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铭翰一听这话,刚刚上头的兴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原本用死力按着李岫的手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瞬间松开。他一脸的扫兴,骨碌一下从李岫身上狼狈地爬了起来。站在地上,他阴沉着一张脸,不紧不慢地将领口的扣子一粒粒系好。那精准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像醉了酒。
扣好之后,还不忘向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的李岫恨恨地说:“装什么装啊?我就是跟你闹着玩的,真有意思!我都听说了,你就是个破烂货。嘿!还在我面前演起来了!好好写你的方案,这个业务要是拿不下来,你也不用回上海了,留在岩山跟你哥过吧!”说完,朝天翻了个白眼,脑袋一甩,大摇大摆地甩门而去。
高铭翰离开之后,李岫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从劫后余生的恐慌中平复下来。她想打给李,想跟他哭诉,向他求助。可彼时已是凌晨,她不想打扰已经入睡的一家三口。她也想打给阿清,在岩山,除了李之外,就只有阿清能让她心生丝缕的安全感。可思虑再三以后,她也没有拨出那通电话。
李岫还是坚持着自己心里的那个观念,既然对人家没意思,就别让人家产生误会。何况,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还想尽早离开岩山,回到上海,回到公司,当一个不知名的打工人甲。
换了别人,可能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可李岫没有,她是个擅于隐忍的女子。这之后的两天,她和高铭翰全无交集。他没有再来砸她的门,也没有拿电话轰炸她,甚至连条信息都没发。李岫如约在提案的前两天将做好的方案发给了高铭翰,可始终没收到高铭翰的反馈。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如同一个酒后的荒诞插曲,被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佯装遗忘了。直到提案的那天上午,他们才在宾馆一楼大厅碰了面。
高铭翰依旧西装笔挺,只是比平时多系了一条蓝底暗花的领带,看得出他非常在意今天的会议。李岫也身着职业套装,形象气质上比平时多了一分干练和沉稳。
两人碰面,总归还是尴尬。相互虚伪且局促地寒暄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出了宾馆。刚一走出宾馆的大门,一阵肃杀的秋风迎面吹来,将李岫额前那几缕好不容易抹平整的碎发又给吹乱了。
果然,老祖宗的智慧从不愚弄后人,说是立秋就是立秋,无论太阳多大,气温多高,空气中也不会再有粘腻之感,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透着微微的凉意与不易察觉的肃杀。
李岫慌忙整理好发型之后,站在街边开始寻找起阿清和他那辆破车,然而找了一圈儿,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这时,高铭翰径直朝路边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银色小车走了过去,拉开副驾位的车门后扭过头一脸严厉地朝她喊道:“上车啊,愣着干嘛?”
李岫来不及多作思考,连忙小跑着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一上车,才发现司机并不是阿清,而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起话来一副老油条的模样。
车辆发动,李岫紧紧搂住怀里那个装着笔记本的黑色布包,好像特别紧张的样子。这是事实,她却是很紧张,也很在乎,但紧张在乎的却不是笔记本里的提案内容,而是阿清作为他们的专职司机,今天为何没有准时上岗的缘由。
不单单是紧张,她甚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幼儿园里放学后等待父母来接的幼童,眼看着同学们逐一被爸爸妈妈接走,偌大的教室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无助而恐慌。
会产生这种感觉,有点说不通。与阿清相处也才不过寥寥数日,更谈不上是什么推心置腹的好友。可她就是越想越怕,越怕却又忍不住要去猜测。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敢开口问。那天晚上高铭翰对她的羞辱之词仍历历在耳,就算此刻满腹问号,她却也不敢向坐在前座,趾高气昂的高总询问任何有关阿清的事情。
第24章 二零零五年24
阿清了解赵迪的为人,有好事肯定不会大老远跑来告诉他。这小子那双绿豆眼滴溜溜一转,几百个心眼子就生出来了,故此他才会格外提防着,就怕被赵迪给害了。
平时在麻老五跟前,他就没少被赵迪陷害。不是替他背黑锅,就是遭他挤兑。阿清也不辩解,他本来就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从小嘴巴子就笨拙。
父亲生前经常坐在堂屋的厅里喝酒。门板大敞着,他支起一条腿,黑黢黢的脚丫子往椅子上一踩,衣服门襟大开,裸露出反着汗光的黝黑肚皮。桌上没有热菜,只摆着一兜从外头买回来的花生米。父亲不在乎这些,就着一盘炒花生米便能喝掉一整瓶老白烧。
如若母亲不在家,他喝到后半程,就会抓着阿清来骂。骂的内容也千篇一律,什么“话也不会说,哭也不哭一声,老子是生了个哑巴吗?一点儿都不像老子,怕不是个野种!”什么“读书也不好好读,将来长大了连个零工都打不到!”骂完了他,又骂母亲,“臭婊子,天天不着家,又他娘的出去勾搭野汉子,老子脊梁骨都给人家戳烂了,骚货!等回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母亲是个骚货,只有阿清知道,母亲不爱在家里呆,是因为想躲着酒鬼父亲。父亲没什么本事,眼高手低,赚不到几个钱,却嗜酒如命。喝点酒就要打骂母亲,所以母亲才不想在家里呆着。
母亲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人,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样挺好,总比回到家拾掇完一堆烂摊子之后,还要被父亲暴揍一顿的好。甚至在一个深夜,还对躲在他床头低声啜泣的母亲说:“妈,你走吧,别再这个家呆着了。”
母亲染泪的眼睫在如霜的月色下颤了颤,手指抚摸上他毛茸茸的头,哭得更厉害了。他知道母亲舍不得的不是父亲,也不是这段婚姻,而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块骨肉。
“妈,我没事,我是他亲生儿子,他舍不得打我,奶奶也不准他打我的。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外头闯闯吗?去吧,等你闯出个名堂来,再回来接我。我等你。”他用一本正经的大人口吻对母亲说。
晕糊糊的月光下,母亲将背心扯到脸上擦眼泪,胸口的衣襟被扯得薄而透,他看见上面有几个细小的窟窿,星星点点,透着清碎的微光。
后来母亲真的走了,还把父亲用那条命换来的赔偿款都拿走了。说不恨她是假的,不过他也只恨了一阵。母亲放下了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他也放下了给予他生命的皮囊。
人性是自私的,也是复杂的。这句话是母亲离开后不久,奶奶告诉他的。奶奶还说,母亲大抵也挣扎过很长的时间,否则一早就离开了。
过早的看透了人性,才让阿清把很多事情都看得比较淡,经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无意与人争抢,即便吃点亏,受些委屈,也总是选择默默隐忍。于他而言,自己遭受屈辱并无大碍,唯有一点,那就是绝不能欺负他的家人。如若谁敢对他的家人不利,他定会与那人拼命,毕竟“铁手青”的绰号可不是徒有虚名。
“铁手青”这个绰号是麻老五给阿清起的。一则呢,是为了笼络人心,像是阿清多受他器重似的;二则,这么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在江湖上一传播,必定能把对手给震慑住。那些跟麻老五不对付的流氓混混,一听说他手里下养了这么一个打架专下死手的货色,谁都不敢轻易造次。不得不说,麻老五在这品牌包装和宣传推广的层面,还真是有一手。
不过呢,跟着麻老五混日子,压根就不是阿清心里头想的事儿。家庭遭遇变故后,他就不想再读书了。可是除了跟父亲学过那么一点儿修理自行车的皮毛手艺,阿清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要是不混社会,估摸连口饭都吃不上。再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还能靠着捡废品勉强过活,现在这种情形,阿清哪能再让她出去劳累。他只盼着多弄点钱,养活自己和奶奶,若是能再存点儿就更好了,往后还可以干些正经的营生。
他爱钱,很爱。从不忌讳承认。故而,尽管深知赵迪那个家伙心术不正,但瞅见攥在他手里的红票子,阿清的心还是忍不住晃悠了一下,方才问出了那句:“什么活儿?犯法的不干。”
“切,五哥让你干的事儿没有犯法的啊?你不还是照样干。”赵迪撇了撇嘴,吊儿郎当的,眼神里满是不屑。
“五哥给的多,值得冒险。不说,就不干。”说罢,阿清端起肩膀,头往身后的青砖墙上一靠,又把眼睛闭上了。
“啧,你这人可真没劲。”赵迪咂巴了一下嘴,“我可是看在咱们都是兄弟的份上,才有什么好事都惦记着你,你这么着可就太没意思了哈。”他这般打着感情牌,说到底不过是担心阿清坐地起价。毕竟,他是那种精明透顶的人,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似的,浑身长满了八百个心眼子,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着阿清仍旧眯缝着眼睛,一副假寐之态。赵迪赶忙蹲下身子,脸上挤出笑嘻嘻的模样,开口道:“行行行,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就是去吓唬吓唬人,啥事儿都不用干,保证零风险,也不犯法,怎么样?一百块钱呐!轻轻松松十分钟就能弄完的活儿,去不去?”说着,又把百元大钞在手上用力抽打几下,掌心发出“啪啪”的声响。
赵迪那副德性,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阿清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可是为了钱,他还是选择了隐忍。
缓缓睁开眼睛后,阿清再次跟他确认:“真的吗?”
见他还是犹豫不决,赵迪只好又添一把火:“你奶奶不看病了?不吃药了?一百块钱也是钱啊。五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在这墙根儿底下修破自行车,一天能赚几块钱?给个痛快话,到底干不干?!”
赵迪话音刚落,阿清“嗖”的一下,伸手将那一百块钱从他手指缝里抢了过来,而后淡淡说了一句:“干。”
“识时务。”赵迪腾地站起身,朝阿清竖起大拇指,嘴角随即浮起一抹得意的笑。
“吓唬谁,你总要告诉我吧。”阿清还是信不过赵迪这个家伙。
“呵呵。”赵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跟你打过照面的,就是尹梦娇的那个同学叫什么李岫的,她哥哥。”
一听这话,阿清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钱扔向赵迪,动作快又狠。那张红樱樱的票子就这样正当当打在赵迪的大腿上,随着街边不知名树木掉下来的叶子一齐打着旋飘落,最终掉在赵迪的脚边。
“我不干了。”阿清沉下眼睑,语气冰冷而决绝,仿佛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哎――”赵迪弯腰将钱捡起,放在嘴边用力吹了吹上面沾染的灰尘,随后大声叫嚷起来:“你这变脸变得可真够快的哟!怎么就不干了呢?到底为什么啊?因为李岫那小姑娘?呵呵,阿清啊,我可跟你小子讲,那天晚上我就觉着你不对劲。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瞧不出来。五哥让你动手,你磨磨唧唧半天不动弹。让你去追,你也老半天不去追。怎么?看上那小姑娘啦?”说着,赵迪伸出手指拨了拨阿清额前的碎发,将他那沉着的细长眼露出半边。
阿清抬手一挡,“啪”的一声,将赵迪的手硬生生打远,“别碰我头发!”他的脸色愈发阴沉,狠狠地瞪了赵迪一眼,那眼神仿佛能将赵迪刺穿一般。
赵迪甩了甩被打得生疼的手臂,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阿清,可别说兄弟没提醒你。五哥虽说现在人不在岩山,可走之前那也是放了狠话的。李岫她妈那老疯娘们把他的脑袋给干开花了,这笔账哪能不算?!他可说了,一回来就把李岫给办喽。五哥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啊,你趁早别打那丫头的主意。你就是个‘大佬的臭马仔’,还真当自己是洪兴陈浩南呐?你啊,保不住她,她也看不上你。好好当你的马仔,说不定五哥玩完了,还能赏你尝两口。”
阿清沉着脸,槽牙咬得咯咯响,却始终一言不发,继续选择隐忍。他深知赵迪不但心眼多,而且嘴巴也贱得很,绝不能因他这张贱嘴而冲动。
“行,这钱你不要,我找别人去。继续修你的车吧,真他妈傻叉。”说罢,赵迪将那一百块钱揣回裤兜,继而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有时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得很。那些踏踏实实努力生活的人,常常在贫穷里苦苦挣扎。而那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却总能轻轻松松赚到意外之财。
赵迪就是这后者中的一员。正当他绞尽脑汁琢磨着该找哪个小弟去代替阿清的时候,意外之财又找上了门。从阿清的修车摊离开,他一径去了那间常去的网吧。刚开了一台电脑,QQ都没来得及登录,小灵通就响了。
打电话过来送钱的财神爷不是别人,正是尹梦娇。
不出半个小时,她就风风火火的进了网吧,直奔赵迪而来。网吧里光线灰暗,还弥漫一股复杂的气味,像是烟味、汗味、屁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尹梦娇被熏得直捂鼻子。在赵迪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后,她看着桌子上插满烟头的烟灰缸,蟑螂一样的槟榔渣子和横七竖八倒着的空可乐瓶,嫌弃的翻了好几个白眼。
如若不是为了约架的另一个主角,她是打死也不会来这间网吧的。
没错,她就是为了李而来。
李绝非怂包,可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单枪匹马赴会,甚至都不能露面。这件事情也断断不能让宗族里的其他兄弟姐妹知晓,不然万一传入崎堂哥耳中,到嘴的工作恐怕就要泡汤了。可这“道上的人”他是真的一个都不认识,思来想去,身边有这种“特殊资源”的朋友,也就只剩下尹梦娇了。
若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他和尹梦娇之间或许就这么过去了,不会再有后续的纠葛。可就像那句老话讲的,命定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自电影院那日后,李对尹梦娇便避之不及。她多次来到李工作的餐馆找他,都被李毫不留情地打发走了。尹梦娇确实钟情于这头黝黑的倔驴,可对方的态度如此冰冷,即便她脸皮再厚,也不得不打了退堂鼓。况且,她身边从不缺少追求者。虽然心中难过,但一转头随便找个替代品暂时慰藉一下自己,倒也并非不可。
宿命,全是宿命。正当尹梦娇决定将李从记忆中抹除的时候,这家伙偏偏又找上门来。
李是在学校中午午休的时候找上尹梦娇的。她家离学校有点远,中午通常不会回家,一般都在学校旁边的那条小商业街吃饭休息。
说是商业街,其实就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巷子。两边改成了门面,经营着与学习相关的店铺,像饭馆、网吧、书店、影碟厅,诸如此类。
两人相约在一家清真牛肉拉面馆碰面。拉面馆中午客人不多,很多学生吃完了之后,要么回了学校,要么相约网吧。李踏进店门的时候,堂里只坐着尹梦娇一个人。她已然吃完了,正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在碗里拨弄着仅剩的几根面条。
李匆匆走了过去,在尹梦娇对面落座的时候,惊起了一阵凉风。尹梦娇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那焦灼的神情中也能猜出必是急事。
李坐下之后,半句潜台词都没有,也未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简单粗暴地对她说,需要找几个人去帮着撑场面,最好是社会上的人物。
尹梦娇放下筷子,慢悠悠地将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歪着脑袋,眼神中带着几分揶揄:“怎么?之前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却想起我来了?惹事了吧?惹的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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