摊开在桌上,转头朝萧西和小四道,“今儿个就写折子吗?”
“不可!”宋离脱口而出。
小四小五齐齐一怔,面面相觑,又很快将视线投向他两人,眨眼间来回了好几次。
“咳咳――”宋离后知后觉此举的不合时宜,抬眸看向萧西,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低敛下眉目思忖片刻,正色道,“此事牵连甚广,下至推病不出的李冀,上至万人之上的沈侯,皆是事中人。且不论这折子会否上达天听,即便可以,沈侯和沈妃皆在陛下眼前,易地而处,你二人可会因为无关……”
她蓦然一顿,“无关人等”四字被生生咽下,而后轻眨了一下眼,改口道:“……可会因为旁人一言,随意怀疑眼皮子底下的爱妃和老臣?”
她抬眸看向萧西,眉心微微一凝。还有些话她无法宣之于口。
二皇子Z之素来少理朝堂事,才能在腥风血雨的京城“安度”十载春秋,如今初到南州就被迫入这趟浑水,若在证据不足时上奏揭沈氏之短,丰庆帝会作何想?沈、吴门人又会作何想?他可还能安守本心,片叶不沾身?
“难道就任他们胡作非为?”
小四还在因为“无关”两字打量萧西的神色,小五抬袖一挥,火急火燎道:“此次尚有证物,若是宋姑娘不曾发现那火折子,落霞和长亭乡民是否需得再历一次涝患?待到乡民争相出手泱田,是否还会对他几人感恩戴德?若是农人都成为了佃户,来日灾年田中欠收,城中百姓当何如?”
小五越想越气,双脸涨红道:“再有,若是周、李二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修坝筑堤的杜大人含冤不白,他两人却能加官进爵……此世道,可还有公义可言?”
“小五!”小四厉声喝止,抬眼瞟向门边,示意外头有人不请自来。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不多时,门外响起侍卫的通禀声:“殿下,巡抚周大人求见。”
“周谦益?”小四眉梢轻挑,压着嗓子看向萧西,“爷,天色尚早,他这个时辰过来作甚?”
萧西眸光暗敛:“请他进来。”
第二十二章
“殿下!大事不好了!”
小五几人将将收起桌上物事,周谦益已经扶着头上顶戴跌跌撞撞冲进帐中。不等萧西应声,他扑通一声伏倒在地,呼天抢地不止。
小四小五看懂萧西神色,只等他嚷到声音干哑,才不紧不慢走上前,慢悠悠道:“周大人,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
周谦益立时止住哭嚎,不等他两人碰到自己便利落爬起身,朝萧西作了个长揖,哑声唤他:“殿下――”
朝臣多善变脸,萧西不追究他与前日全然不同的态度,只不紧不慢吃完一盏茶,才淡淡掀起眼皮,徐徐搭腔:“周大人今儿个早起。”
周谦益抬袖轻拭鬓边汗,姿态恭顺道:“回殿下,臣家中住得远,每日上下朝需得一个时辰,是以习惯晨起。”
萧西轻放下茶盏,一边颔首,一边应他:“周大人一早前来,是有急事?”
周谦益眸光微闪,不等小四搬来椅子,他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无急事不敢叨扰殿下。昨日回驿馆路上,臣被数十百姓拦下,说是落霞水涝后,有数十流民流窜作乱。百姓不堪其扰,不得已才向臣求助。”
“什么?”小四剑眉微挑,“何处有流民作乱?”
落霞城灾民皆在营中,何来流民作乱之说?以周谦益的智计,当不至于撒此种一戳即破之谎。
萧西亦敛下眸光,冷眼睨向堂下。
“殿下,”周谦益声色如此,似早已将说辞烂熟于心,“并非我落霞城人流窜作乱。那几个乡民称,贼人说话带长亭口音。他们听闻我落霞犯涝,诸多百姓家中夜不闭户,是以连夜前往,将灾民家中物事洗劫一空……”
小四心口一沉,上前道:“那是……”“还说什么?”
萧西轻轻摇头,示意小四稍安勿躁。周谦益敢如此信口开河,必定早已知晓黎白几人身份,只不知他后招为何。
却见他微微一顿,似欲仰起头,又蓦然垂得更低,低眉顺目道:“幸得我安南都督府能人辈出,落霞城人得殿下庇佑,贼人潜入长、落两县交界时,恰与巡防的齐将军迎面相撞……”
萧西轻敲茶盏的动作蓦地一顿,眉心一点点蹙起。
堂下人毫无所觉,依旧不紧不慢道:“……齐将军颇有齐大统领昔年之英姿,一举拿下作乱者数十人,流民之乱才未成祸。此皆为殿下与齐将军之功!”
小四倒吸一口凉气,圆瞠双目瞪着堂下鹤袍顶戴之人。
彼时小五说他惯会指鹿为马,惯会颠倒黑白,此话观之不假。堂堂朝中四品要员竟能如此不分是非曲直,真真让人叹为观止。
可他所图为何?为何认为爷会任他污蔑临县乡民?
另侧的萧西不似他这般惊诧,听懂话中意,他陡然沉下眸光,黯然不语。
堂下人太过“聪慧”,太过自以为通透人心。
水至清则无鱼,周谦益和李冀之流看来,无官不为功与禄,皇子亦然。
可论及功劳之大小,自古至今皆如是,九五之尊从来不忧民穷,只忧民反。
是以无论前朝今朝,镇压“谋逆者”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大功勋,与之相比,修堤筑坝、安抚灾民皆不足一提。
精明如周谦益,自然知晓萧西不会立时上书,可证据在他人手中,他无从知晓对方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落下铡刀。
宦海浮沉二十载,他从不会放任利刃悬于顶。
辗转反侧一夜,他堪破近在眼前的破局之法――送刚刚上任的二皇子一件不容抗拒的大功勋,诱他成为风雨同舟渡之人。俗话称之曰,一根绳上的蚂蚱。
“……周大人果真国之栋梁。”萧西幽微的视线落在他因伏身跪地而弯折的脊梁骨上,攥紧茶盏,黯然无语。
*
“爷,就让他就这么走了?”
宋离掀帘而出时,小五已怒目圆睁,双手叉腰朝周谦益离去的方向连珠放炮:“什么栋梁?他就是个蛀虫!”
“你待如何?”萧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趁夜黑风高揍他一顿?”
“可以吗?”小五双手撑在桌上,前倾上半身,两眼放光道,“爷,要不今儿个晚上我和小四去堵他?”
“堵什么堵?”小四恨铁不成钢,曲起食指叩在他脑门上,“少说话,多动脑。”
“爷都纵他上报流民之乱了,还动什么脑?”
帐中忽而阒然,只平地而起的风细扫过案头纸页,呼啦啦不知止歇。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小五抱着脑袋看向小四,轻声道:“不对吗?不是放虎归山?”
小四看向萧西,又很快瞥他一眼,神色无奈道:“你没听爷说让他不要提及都督府?”
“有何不同?”小五的目光在他几人脸上来回,眉心拧作一团,“这份平乱的折子里依旧会提到齐将军,也会提到’为民请命’的巡抚大人和’身先士卒’的知县大人,这不是替他二人做嫁衣?”
小四轻蹙起眉心,眼底亦浮出几分迟疑:“爷,只是不提及都督府,会否为虎作伥?”
萧西揭起茶盖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扫过小四小五两人,思忖片刻,又转头看向宋离,缓缓道:“姑娘许久没有开口,可是也觉得在下此举是为虎作伥,替他人 做嫁衣?”
宋离眸光忽闪,而后轻掀起眼帘,静静看着萧西沉敛如潭的双眸,轻轻摇了摇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人不让巡抚大人提及都督府,一来是不想都督府这趟浑水,二来是想经周大人之口告知沈侯,都督府并无邀功争权之心,南州依旧以’沈’为尊。”
她敛眉细思片刻,转又朝小四小五道:“民女拙见,萧大人此举是想让巡抚大人卸下防备,以免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小五眸光忽闪,“这是何意?爷还有后招?”
宋离杏目微敛,思忖片刻,又举目朝萧西道:“或许大人心中已有人选,能让水底捞出来那些物事派上用场?”
十年不知春色,一夕览尽芳华。
午夜梦回,萧西也曾忧心“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原来是他庸人自扰。郡主或医女,东宫或草堂,明月依旧如初。
“爷?”
他的眼里盛着不自知的秋波潋滟,转向小四时依旧没有收尽:“逍遥门据点可确认了?”
“逍遥门?”宋离神色一怔,随即会意,偏过头朝小四道,“云若水回逍遥门了?”
“可还记得楚氏姐弟?”萧西接过她的话。
“楚氏?”宋离蹙起眉心,“此前在北岗,小五说楚氏姐弟之死是江湖中人所为,莫非那江湖中人指的就是逍遥门?”
萧西轻一颔首:“昔年为吴相之故,云若水不惜遁出逍遥门。如今门主病重,再多旧日恩怨都抵不过血脉亲情。回到逍遥门两年,几个长老虽还是不服,云若水到底有了自己的亲信。”
“……原来是吴相。”如今才知沈环案的全貌,宋离敛下眸光沉吟良久,而后才道,“听大人方才的意思,逍遥门并非只听命于云若水一人。若如此,大人如何能保证信息一定会传至吴相耳中?”
萧西扬起嘴角,转头朝小四道:“小四,你来说。”
小四上前一步:“说起来,此事还得感谢宋姑娘。”
“从何说起?”
“姑娘可还记得自己从沈氏房中带走了一封信?”
宋离黛眉轻挑:“那信有问题?”
小四再度颔首:“齐物庄虽没能认出那纸宣,却认出了那方独出青州的吴门松烟墨。”
“……青州吴门?”宋离眸光忽闪,双唇紧抿成一线。
小四不知所以,只道:“吴门松烟墨难得,且多为高门大户所有。南州墨轩不少,有吴门墨的铺子却不多。排查之后,齐物庄确认城东头一家名为云水轩的文墨店,背后之人即为云若水。”
宋离微凝起眉心:“如何确认?”
小四看向萧西,得对方颔首以应,才道:“前几日找出这个铺子后,齐物庄人曾让人去试探过。只要买墨时提起过一两次沈氏门人的不是,比如私相授受之类,不出几日,系属吴门的监察御史便会上奏弹劾……”
宋离:……
她一直以为“居隆中知天下”是无稽之言,放到眼下,齐物庄遍及大江南北,京城或南州于萧西原来并无差别。
说清个中弯弯绕绕,萧西朝小四轻一颔首,接过话头道:“把决口之事连同河里的东西一并漏给云水轩。做得巧妙些,最好让他们的人自己下趟河。如此良机,吴相总不至于错过……”
飞鸽传书总快过周谦益的折子一层层上呈至天听,萧西予吴相足够多的时间先发制人。若能救黎民于水火,他不介意坐山观虎斗。
“爷,”小四低头看向小五手里的东西,眉头久不得舒展,“鹬蚌相争虽好,可若是新来的知县仍是沈门中人,或者还不如周谦益或李冀,该如何是好?”
萧西眸光忽闪,黯然不语。
宋离抬眸瞟他一眼,转头朝小四道:“小四莫忧,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沉者,皆矫枉防患之虑。唐 陆贽《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萧西蓦然颔首:“正是此理。 你我还在长洲,恁他三头六臂,还能翻天不成?”
第二十三章
小四小五掀帘而出时,恰见新日过山头。
连日雷雨染天幕烟霞色,漫山碧波如翠,映山下玉带绕城流。营中人纷纷驻足,赞叹声渐成一片。
一帘之隔依稀仍有乌云罩顶。
中军帐内,宋离抬眸看向神色郁郁的萧西,问他:“大人在担心小四?”
彼时的萧西正凝目望向帐外欢声笑语聚成群的灾民。
寻常的雨后初霁之景便能让他们眉梢带喜,全然忘却有家不能回之苦。生命之韧性非得于此种境地方能窥得一二。
“……鹬蚌相争,池中浮萍何辜?”萧西敛下眸光,声若蚊蚋。
且不论此次博弈沈吴双方谁赢谁输,也不论下一任落霞县令为谁,如今灾情已成事实,青苗已被毁,卖田与否依旧是横在灾民面前的难题。
宋离忧他所忧,拧眉思忖半晌,轻道:“民女浅见,照如今之情形,改农为桑是不二之选。”
萧西轻轻颔首,揉了揉眉心道:“依你之见,若是以都督府之名强令鸣凤山庄不得折价购田,可解两难否?”
“不妥。”宋离蓦然摇头,“如此必会开罪沈府。”
萧西眸光暗隐,无奈自他眼尾倾泻而出:“世事难两全,若实在没有其他法子,能护一方黎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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