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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说话，聊天之际，沈忠却把“克制”两字抛到了脑后，只管拿起酒来，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灌，好像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卫扬和杨淑贞看在眼里，也走过去劝，杨淑贞显然从卫扬口中，已经得知沈忠与张凝眉之事，便安慰沈忠道：
“你不要自暴自弃嘛，老话说‘好事多磨’，不磨哪有让你轻松得到的。以后有空，我跟你讲讲我与卫扬的事，也不比你跟凝眉容易，可我们最终不还是走到一起了吗？”
卫扬也接话道：“淑贞说得没错，我跟淑贞能有今天，绝对也是来之不易的，以后有空我会亲自跟你讲的，你千万不要放弃就是了……”
卫扬正与沈忠说着话，邻桌的客人却先骚动起来，卫扬抬眼一看，只觉得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定睛看时，才知是同村女子李金枝，挑着两桶猪血，闯进了屋来。
李金枝一边大骂卫扬和杨淑贞，一边随手从桌上抢过一只碗来，便将桶里的猪血舀起，胡乱往屋里泼。一时间，桌上，地上，墙上，家具上，甚至客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都不幸被泼上猪血，弄得乌烟瘴气。
好好的订婚宴，刹那间便被搞得鸡飞狗跳，客人们有的去夺李金枝手中的碗，有的去抢她挑来的猪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李金枝毕竟是弱女子，很快便被一众男子所制服，但口中却骂得更凶了。
张凌汉一下子没怎么听懂白水乡的方言，后来旁人仔细一说，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卫扬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与李金枝订婚了。当时许多人都说李金枝傻，她是保正的女儿，父母颇有威望与家资，本身又长得漂亮，愿意娶她的小伙多如过江之鲫，可她却唯独钟情于一无所有的卫扬。后来卫扬出了事，被发配潼川府三年，李金枝又无怨无悔地等了他三年。
这三年中，无数亲友都劝她忘掉卫扬，从新再找一份姻缘，因为卫扬是外地来的猎手，三年前刚在池头村落脚，且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这样一个人，在去了三千里外的潼川府后，还会不会再回来，是谁都不知道的。李金枝再这样等下去，怕是等到人老珠黄，也等不到他回来。
然而李金枝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要等下去，她相信卫扬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她。他们订婚时是说过永不相弃的誓言的。
而卫扬也果然没有负她，劳役一结束，便马不停蹄地回到白水乡来了。只是他人是回来了，却不想一回来就变心了，抛弃李金枝，跟杨淑贞在一起了。
第十三章 恩仇（一）
杨淑贞这个女人，也并非是池头村本地人。她是大约两年前，李金枝从归善县城外救回来的。
当时，杨淑贞已饿得奄奄一息，她自称是潮州海阳县小川村人，这个村虽然地处广南东路的海阳县，但其实也在福建路漳浦县的边上。
而两县之交，山川河流纵横，地型复杂，慢慢就引来一伙自号“十八罗汉”的盗贼前来盘踞。
两年前，海阳县派出官兵，决定剿灭这伙盗贼。他们知道，小川村离盗贼盘踞的“海阳山”较近，便以小川村为据点，在那里住下来，准备对“十八罗汉”发起突袭。
根据其他地方的剿匪经验，“十八罗汉”这伙盗贼擅长养鹰，当他们占山为王之时，总把所养的老鹰，放养在山腰处。如此一来，官兵尚在山脚，便被老鹰看到，而老鹰飞回去仓皇一叫，他们便知是官兵来了，于是早早地就作好逃窜的准备了。
正因如此，以往与“十八罗汉”对峙的官兵无一取胜，而“十八罗汉”也便逍遥至今。
但“十八罗汉”这伙盗贼又十分猖狂，官兵刚来进剿之时，他们会选择逃跑，而官兵见他们已经逃跑，从而下山回去之后，他们却又常常杀个回马枪，重新返回老巢。
于是海阳县的这次进剿，便刻意改变了策略。他们先派出官兵中战力最强的三十人，带上兵刃与火器，并脱下官兵的衣服，换成农夫的打扮，住进了小川村。
同时，再派一队数百人的官兵，于清晨时分，大模大样地往海阳山进剿。这队官兵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能够剿灭“十八罗汉”，而完全是为了迷惑“十八罗汉”而去的。
这队官兵上山也好，下山也罢，都是作给“十八罗汉”看的，他们真正所等待的，是他们下山之后，“十八罗汉”能够重新回到海阳山来。然后，潜伏在小川村的那三十名官兵中的精英，便可以像猎手那样，摸黑进山，并趁着夜色，仗着有利武器，一举拿下“十八罗汉”。
只可惜，这个计谋只成功了一半。为什么说一半呢？因为“十八罗汉”知道官兵已经下山后，还真就回来了。但回来之后的事情，却没有按照官府的设想发展下去。
“十八罗汉”在海阳山时，是住在山顶一座古寺中的，回来后，也依然住在那里。
海阳山虽然宽广，但是不高，从山顶古寺往下俯视，能依稀看清小川村的全貌。虽说看不清具体的人，但盗贼们却很狡猾，他们竟从黄昏时分的炊烟中，看出了反常。
小川村不大，平时多少柱炊烟，他们心里有数，但这回一看，却发现村子里的炊烟，莫名其妙就多了好几柱。
于是“十八罗汉”知道了，这是官兵进驻在山下的小川村了，进而他们又知道了，白天官兵进山的目的是什么了。这是在演戏，在表演一种官兵已经回去，进剿已经结束的假象，从而令他们放松警惕，麻痹大意，而住在小川村的官兵便可以趁虚而入了。
难怪这队官兵进山时，总感觉不急不躁的，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十八罗汉”一旦摸透官兵的意图之后，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因为他们从小川村多出来的几柱炊烟中，已经断定驻村官兵并不是太多，而官兵们大概是想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偷偷上山奇袭。那么，“十八罗汉”的策略，便是抢先一步，就趁你吃晚饭时，他们率先出击。
由于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官兵假扮的农夫，哪一个是真正的小川村的村民，杀人如麻的“十八罗汉”便干脆来了个一扫光。
可怜那三十名官兵，盗贼突然杀进村时，他们正围成几桌，吃肉喝酒，高谈阔论，转瞬之间，便被“十八罗汉”如砍瓜切菜一般，统统交了人头。
普通村民就更不用说了，那晚的小川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如地狱……
而杨淑贞算是命大，她是表哥拼力救下的。当时表哥牵着她，已经逃到了村外，但却仍被几个盗贼给追上。于是表哥便让杨淑贞先走，他则独自留下来抵挡盗贼……
所以这两年来，杨淑贞一直在寻找她的表哥。她不知道表哥是死是活，她只是从心底里期盼他的表哥仍然活着，而既然活着，她便要去寻找。
她知道小川村已经毁了，住不得了，而据她所知，少数几个逃生的村民，也都已离开海阳县这个伤心之地，漂泊在外了。因此，她觉得她的表哥大概也是如此――人没死，只是漂泊在外了。
由于杨淑贞是情急之下逃出来的，身上是一钱不名的，因此，为了到处寻她的表哥，她是一路讨着饭来到惠州归善县的。
在被李金枝救下时，杨淑贞已经快两天没吃过饭了，加上两年来东奔西跑，寒暑肆虐，饥渴交加，身体早已亏空，于是双眼一花，也就晕倒在归善城外了。
李金枝见她倒在马路边上，便扶她起来，给她喂了些随身携带的凉水和干粮，杨淑贞受了这水谷的滋润，终于恢复了些体力，把自己的事约略跟李金枝说了。
李金枝便问她道：“你表哥姓甚名谁？作何营生？”
杨淑贞道：“他名叫卫扬，在老家时是一名猎手。”
李金枝大吃一惊，心想这卫扬莫非是与自己订婚的那个卫扬？于是又赶紧问杨淑贞道：“你这个表哥长得是何模样，你说来听听。”
杨淑贞不敢隐瞒，便又将卫扬的五官，身躯，形容一番，李金枝惊喜道：“表妹，你随我回去，以后就住在我家中，一起等卫扬回来吧。”
杨淑贞被她这么一说，心里当时就犯起糊涂，便问道：“一起等卫扬回来是什么意思？莫非姑娘认得卫扬？”
李金枝笑道：“不瞒你说，卫扬正是两年前从外地来我们村的，他一来我就喜欢上他了，但他那时却不怎么待见我。
但我也知道他的弱势所在――因为他是外地来的浮客，又以打猎为生，但山林有限，野兽有限，他的到来就引起了当地几名猎手的反感。
那几名猎手后来就联合起来，对付卫扬，一是想方设法去破坏卫扬的打猎，二是图谋将卫扬驱逐出去。
于是在卫扬被他们欺负而进退不得之际，我再次向卫扬表白，我说我是保正家的女儿，你要是与我成亲，他们就不敢动你，以后他们还会敬你，怕你。
就这一句话，卫扬终于被我说得心动。估计他当时也是迫切想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吧。反正我也不管，他既然答应了，就算是我的人了。”
李金枝说罢，便兀自仰头大笑起来。她的个性与卫扬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刚猛果断，敢想敢做，有什么说什么，干干脆脆的，跟杨淑贞那多少带点哀怨的气质，是完全不同的。
第十四章 恩仇（二）
接着，李金枝又将这几年卫扬的遭遇，与杨淑贞说了。
当杨淑贞听说卫扬已发配到三千里外的潼川府时，不禁凄然落泪。但李金枝则比她乐观许多，她鼓励杨淑贞一定要振作起来，她相信卫扬福大命大，终有一天会平安归来。
“你表哥要是真回来了，看到你在我家中住着，不知会有多少惊讶和欢喜呢。”李金枝补充道。
杨淑贞道：“可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是没底的事儿，我又如何能在你家一直住着呢。”
李金枝道：“你白吃白喝，当然住着有负担了，但你可以帮忙做点事啊，这样你吃着住着，就心安理得了，住多久都不会觉得不安的。”
杨淑贞道：“你们家是做什么的，还须要帮手？”
李金枝道：“我家有个庄园，有手有脚的人，都能在那里找到事做。你可以喂养牲口，缝补衣裳，洗菜做饭……别累着你就行。”
就这样，杨淑贞住进了李家的庄园，平时与李金枝一起在庄园里做事，吃饭，说笑，一起等待着卫扬的回来。
嘉熙四年的年底，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下午，李家庄园的佃农阿四跑来李金枝面前，道：“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吧，卫扬他回来了，这会儿刚到村口。”
“你说卫扬回来了？就在村口？”李金枝反问一句，只觉得眼泪激动地在眼眶里打转。她顾不得去叫杨淑贞了，杨淑贞因为庄园的磨坊缺人，刚刚过去磨坊帮忙了。而磨坊是离李金枝所住的闺房还有两里多地的。
于是李金枝先不管那么多，披了衣服，直往村口方向跑。果见一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年轻男子，在风雪中踽踽独行。
“金枝，是我，我回来了。”那男子先开口向李金枝打起招呼。
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一响，李金枝的热泪终于如泉水般喷涌而出，两人在风雪中紧紧相拥着，把别后的种种思绪都和着眼泪说了，这才互相搀扶着，走向通往庄园的甬路。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快到庄园时，李金枝兴奋地说。
“什么人？又是你们家没见过面的哪门子亲戚？”卫扬问。
李金枝道：“是你亲戚。”
“我亲戚？我哪来的亲戚？”卫扬奇怪道。
李金枝道：“你表妹杨淑贞啊。你们小川村不是被‘十八罗汉’给毁掉了吗，你跟她也打散了，但淑贞这两年一直在四处找你啊，找到归善县时，人饿昏在路边上了，是我遇见了，把她救回来的，已在庄上住了两年了，就等你回来呢。”
卫扬一听杨淑贞这个名字，眼睛都睁大了，但嘴巴却结巴了：“哦……原来是她啊……她……她还真会找地方……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怎么，你还不高兴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李金枝问。
卫扬道：“我当然高兴了，我怕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啊。”
李金枝道：“那这样好了，你暂且别去见她了，先回庄园把澡洗了，把头发胡子都修剪了，把脏衣服换了，干干净净的，再去见她也不迟。”
然而李金枝与卫扬却不曾想到，身在磨坊的杨淑贞也已得知了卫扬回来的消息。传消息的也还是那个阿四，他知道杨淑贞是卫扬的亲戚，而且流浪到归善县，本来就是为了寻找卫扬而来，那么他把消息告诉李金枝之后，也就转头把这消息告诉了杨淑贞。
此刻，当卫扬与李金枝并肩走到庄园门口时，就发现了冒雪伫立在庄园门口的杨淑贞。
“淑贞。”卫扬小声叫道。
而杨淑贞的眼中却百感交集，面上是一副欲吐还休的样子。把李金枝倒先看得着急了。
“淑贞，这是你表哥卫扬啊，他从潼川府回来的，脸是被头发和胡须给盖住了，所以不好认了，不过这的确是你表哥卫扬啊。”
杨淑贞何尝不知道站在她眼前的人是卫扬，朝思暮想的人儿只须一个眼神便够了。她所犯愁的，是她究竟该喊卫扬什么？
因为事实上，她与卫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卫扬压根就不是她的表哥，而是从小指腹为婚的夫婿。
在归善县城外，当李金枝问起她在寻找什么人，与这个人是什么关系时，她觉得她与李金枝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什么都说，又觉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在寻找自己指腹为婚的夫婿，不太好意思，因此才随口将卫扬说成是自己的表哥。她哪里知道，她苦苦寻找的人，正好与李金枝同村，而且已经与李金枝订婚了呢……
李金枝的脑袋斜倚在卫扬厚实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问杨淑贞道：“淑贞，你怎么了，真看不出这是你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表……表哥。”杨淑贞还是鼓起勇气，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嗯……”卫扬也十分艰难地回了一声。
李金枝道：“我先带卫扬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出来见你。”
“淑……淑贞。”卫扬似乎还想对杨淑贞说些什么，但他的人却已被李金枝推着走了，他不时地回头看看雪中的杨淑贞，看到了他的心上人默默流泪的样子。
“淑贞，你哭了？你表哥回来了，怎么还哭了呢？”不知什么时候，阿四已站在了杨淑贞的身旁，看到杨淑贞流泪，便关切地问道。
杨淑贞摇摇头，没说什么，阿四便又殷勤地为杨淑贞撑开一把伞，挡着雪，送她回去了。
当天晚上，李家庄园为卫扬久别后的回归，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
李保正也到场了，借着酒劲，他当着众亲友的面，再次重申女儿李金枝与卫扬之间的婚约有效，又说卫扬无故在潼川府耽误了三年多，李金枝也等了三年多，按理说这婚事早就不能再耽搁了。只是李金枝的祖父李老爷子还在狱中，所以李保正就希望这婚事再往后延一延，等李老爷子从狱中出来了再行举办。
说到李金枝的祖父李盘，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是在临安府开药局的，专卖岭南道地药材，商号“广南药局”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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