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忠用绳子绑缚尸体时,张凌汉往下喊道:“沈忠,那人是怎么死的,你看得出来吗?”
沈忠道:“头撞在陷阱底下的岩石上了,确实是摔死的。尸体旁边还有我们的旗子。陷阱底部的泥土,也留着死者从高处坠落的痕迹。”
“知道了。你绑好了吗?”
“绑好了。你拉吧。”
随着沈忠话音一落,那尸体便缓缓往上升去。沈忠自己也顺着阱壁,重新爬了出去。
尸体吊上来后,众人迫不及待地围了上去,想看看此人是谁?然而无论是刘吉他们,还是三位猎手,都不认得死者,只知道此人四十来岁年纪,五尺五寸左右身高,发黑眉浓,狮鼻圆颔,颈项粗壮,浑身肌肉饱满,像是常年劳力的农夫或工匠。
但死者身穿淡青色丝绸凉衫,腰系流苏嵌玉革带,脚踩绣花皂靴,打扮颇显贵气,如此看来,又不像是山下寻常百姓。
“这是位习武之人啊,”张凌汉道,“他不仅身体强壮,右手的虎口,还有一圈坚硬的老茧,这部位的老茧,要么是常年握锄头,要么是常年握兵刃所形成的,但从他那富贵的打扮来看,也不像是常年握锄头的人,所以估计是位武师之类的江湖人物。”
刘吉道:“行了,死者究竟是何身份,就交给衙门来查,为今之计,是先要将此事报官。你们几个就在这儿等着,别动,我自去县衙禀告。”
张凌汉道:“刘总管,请您务必向刘大人说说情,这事确实怨不得我们,陷阱上面我们插了旗子的。”
卫扬也插话道:“刘总管,我们几个不会吃官司吧,我们也是为衙门做事的人啊。”
刘吉道:“应该没事的,你们放心好了。我走了,你们保护好现场,看好尸体。”
同来的两个家丁,问刘吉是否要一起回去?刘吉回绝道:“我认得路,你们不必跟随,这儿须要你们守着,明白吗?”
家丁听懂了刘吉的意思,张凌汉他们也明白这俩家丁为什么要留下来了,那无非是怕他们跑掉罢了……
刘仁昌见刘吉一个人仓皇地回来了,心中诧异,便问刘吉道:“刘文,刘瑞呢,怎么没与你同回?”
刘吉左右张望一番,见堂上只有刘仁昌一人,便道:“大人,出事了,老松岭又死人了。”
“什么?又死人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说来。”
于是刘吉便将方才在老松岭上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地跟刘仁昌说了,刘仁昌听着听着,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
一会儿,刘仁昌的嘴角居然挤出了一丝笑意,看得刘吉有些糊涂了。
“大人,老松岭又死了人,您怎么还笑了?”他问。
刘仁昌道:“那人不是死在张凌汉他们所挖的陷阱中了吗,按朝廷律法,猎手在山林中布设陷阱,兽夹,机关等,致人死亡的,除了要对死者家属进行赔偿之外,还要接受杖刑,发配,徒刑或流放,这当中大有操作的余地,到时本官判他个发配或流放,让张凌汉他们一从老松岭下来,就发配到外地去,也省得他们与张凝眉相见,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刘吉听了刘仁昌的这一番布置,不禁将大拇哥一挑,道:“妙极,妙极,这也算是‘调虎离山’之计吧。
张凝眉可以依靠的,只有张凌汉和沈忠二人,只要将此二人从她身边调离,那么张凝眉一个弱女子,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一个人,是绝对翻不起波浪的。而等张凌汉和沈忠发配回来,那起码也是三五年后,到时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人走茶凉,大人也早该调任新职,离开惠州了。”
刘仁昌还是眯缝着眼睛,淡淡笑着:“走,这就点齐人马,将尸体抬下山来,同时也将张凌汉他们绑回县衙,并火速审结此案,将他们尽快发配远地。”
第七章 审判
虽然与尸体作着伴,但张凌汉他们并不害怕,也并不十分紧张。因为刘吉下山之前,是说过让他们放心的。
因此,当一众衙役气势汹汹地冲上山来之时,他们还在与刘文,刘瑞二人聊天,说笑呢。
刘仁昌并没有露面,为首的还是刘吉,当衙役们在刘吉的指挥下,大肆捆绑张凌汉等人时,张凌汉他们简直都蒙了。
“刘总管,你们何故绑我,小的无罪啊。”张凌汉惊慌道。
卫扬也着急道:“刘总管,您不是说没事吗,您不是说让我们放心吗,怎么又突然带人来绑我们?”
刘吉道:“想什么呢?都死人了,能没事吗?押走。”
随着刘吉大手一挥,张凌汉等人便被衙役们押下山去了。
接着,刘吉又令仵作检查了死者的尸体,以及陷阱内外的情况,这才令衙役用草席将尸体包裹,抬下山去。至于那几个捕虎用的陷阱,则一一被原地填平。
黄昏时分,张凌汉等人被押到县衙。但刘仁昌并没有马上提审他们三人,而是令衙役先将三人押入大牢,直到亥时,人畜皆静之际,才秘密提审了他们。
堂上,张凌汉等人屡呼冤枉,他们认为,他们的陷阱是依法竖了望杆或旗子的,而且旗子很大,字迹鲜明,只要是白天正常上山,都不可能看不见而往陷阱上走。实在是死者古怪,非要半夜,凌晨时分,黑灯瞎火地爬上高山,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但刘仁昌认为,不管怎样,陷阱总是张凌汉他们挖的,而且挖得太深太大,才直接导致了死者的死亡,为此,张凌汉等人是必须为此负责,并接受惩处的。
但张凌汉等人还是不服,他们认为,他们在山上挖陷阱,布机关,是完全受了衙门的委托,是替衙门在做事,至于陷阱挖得深广,那也是为了顺利擒住猛虎,一切都是事出有因,无可厚非。
刘仁昌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他似笑非笑道:
“为衙门做事,为捕虎而设陷阱,你们所说的这些,本官早已考虑过了。依大宋律例,无辜百姓跌入猎户所设陷阱而死的,猎户须受杖刑,赔偿死者银两,并徒刑三年。
而正因你们是受衙门委托,上山捕虎的,本官才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决定免除你们的杖刑与赔偿,也免除你们的三年徒刑,改判发配潼川府三年。如此优待,实在已经仁至义尽了,难道你们还不满足?”
“潼川府?那是什么地方?”卫扬问。
然而刘仁昌却没有回答,卫扬只好转头去问张凌汉,张凌汉也不知潼川府为何地,便又去问刘仁昌。
刘仁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去了就知道了”,便不再搭理他们。身边的几个衙役也贯会察言观色,一听刘仁昌说“去了就知道了”,便明白审讯已经结束,于是他们就走上前来,干脆利落地架起张凌汉等人的胳膊,将他们拖下堂去了……
刘仁昌目送着衙役,架着张凌汉等人走远,这才将视线投向了地上的那具尸体。
尸体满脸的血污,以及额头处那绽开的皮肉,无不令人触目惊心。
“此人确实是跌落陷阱而死对吗?”刘仁昌问。
“从现场以及仵作的调查情况来看,确系跌落陷阱而死。”刘吉回道。
“死亡时间确定了吗?”刘仁昌又问。
刘吉道:“确定了。据仵作检验,说具体是在凌晨的丑时。”
“丑时?”刘仁昌奇怪道,“这月黑风高的,死者何故上老松岭去?难道他不怕虎,不怕鬼?”
刘吉道:“小的也很纳闷,不过张凌汉他们分析,说死者的身份,可能是武师,就难怪深更半夜地敢上老松岭了。”
“武师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上老松岭做什么?”刘仁昌提高嗓门道。
刘吉道:“这就实在不知了,莫非老松岭真有山鬼?小的听说山鬼有勾魂的本事,常常将人勾魂之后,引到山中害死。”
刘仁昌摆手道:“夜已深了,少说这吓人的话。我看还是将死者先画出来,贴出去,确认他的身份为好。”
“是,大人。”刘吉答应一声。
刘仁昌接着道:“不早了,把尸体抬下去,这就歇息去吧。记住,只要张凌汉他们还关在县衙,就必须对张凝眉封锁消息。为此,你各方面都要打点妥当。”
刘吉道:“放心吧,大人,张凝眉就像关在笼中的小鸟,前衙之事,他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刘吉说得不错,张凝眉在后衙连住了一个多月,时近中秋了,还没听到父亲张凌汉与未婚夫沈忠的任何消息,心中不觉焦急起来。
一日,趁刘仁昌来后衙看她,她便向刘仁昌打听父亲与沈忠的消息。
刘仁昌也不打算瞒她了,便对她道:“一直怕你听了伤心,所以不敢对你实言相告,毕竟不久之前,你刚刚受了打击,身心还未复原。”
张凝眉从刘仁昌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便说自己已经恢复了不少,望刘仁昌能坦言相告,她能受得住。
于是刘仁昌便将陷阱中发现死尸,以及张凌汉等人已经发配潼川府的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张凝眉。
张凝眉一听,只觉得天旋地转,悲从中来,不觉哭泣道:“刘大人,不知家父和沈忠,几时能回?”
刘仁昌道:“三年后吧,只要一切顺利,三年后就能回来。”
张凝眉点了点头,道:“那死者到底是谁?”
刘仁昌道:“尚不知死者身份。这段时间,本官将死者的画像,遍贴城中,也不见有人前来认尸,可见死者并非本地人氏。”
张凝眉道:“既然是外地人,那为什么三更半夜地要上老松岭去呢?”
刘仁昌道:“那就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本官又不好审他,而家属又不来认尸,本官也无从问起啊。”
张凝眉愣了一会儿,道:“既然家父和沈忠都已经发配外地,暂时回不来,小女也不好一直在衙门住着了,要不这就回去算了。”
刘仁昌道:“你回去之后,孤苦伶仃,要靠什么生活,可有想过?”
张凝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双眼不知不觉,又流出两行泪来。
刘仁昌道:“实不相瞒,本官倒已替你务色了一个去处,那是本地的一家织坊,离你们村很近,本官见你在这儿住着时,偶尔也会做些女工,且手艺颇巧,不如去那家织坊做事。如你要去,本官会拜托掌柜,让他好生照顾你的。怎么样,你愿意去吗?”
张凝眉沉思良久,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 退婚
嘉熙四年的年末,十里河村的村民,家家户户忙着杀鸡掸尘,准备年货。
村里来了几副货郎担,从大小提桶,灯盏烛台,到梳子篦子,头巾丝带,日用的各种物件,应有尽有,引得妇女小孩,全都兴冲冲地围拢来看。
在这一群人中间,有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模样斯斯文文的,长得很白净,但也很瘦小,而且从他跟在人群后,那探头探脑害羞的样子,也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孩子。
正因为他是跟在人群后面的,所以一开始人们并未发现他,待到发现他时,无论大人小孩,都指着他鼻子笑骂。说他母亲是不要脸的骚货,趁未婚夫上山打猎,居然跟叫花子勾搭成奸,生下了这个不吉利的小叫花子。
“这是年货,你这个小叫花也想碰啊,你碰过的东西,别人还能买吗,还能用吗?”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骂道。
“告诉你妈,你家的东西,最好也别到村里的河中来洗,你妈用过的东西太脏,把河水都弄污糟了。”小女孩的母亲也一起说他。
于是小男孩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了,可怜巴巴地站着,好像要哭。
不远处,一个女人望着他喊道:“阿石。快回家来,阿妈把饭做好了,可以吃饭了。”
“死小叫花,快滚啦。”小女孩又骂了一声。
小男孩终于擦着眼泪,往母亲的方向跑去。
人群中一个大娘叹气道:“‘凝眉’这个名字太糟糕了。凝眉?天天皱着眉头,这命能好吗?”
“穷人家的孩子,却取了文人家的名字,命格撑不起这份娇贵的。”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接了一句。
就在这两人说话间,阿石也跑到了他母亲张凝眉的面前。
“你又哭了,他们又欺负你了?”张凝眉问。
阿石张着嘴巴,使劲点点头,干哭了几声。
张凝眉道:“阿妈给你取名叫阿石,是想让你跟石头一样,不管别人笑你,打你,骂你,你都还是一样的硬。明白吗?”
“明白。”阿石的哭声收了些。
“好,跟妈回家去吧,给你做了好吃的。”
张家的房子在十里河村的最东边,这样也好,至少清净了许多,在这生下阿石的三年里,张凝眉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她家的房子在村中央,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去死。
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甬路,母子俩手牵手地回了家,就在推开院门的一刻,张凝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地看。
“爹!”张凝眉叫了一声,眼里的热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眼前的张凌汉简直与三年前的判若两人,身子是瘦得没法看了,浑身是苍老而干黑的皮,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双浑浊的眼睛,以及额头上那一行青黑色的刺字――“配潼川府牢城重役”。
“爹!”张凝眉又喊了一声,这回便哭出来了。
而张凌汉麻木的眼睛,却盯在了阿石的身上,因为张凌汉直到从惠州出发,往潼川去时,都不曾听说张凝眉出事的消息,就更不知这孩子从哪儿来了。
“到屋里去说吧。”张凝眉自知瞒不下去,便将父亲请进屋中坐定,这才将当年受辱之事,与张凌汉说了。惊得张凌汉又羞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凝眉,你在家吗?”一男子在院门外喊,张氏父女一听就知是沈忠来了。
“你想好跟沈忠怎么说了吗?”张凌汉问。
张凝眉道:“不用我说,沈忠只要回过他们沈家村,就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事了。”
父女俩说话间,沈忠已经自己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沈忠的父亲沈通,爷俩都脸色铁青,久别重逢,并无任何喜悦之气。
张凌汉正想搬椅子让他们坐,沈通却拦住他道:“不用了,我们一会儿就走,这次来,主要是来把婚帖退了。”
张凌汉着急道:“这事有误会,外面传得太脏,其实凝眉怎么可能去勾引一个叫花子呢,是那畜生自己爬进凝眉房中的,而且刘知县也已经将他处斩了不是吗?”
沈通道:“凌汉,你自己想想,那叫花子是在凝眉的床上睡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被人从凝眉房中拖出来的。你自己说吧,一男一女,同床共枕一个晚上,而女方居然没有呼喊,没有反抗,两人硬是睡到太阳升起,如果女方不是自愿,这怎么可能呢?”
张凌汉道:“那晚凝眉刚好喝多了酒,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通道:“你是他爹,当然帮女儿说话,但你说得这些,别人又如何能够信服呢?”
张凌汉道:“确实是醉酒误事,凝眉是什么人,她对沈忠怎么样,老哥你还不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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