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叶扁舟始终在前,华妍雪很是欢喜,时不时挑帘去看。云天赐忍无可忍,大声道:“你怎么还不去!”
华妍雪恼道:“你这么大声叫嚷做什么?”
“去逐舟江河呀!”
华妍雪怔了怔,见他铁青着脸,表情奇特,恍然明白过来,掩口直笑,啐道:“你这个、你这个――”终是脸嫩不曾出口,笑了一阵,才说,“你看他船只去向,和我们一路呢。你又说过,杨盟主也到了尧玉。”
“啊!”经此一提,云天赐脑中登时灵清,“他去见他父亲,杨盟主未知是友是敌,我们可不便与之相见。”
华妍雪呸道:“我不便与之相见,人家才不爱待见你呢,少臭美啦。”
云天赐回目瞪视,但她甚至不和这个甚么杨大哥相见,心意登平,暗自却想:“哼,这丫头我必得早些娶回方是。让她在那个甚么清云园呆得久了,早晚见那些个裴弟弟,杨哥哥,嘿,还有个甚么许师弟,我不放心,很不放心!”
既是同路,他们索性连吩咐手下沿途打听也用不着了,不紧不慢遥遥尾随。杨初云不会武艺,不通江湖世故,哪里想得到身后早被暗暗盯上了梢?一路打听,弃舟登岸,向着尧玉而去。
第二七章 耿耿离念缁尘飒 支持
尽管只是临时租赁下来作为杨独翎在尧玉的别邸,这所白墙黑瓦、前后三进的宅子里里外外还是经过了修葺与加工,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面清洗得一尘不染,雕栏朱漆新染未干。
当然这一切都为了沈慧薇,不是为了她,杨独翎决不会出现在尧玉这样一个闭塞远僻的山里小地方;不是为了她,杨独翎也不会对着手上的告急文书一筹莫展而大发雷霆了。
依然车夫打扮,但杨独翎此刻的面貌态度,再也找不出半点“温和”的影子。
他具有典型南方男子的长相,眉眼舒展,有如江南飘盈过来的绿的气息,颔下三缕长须,清癯中透出几分书卷气的儒雅。不说话的时候,有点懒洋洋的,好象还给人以一种病恹恹的感觉。乍然一睁双目,流露出无比锋锐的光芒,从脸容到手足身材的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经过无数风霜刀刻出来的冷硬,隐隐带动雷霆。
江湖中人,没一个不面对他这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强硬气质而不胆战心惊。
即使面前的“清、奇、古、拙”,那四个从金风杨家堡毁于阈墙之后,跟着杨独翎再度赤手空拳打造江山的得力助手,见到杨独翎面沉似水,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不去!”杨独翎把告急文件啪的合上,往案桌上一掷,硬梆梆回答。
无人敢于应对。僵持一阵以后,呈上这份文件的“清”不得不站出来:“堡主,不太妥吧?毕竟是黑白两道联名把您请出来的――”
“他们惹出来的事,让他们自行解决。如果自认力量不够,一开始就不该惹上这档子事!”杨独翎怒气冲冲,“况且当此关头,不想如何保护自己,或者联合起来反败为胜、驱逐外寇,反而趁清云大举出动,帮中力量几近一空之际,上门去兴师问罪,指名一个未成年小姑娘出来顶罪,欺软怕硬,钻人空子,将为天下英雄所鄙薄。这种事情让我出头,岂不是把杨某人也看成掀风作浪的无耻说客了?”
“堡主,”清硬着头皮对上这雷霆之怒,小心提醒,“堡主,可是您已经同意出面为他们解决此事了。现在越闹越烈,事情也是越来越危急,您突然不见了踪影,金风堡如何对外交代?”
“哼,要什么交代?”杨独翎理屈辞穷,恼怒反问,“我改变主意了也不行?”
――一个多月前,江湖上黑白两道,在灵湖山合力擒杀自瑞芒潜入大离的重要人物,眼看事成,一个使疏影剑法的少女突如其来,把那人救出,从而令黑白两道的联手努力功败垂成。
事情并未到这里为止,瑞芒的那个据说是世子的少年在逃过大难以后,当即掀起了腥风血雨,扬言屠尽是夜围攻之人,以纪念为他殉难的属下。短短数日以内,当夜围攻灵湖山的四十六人中,有七人横死家中,全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只要是有生命的活物,男女老少、家禽猫狗,以至观赏用的鳞羽飞鸟、植被花草,无一幸免,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血洗行动还在继续,当夜参加灵湖山之战的每一个人都栗栗自危,不知那非人屠杀何时轮到自己,黑白二道为此聚集起来,要求清云给个说法。同时也怕力量不够,有人想到请华南武林盟主杨独翎出面主持公道。
一来兹事体大,已经关系到大离中原武林威望存亡,二来涉及清云,那里有着杨独翎最为关心之人,而那个使疏影剑法的少女,根据两湖大侠邹天明的形容,分明是沈慧薇门下弟子,杨独翎事切关己,当即答允出面。
哪知到了期颐,才知清云园发生大事,沈慧薇私逃出园。暂时主持清云事务的青绚堂主王晨彤震怒之余,下令全 力搜捕。正阳堂何梦云和北辰堂李盈柳都对此无可奈何。
杨独翎知道沈慧薇此时脚下已残,身上功夫远非当年可比,未必躲得过清云势在必得的地毯式搜寻,于是命令手下寻找保护沈慧薇。由于清云被灵湖山事件武林人士大举问罪拖住手脚,反而是他这远路来客抢先一步找到了沈慧薇。
未及问起别后情形,就被“清、奇、古、拙”四大管事拦住,送上告急文书,灭门惨案已扩展至二十余户,看来将有全军覆没之虞,这封书由邹天明送来,与清云李盈柳约定了在期颐相见的日期,请杨独翎出面主持大局。事情演变到这种程度,武林中人找清云,不仅仅是兴师问罪,更希望清云和金风堡联手,主动担责,制伏那个尚未离开大离的煞星。
向来为人端严的华南武林盟主居然会如此不负责任,蛮不讲理,连追随他数十年的手下,清、奇、古、拙也为之愕然。
“堡主……”
杨独翎摆摆手,陷于沉吟,他只是一时意气,然而也深知此事决不简单。
“堡主,大离和瑞芒两国战争之前已经是一触即发,此事若听之任之,很可能演变为两国战争导火索。”
说话的是拙,此人形象十分奇异,左手左足偏瘫萎缩,而右边肌肉极度发达,他在“清、奇、古、拙”中排在最末,那只是因为这四个字这样排列起来最为顺口,实质上,他是这四人中跟随杨独翎最久的一个,早在金风堡遭遇毁灭性打击之前,就已加入金风堡,在那一次灾难中他毁了半边身子,却奇迹般逃得了性命。
因而,他也是最清楚杨独翎心思的人,慢慢地又加上一句:
“现在黑白两道,一力指证那个小姑娘破坏大事,这位华姑娘,又是沈夫人的徒弟……”
杨独翎霍然而惊,道:“你是说?!”
拙垂手退开,再不发一言。杨独翎心乱如麻,道:“那么,你们都认为我该去走一趟了。”
四大管事齐声道:“此事唯有堡主出面方能主持大局。”
“嘿……主持大局……”
二十九年前,若是没有沈慧薇,他早已长眠于终年冰封的卡塔雪山,然而,在她身遭大难的时候,自己却只有束手旁观的份,眼看她一步一步走向毁灭,无能为力。
“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啊……”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满脸沉沉的乌云,掠过一丝痛苦。就在那么一瞬间,这个年过半百依旧威严莫测的男子,忽然流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衰老。
他缓缓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清、奇、古、拙,你们留在这里,保护沈夫人,听候她的吩咐。”
“堡主!”四人还想再说,却被杨独翎惊人的眼神堵了回去。
“保护沈夫人。”他决然道,“任何人不得为难、伤害于她。哪怕谢帮主亲临,天塌地陷,你们也不能离开她左右一步,直到我回来!”
“遵命!”四人齐齐保证,“属下哪怕性命不在,也一定保护沈夫人周全!”
※ ※ ※ ※ ※ ※ ※ ※
侍儿们众星拱月,准备着绣阁朱户,那样隆重而热烈的接待,睽违多年之后,沈慧薇何止不习惯,简直是受宠若惊。
出乎她意料的,杨独翎居然连夜离开了尧玉,只留下他手下四名得力助手。
四人中最擅辞令的清唯唯解释:“堡主身有急事,不得已才会……”
沈慧薇含笑摆手:“我明白的。蒙杨盟主收留,已然感激万分。”
“堡主临去之时,命我等听候夫人差遣吩咐。这里有金风堡令牌,见令如见堡主,请夫人收下。”
沉重的令牌落在她手中,沈慧薇禁不住手指微微发颤,这是她最后的依靠,惟一的帮助。那上面凝聚着杨独翎全部心意,哪怕用整个金风堡来换取她一点快乐,他也是毫不犹豫。
“各位大恩大德,容后图报。”她低声道,手指曲起,握住了令牌,如火滚烫。她的眼睛也慢慢明亮起来,得到了金风堡鼎力相助,她想做的那件事自然事半功倍。
“不敢!夫人请吩咐!”
沈慧薇思忖半晌,问了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杨盟主交满天下,可认得此地的知县、知府等官府大人们么?”
“嗯,这个……”清搔了搔脑袋,道,“尧玉只有知县,我们堡主未必认得。”
奇接着道:“蒙城有知府,金风堡亦从未与之发生关系。”
古慢吞吞地说:“但夫人如想认识他们,该是知县、知府大人们的福份。”
拙最后说道:“就算夫人想暂时做做知县、知府大人,那更是他们的无上荣幸。”
沈慧薇微微一笑:“我一介细民,怎敢对官府不敬?只是有事恳请官爷出面帮一个忙罢了。”
清道:“夫人请吩咐!”
沈慧薇思忖一时,缓缓道出计划。
清、奇领命而去。约一个时辰后,自尧玉当地最大的客栈里,传出贵客光降的喜讯,蒙城吴知府大人有权有势的表姊,因新寡至尧玉游玩散心。
这位表姊架势不小,一到了尧玉,先不进山游玩,而是命丫鬟搜罗当地衣铺,购买衣料赶制新衣,以替换一路为风尘所污的旧衣。几名丫鬟买下几间铺子里几乎所有的绫罗绸缎各色布料,或许是因表姊在服丧期间,所买衣料无一不是白色。
丫鬟送进客栈,不一时传出话来,说这些布料中没有夫人最喜欢的一种,夫人亲自画出花样,重金欲购。
这奇异现象自然也引起清云疑惑,悄悄探入客栈,张望那位“知府表姊”,但见一位三十若许的妇人,浑身素缟,容貌美丽,与他们在搜索之人可相差得远了。由蒙城传来的消息,前两天的确有位表姊去至府衙,可能也是知府大人吃不消表姊的排场,说好说歹把她哄到尧玉游玩。
清云不知,那几个进进出出成衣铺子的丫鬟里头,有一个就是沈慧薇。
催促着成衣铺子,买来那种“夫人最爱”的白绸数匹,其中最为卖力的一个丫鬟,也便是沈慧薇。
清、奇出马,要给知府大人添一位表姊,并非难事。找一个三十若许的美丽妇人冒充表姊,更加容易。
华南盟主手下的得力干将办事着实神速,第二天下午,一群来自知府官衙的差役传令带华妍雪的养父母。附近埋伏着数以百计清云弟子,正每天等待沈慧薇露面自投罗网,眼巴巴看着他们被带出了尧玉群山。
表面上,是因为“表姊”听说这穷乡僻壤中,居然飞出金凤凰,直入清云为剑灵,十分好奇,心欲一见,让知府大人出面把两位老人家带到客栈。
实际,养母虽在客栈,华妍雪的养父,那个四十出头,老实巴交的山里汉子,正局促不安地与沈慧薇对坐。
第二七章 耿耿离念缁尘飒 谜雾
那汉子肤色黝黑,虽然粗手大脚,却是一脸诚实憨厚,粗野之中透着几分山里人所无的斯文。面对那淡蓝衣裳的女子,惊如天人,好容易听沈慧薇再三相请坐下了,手脚没个放处,头也不敢稍抬。
沈慧薇微笑问道:“华大哥,敢问怎么称呼?”
华妍雪养父战战兢兢答道:“不、不敢,小人姓华,华、华罗郴。”
沈慧薇微笑道:“华大哥早年曾经读过诗书?”
华罗郴脸上掠过一抹黯然,道:“小人没有。华家上代倒是读过书的,到小人已没落了,小人便没能识得几个字。”
沈慧薇道:“原来是书香世家。我原想小妍这样的名字,华大哥又千方百计送她义塾上学,定非普通之人。”
华罗郴乍听沈慧薇提及“小妍”,语气亲切熟稔,一惊抬头:“夫人,你――”
沈慧薇含笑起身,裣衽为礼:“不曾明告华大哥,望乞恕罪。我是清云沈慧薇,是小妍的、小妍的……姨妈。”
华罗郴全然懵了,一时理会不清,结结巴巴道:“那你、夫人不是……知府大人的表姊……你是小妍的姨妈,那、那……小妍找到了她父母了?”
沈慧薇摇头道:“小妍即算有生身父母,也早便亡故。”
华罗郴心情激荡,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语:“唉,小妍,我早知她不是平常人,这孩子从小就那样慧黠出挑,定是哪一家的千金,暂时落难了,流落在民间。却原来、却原来她果真是……神仙的孩子呀。”
“华大哥,冒昧请你的驾,还想了解几件事情。听小妍说,你捡到她的时候,还另外有几件东西,不知可带来了?”
华罗郴闻言奇怪的抬头瞧了沈慧薇一眼,道:“没有。”
沈慧薇眉头微蹙,道:“怎么?”
华罗郴问道:“沈夫人,您是清云园的,难道不知,小妍入清云时,她的表记就被拿走了?”
沈慧薇千辛万苦找到华妍雪养父母,自是打算一见当初信物,但听华罗郴说早被清云拿走, 她也不怎么惊讶,这也合情合理。她道:“那么华大哥是否能记得当初的信物,细细形容一遍,也是一样。”
华罗郴此时的神情,非但奇怪,而且十分的戒备了,说道:“清云拿去了,夫人您是小妍姨妈,难道还没见过?”
“嗯……”沈慧薇无语,站起身来,向他盈盈下拜,“华大哥,这之间实在多有曲折,请华大哥能够信任于我,把当时情形详细说明。”
“哎哟!”华罗郴手忙脚乱,想去扶她,却又不敢,“夫人,你、你快别这样,折煞小人了。”
沈慧薇淡淡一笑,又道:“小妍八月初二的生日,或许那一天也非她的生日,只是那一天华大哥在秦州洪荒深山里捡到了她。后来一场大火,嫂子不幸丧生,大哥带着子女逃至尧玉。十岁上,这孩子进了清云。”
她把华妍雪从小的经历娓娓道来,华罗郴登时打消所有疑虑,忙忙道歉:“啊,夫人对不起,小人多疑了。”
随即掉入了回忆:“是那样一个夜晚,风大云浓,压根儿没有月亮。”
他又累,又饿,又颓唐,初入山的年轻猎人,或许是打猎技巧还不够纯熟之故,已经第十天了,他没有猎到哪怕一只獐子那样的小动物。想起家里嗷嗷待食的两个儿子,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渴望食物的眼神,心中象有一团火在烧,焦灼、忧急,大丈夫生而立世,不能养家活口,有何颜面对妻子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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