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嘈嘈不定,药箱落地那般振聋巨响,榻上那眉目如画的小夫人却仍紧闭着双目,面色安详,如醉华胥梦中。
宋离顾不得礼节,绕过仲景快步上前,而后双瞳骤缩,倒吸凉气。
想来是仲景远观小夫人神色如常,问过礼后又等了好一阵。直到久候无音,他逾矩抬头,才如她现在这般,看清小夫人眼下红坠非胭脂胜血,而是一滴真的血泪。
宋离心如坠石,缓了好一阵才被枕边那两锭金子吸引了目光。
“师父,她……”
仲景满目怅然,摇着头长叹了一声:“吞了金子,救不回了。”
砰――
宋离还在发怔,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两人回过头,却是管事沈忠带着数十名身高体壮的家丁蜂拥而入,挤了满屋。
“来人呐,将这个装神弄鬼的煞星轰出去!”
翻掌之间,宋离已被瞠目如煞的家丁拽入院中,围成了一圈。
仲景只来得及抓了一把她的衣角,便被两名壮汉拉住,近前不得。
嘭――
第一下棍子落在背上时,宋离耳中嗡得一声响,遥远的地方传来仲景的哭诉声,似在跪求沈忠手下留情。
嘭――
第十下棍子落在背上时,宋离忽觉当头棒喝,灵台一片清明。
仲景门下无女弟子,她虽在脸上抹了些香灰,被沈府之人认出是早晚的事,并不足奇。
小夫人吞金自尽,这一点怪不到她头上。楚子青之死众目睽睽,亦与她无由。
只是偏生这般巧,沈环、楚子青、小夫人,沈府里的这一连串意外都让她一个外人瞧了个遍,这声“煞星”倒似名副其实。
沈府这般门户多的是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既被人道破了秘辛,失了颜面,总要有人来承受高门大户的怒火。
多管闲事的都督府动不得,声名在外的仲师父不可动。只她自己无所依仗,还敢再三入沈府。若无动作,倒似叫人看轻了沈府。
嘭――
宋离唇角轻勾。
来此世间匆匆二十载春秋,前面十年叫人捧着,享尽世间荣华,后面十年叫人护着,亦未遭过皮肉之苦,却不想生命尽处,还能见此等刁民乱象。
视线模糊前,宋离蓦然瞧见醉墨楼台,斯人回眸,身后天青山秀。一如那年京城三月,玄青水暖,公子宛立水中央。
幸甚,大都督仍不识她这破落户;幸甚,她已得见故人,了却心头一桩旧愿。
嘭――
若是今日沈府没有尽兴,改日必会迁怒都督府。若能叫他们撒够了火,不再迁怒旁人,她这偷来的命,亦算是值得。
唯憾京城路迢迢,父母泉下有知,可会怨她偷度浮生,不问昭雪?
“爷,再打下去,会不会出人命啊?”
宋离脸上时而甘之如饴,时而痛不欲生,动手之人止不住心颤。宋姑娘才貌双全,长洲城里人尽皆知。他虽不得不从主家之言,亦不想断送姑娘卿卿性命。
沈忠远远站着,淡淡斜睨了她一眼,一边却也知晓若是在院里出了人命,传出去对沈府声名无益。
“来人呐,”沈忠错开视线,懒洋洋挥了挥手,“’请’宋姑娘和仲先生出府。”
“是!”家丁齐刷刷收了棍子,半架着仲景,半拖着宋离,将两人“请”出了偏门。
“宋姑娘!”
斜巷春日晒得人眼疼。宋离刚咽下仲景塞进她嘴里的药,身侧寒风忽起,小四如秋叶翩落至她身侧。
“仲师父,发生了何事?”
小四一眼瞧见她背上斑斑血迹,眉心猝然成了死结:“我不过离去片刻,怎会如此?”
仲景面沉似水,一边替她看伤,一边唏嘘摇头:“沈府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说离姑娘是装神弄鬼的煞星……”
“岂有此理!”小四一拳挥到沈府墙上,双目愠火,“这长洲城没有王法了不成?不行,我得告……”
“不……”宋离紧闭着双眼,睫翼轻轻颤动,抬手攥住他的衣角
“宋姑娘这是何意?”小四垂眼看向她泛白的指尖,眉心愈蹙。
“不要说……”宋离眉心紧锁,气若游丝,一字一顿道,“沈府背后是赵珲之,不能……”
黄泉路前走一遭,宋离似沉湎身前事,一时忘了南城医女本不该知晓三皇子名讳。
听清她嘱咐,小四早睁大双眼,愣怔在了原处。
宋姑娘聪慧,却不曾想她对京中事也能如数家珍,更没能料到她能一眼识出都督府与沈府的相互牵制。
跟随自家爷多年,小四历来知晓二皇子不受恩宠,无心皇权。奈何大皇子早薨,他人总言嫡子为尊,意指吴后膝下二皇子当承大统。
因着这层关系,沈贵妃所出之子,三皇子赵珲之总将他视作绊脚之石。
若叫三皇子知晓都督府与沈府起了冲突,必会认为爷起了其他心思,此后蛰居南州的日子怕也不会平顺。
只是眼下,宋姑娘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怎得心心念念仍是自家爷的处境?
她所图为何?
“这位小公子,先别说话了。”仲景举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快去找辆马车送离姑娘回家,得马上给她上药。”
宋离却仍紧拽着他的衣摆,甚至稍稍睁开泛红的双眼,乞求般望着他。
小四心尖一颤,快速错开视线,轻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衣摆处蓦然一松,宋离似被陡然抽空了力,颓然飘落到地上。
第十一章
是日晚间,上弦月如钩。
山峦泛银波,画舫压星河。有山间狸猫叼着麻雀,一路轻巧蹿进城南草堂。
轻风拂过,墙上疏影憧憧。狸猫双耳高耸,双眼如照,忽然浑身一颤,转眼没了踪影。
药香靡靡中,墙头暗影忽而高耸,渐成人形。未几,院门被人悄声推开,那人影负手立于窗前,凝目良久,等不及月上中天便又杳然而去。
草堂里头药香浮动,月华凝霜。
床上之人半梦半醒,不分今夕何夕。
她恍惚瞧见昔日之东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满园莲叶田田,池畔故人如旧。又似瞧见车迟马慢好山水,她在帘后画地为牢,眼里再不见春色。还似瞥见满山绿波荡,恩师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边说边走。十年光阴似流水,不舍昼夜。
梦里不知岁月长,宋离恍惚瞧见一道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迎风而立,i丽无双。
奈何相逢却不识。
若是在梦中,Z哥哥可还识得她?
生出这个念头,她的唇边忽而浮出一抹清浅笑意,“Z”字呼之欲出。
“宋姑娘,你醒了?”
谁在近旁扰人清梦?
宋离五指微蜷,眉心微微蹙拢,缓缓眨动双眼。
少顷,梦里宫垣与几无落脚之处的偏陋草堂在她眼里渐渐融为一体。梦里人斜倚在墙边,撩起眼皮淡淡瞥了她一眼。
目光相触的刹那,宋离陡然清醒,撑起双臂就要起身。
“嘶――”
背上的疼痛席卷而来,额头上的汗水如珍珠断了线。她面色如雪,紧咬着下唇倒吸一口凉气。
原是小四怕她梦中漏话,早早出声示意。她睫羽微颤,朝对方颔首示意:“什么 时辰了?”
齐安淮站在床尾方向,眉心拧成了川字。许是白日里知道萧西的身份后多了几分忌惮,他的目光在她两人间频频来回,举止间多了许多拘谨。
听出她嗓音的喑哑,他快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温茶递到宋离手中。
宋离牵动嘴角,朝他轻轻一颔首。
“宋姑娘,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是第二日晚间了。”小四偏头看向萧西,又很快敛下眉眼。
“宋姑娘,你脸色好差,简直比梨香院里的梨花还白。”小五是个心大的,他全然不识几人眼里的风起云涌,箭步走到床前,蹲下身细细端看着宋离的脸色,“可是饿了?可要吃什么东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离的唇边漾出一丝笑意,她轻眨了一下眼,摇摇头道:“劳明大人挂怀,不妨事。
不等小五应声,她揭开被褥走到床下,低敛着眉眼屈膝行礼。背上的伤口重又裂开,她动作微滞,眉心微微蹙拢。
瞧见她鬓边重又沁出的香汗,小四伸手想要搀她起身,还没碰到宋离,忽听房间另侧静默许久的自家爷蓦然开口。
“三日之期已到,宋姑娘可有定论?”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小四伸至半空的手轻轻一蜷,又似无事发生般垂落到身侧,低垂下眼帘默然不语。小五不似他心细,瞪他一眼,转身朝萧西道:“爷,你快让宋姑娘起来回话。”
宋离不欲惹人不快,顾不得背上的伤口,伏下身重又行了一礼。
房中只有烛影轻摇。
萧西的目光停留烛辉留驻的眉眼间,眸光幽浮晦涩难辨。
宋离低敛着眉眼直起身,又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物,双手捧着托举过头顶,沉声道:“萧大人,请允民女呈上重要物证。”
萧西眸光微垂。她温婉如玉的眉眼被藏在信笺后,只一段纤长白皙的脖颈映入眼帘。蝤蛴之上,茶水洇过的双唇莹润如赤玉,配以苍白如雪的肌肤,姿容更比书中颜如玉、初雪映寒梅。
一滴汗珠顺着眉骨滑过面颊,无声坠落在地上。宋离的双唇紧抿成一线,额头上的汗水不知何时连珠成了线。
萧西在那晶莹的水光里蓦然回过神,偏过头,朝小四轻眨了一下眼。
小四立时会意,接过宋离手里的证物,快速扫了一遍,而后平展至萧西面前。
与此同时,宋离双手交叠在身前,缓缓道:“今日,应当已是昨日,民女随仲景先生入沈府探访沈环侍妾楚氏,于她房中得此遗信一封。照信中所书,楚氏本为落霞人士,与子青,即此前大人见过的沈府门客,为青梅竹马,早在多年前便已互定终身。三年前,楚子青上东临剑阁学艺,楚氏入鸣凤绣庄谋生,却叫沈二看上,强占为妾。不久前,楚子青学成下山,知晓楚氏已为人妇,伤心欲绝。”
萧西的目光停留在那页沾了血的薄宣上,久久没有作声。
宋离轻咳一声,又道:“而后,楚子青以剑阁弟子身份入沈府为门客,很快知晓沈环为人,知他不仅夜夜流连花丛,还在府外另置了别院。更有甚者,别院那女子竟被他逼上了绝路……”
小五剑眉轻挑:“此外室指的是燕燕姑娘?”
宋离微微一顿,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这般做派自非良人。楚子青不忍楚氏受屈,亦替其他女子不值,乘沈环再赴梨香院之时,尾随其后,于苜蓿画舫内下了杀手。回到沈府后,两人心知沈府势大,怕是逃脱不得,只愿来生比翼双飞,故而双双赴了黄泉。”
烛影轻摇,春夜无声。
萧西轻轻抚平纸宣边角处的褶皱,视线越过纸张上缘,轻落到宋离脸上:“宋姑娘信了几成?”
指腹处传来分明又清晰的砂砾感,案上烛火无风自摇。
萧西错觉那烛火摇颤在心间,他似在期盼眼前之人如故人聪慧,能将隐情一眼通透,又似不愿她如故人,过慧惹天妒。
堂下人颦眉轻蹙,想了想,轻道:“大人,沈环死于楚子青之手,此事当无疑议。只是,楚子青与沈环侍妾之死,民女尚有几处不解。”
萧西眸星一颤:“讲。”
宋离抬眸瞟了他一眼,稍理一理思绪,道:“楚子青与侍妾死状不同,时辰不同,若是相约同赴黄泉,不至如此,此为其一。其二,侍妾房中的物事大多徒有其表,却不实用,案上没有文墨,却独独留了一封遗书。若她一心求死,这遗书又是为谁而留?再者,侍妾自幼家贫,后入绣庄,知文识字的可能性极小。此信文采平平,字迹却苍劲有力,不似女子手书……”
疑是故人来。
萧西蓦然收回目光,盯着手里的信笺顿了顿,又折了两下,随手递还给一旁的小四。
“宋姑娘,你的意思是有人伪造书信,想让我们以为此案已了,不再追查下去?”小五双目炯炯,伸长了脖子想去瞧那书信。
“宋姑娘,其实……”小四一边接过书信,一边开口。
“小四!”
小四动作一顿,随即敛下眸光不再出声。
萧西面色如常,好似方才的低喝与他无关。
他负手在后,绕着窄小的草堂踱了两圈,又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瞥了宋离一眼,沉声道:“沈环案已破,姑娘已无嫌疑。此案后续种种,皆与宋姑娘无由。”
宋离眸光微滞,不置可否。
少顷,萧西踱步至桌旁,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的小药瓶,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朝身后道:“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会意,各自掏出随同他二人奔波过千万里的宫廷御用金疮药,小心放到桌上。
“后会……”萧西抬眼扫过堂中各处,又轻掠了宋离一眼,改口道,“保重。”
小四小五只来得及朝宋离两人轻一颔首,便急匆匆夺门而去。
春月随人走,夜半幽长的弄堂里只有花树轻摇,足音轻点。
一路急行,临近都督府时,小五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哥,爷怎得这么着急?府里有要事?”
小四一把把他的手扒拉下去,抬起头看向正前方。
南国春夜的月华轻轻披在萧西身上,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依旧孤绝如往昔。
小四轻轻摇头:“许是公文积压愈多,爷心下着急。”
“爷会对这些事上心?”小五叫嚷出声,随即拍了他一把,大声道,“话说,宋姑娘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昨日怎么没说?”
“小四,”萧西先他两人迈进都督府的大门。
廊下暗影如晦,时明时灭的灯火错落倒映在他分明如刻的面颊上,深邃如潭的眸子里似有波痕一闪即逝。
他陡然转过身:“书房。”
“是!”小四心下一沉,顾不得小五不知所谓的嘀嘀咕咕,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
安南都督府,书房里头西窗照月,满地月华凝霜。
萧西负手立于窗前,垂眼赏看风过竹影动,半边侧脸隐在暗处,瞳底的颜色晦暗不清。
“爷?”小四抬眼看他,试探着开口。
“明松,你好大的胆子。”
小四心口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西的语调并无异常,神色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更平稳些,可二殿下Z之从未在人后唤过他大名。
仍忆昔年西凉城外兵马乱,凉州军与安西军虽同属安西都督府,却时有龃龉,纷争不断。彼时他才外傅之年,父兄战死沙场,他与幺弟幼无所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度日。是路过的萧西发现他二人,不顾旁人阻拦带回京中,又带他两人结识了老大明柳、老二明桦、三姐明桉……后来他两人入宫为侍,殿下亲自带他两人上统领府,央求齐大统领指点武艺……如此才有他兄弟两人的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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