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车尾灯,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编这种谎话吓唬人家,或许是讨厌他的聒噪,又或许是听不得别人那样诋毁阿清。
她没有向阿清详细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只是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我跟他讲了个恐怖笑话。”说完,从斜挎包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递向阿清。
这个举动令阿清更加不解。本来李岫的到来,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并且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不说清来意,始终故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讲重点。现在又莫名地拿钱出来,这让阿清心里愈发迷惘。
“干嘛给我钱啊?”他疑惑地问。
“上次装我男朋友,你不是买了礼品嘛,还给你啊。”李岫慢条斯理地说,继而将那沓钞票碰上阿清的指尖。
“额,那次啊,不用了。一点点小钱而已。”阿清微微摇了摇头,露出憨厚又高冷的神情。很难想象,这两种互斥的表情,如何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可就是出现了,好似祈宁峰顶忽而到来的那阵太阳雨,很难想象,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如此自然。
“怎么不用?工作都没了……你不要过生活的啊。”李岫的语气有些刁蛮,表情又萌又凶。说着,强行将钱往阿清那件墨绿色冲锋衣的口袋里面塞。
“真的不要,我存了钱的。再说,就算要,也不能要你的钱啊。”阿清紧蹙着眉头,连忙伸手阻止李岫塞钱过来。两人的手在拉拉扯扯间莫名地抓在了一起,一只滚烫,一只冰凉。没过一会儿,他掌心之间便渗出了一层潮热的汗。
阿清觉得那只手细嫩光滑得犹如小时候玩的橡皮泥一般,轻轻一捏就变了形状,用力一拉扯又仿佛会断开。他害怕继续推让会弄坏李岫的小手,于是急忙松开手,瞬间哑然,不敢再言语。
“你就拿着吧。你不拿,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李岫说话的时候,手仍揣在阿清的口袋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钱整理好,方才伸了出来。可伸出来后,那只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极不自在。不知是该垂着,还是背着;是该伸着,还是攥着。接连换了好几种姿势,都觉得不得劲。
见李岫都这般说了,阿清只好无奈的应了一句:“好吧。”
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静默。万籁俱寂,鸟儿都睡了,只听见塑胶水管里哗啦啦的出水声。
半晌,李岫低下头,略带责备地对阿清说:“被解雇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话时候,她不自觉扯起衣角,在指头上来回缠绕。那模样,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清沉默片刻,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们俩都是闷葫芦。但李岫的“闷”是装出来的,而阿清却是实实在在的“闷”。李岫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见这个大闷葫芦不说话,她松开衣角,蓦地上前一步,抬起头紧盯着阿清,逼迫他与自己目光相对。“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清偏过头,避开李岫的眸光,小声答道:“没什么好说的啊。”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阿清不善言辞这个缺陷,仅仅限于嘴巴之上,人家心里的潜台词那可是相当的丰富。
此刻,阿清心里想的是:我给你发了信息啊,还不止一条,你都不太想搭理我的模样,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去打扰你。
“也好,不干就不干了。不用再伺候那个讨厌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李岫沉下一直僵耸着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像是在宽慰自己似的。“高铭翰把钱都给你了吗?”
阿清顿了顿,眼里透出一丝无奈。“还没有。”
李岫猛地抬起头,盯视着阿清那张无奈的脸,眼里充满了诧异与愤懑。“还有多少钱没给你?”
“算了,我不要了。”阿清豁达的说。
“我回公司会帮你跟老板说的,要高铭翰必须把欠你的钱付了。”李岫的样子,像极了古诗中的蒲苇,就连作出承诺的时候,也是温柔之中透着坚韧。
此话一出,阿清急了,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钱。“回公司?你要回上海吗?”他睁大了眼睛,直直盯视着李岫如琥珀般的瞳仁,紧张的情绪不言而喻。
“嗯。”李岫点了点头。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为什么?”阿清几乎要喊出来,瞳仁也跟着震了几震。
“我想回上海跟老板当面辞职。”李岫沉下眉眼,淡淡的说。
“为什么要辞职?不会是因为我的事情,你跟高总闹矛盾了吧?”因为过于焦急,阿清才会乱了方寸。这句话讲出来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他与李岫之间不过就是连同事都算不上的关系,人家又怎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跟上司起冲突呢。
“有这方面的原因。”李岫生怕阿清尴尬,于是顺着他的话说,“还有其它原因,很复杂的,说不清楚。嗨,可能我的八字跟岩山相冲吧。看来,还是上海更适合我,我还挺想念上海的咖啡的。”
阿清的心“咕咚”一声掉进万丈深渊,手脚瞬时凉透了。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劝慰之言,鼓励之语,抑或挽留之辞,似乎都不妥当,于是便只能当个哑巴。
“我确实跟高铭翰有点不愉快,所以……今晚你能不能收留我,我订好火车票,就会回宾馆收拾东西……然后回上海。”
本该让阿清“受宠若惊”的要求,如今却让他百感交集。他使劲挤了挤眼皮,似乎在缓解眼部的酸胀,而后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当然可以。你睡里面,我在外头支个帐篷就行了。”
“阿清……”她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似有未完的话。
“嗯?”阿清抬眸静听。
“我回上海之后,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妈?这次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岩山了。别人都有人照顾,只有我妈……没人照顾她。后面我又去粉馆了,她都没有理我,带去的东西也被她扔进垃圾筒了……”李岫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声,继续说道:“你放心,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钱,要多少咱们可以商量,总之……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阿清没说话,偏过头去,假装眼睛很忙的样子。这才发现,小葱地早已淹掉了,水汪汪的一片。他赶忙跑向房车附近的水池,麻利地将水龙头拧紧。
哗啦啦的流水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荒荒的夜。
再走向她的时候,阿清的负面情绪似乎消化完了。他咧着嘴角,努力的朝她微笑,清亮地说:“好,放心吧,一定把丈母娘照顾好。”笑着笑着,嘴角却沉了下去。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似的,眸子都要碎掉了。
他们的眼睛都生得好看。哥哥眼眶深邃,大而宽的欧式双眼皮,眸子漆黑,总是氲着一层润润的水光,看谁都含情脉脉的模样。阿清是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尾一路延伸至太阳穴,线条流畅优美,像是美工笔画的一样。他的眸眼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深秋的天空,澄澈高远,容不下一丝杂云。有光落入的时候,显得格外干净透亮。
夜风从苗圃那片绿植吹向他们,李岫倏然闻到一股奇妙的香味。一种类似柠檬的清香,但又不完全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新鲜柠檬皮被轻轻挤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柔和,淡雅,不浓烈。她还没来得及问阿清是什么味道,阿清旋身就朝小轿车走去,边走边背对着她说:“我去拿帐篷。你要洗澡的话,车里面有淋浴。新毛巾和干净的衣服都放在旁边的柜子里,你自己挑吧。”
李岫应了一声,感觉那渐行渐远的的脊背好像微微颤抖着,可转而一想,肯定是自己眼花了。于是自嘲的摇了摇头,朝房车走去。
房车内通明的灯火,将正在淋浴的女子身躯映照成一幅绝美的剪影。那剪影在车窗淡蓝色帘布上影影绰绰地晃动,晃得阿清心慌意乱。
不知是太久没有扎帐篷的缘故,还是被那影子晃得慌了神,阿清扎了半天,都没能把帐篷弄好,急得他出了一身的汗。那件墨绿色的冲锋衣又不透气,牢牢的巴在皮肤上,滋味甚是难受。
焦躁至极,他干脆不扎了,随手将帐篷扔到一旁。接着,转身在地上铺开一张防水布。随后,又快步走向小轿车,从里面拽出一床毯子,平平整整地覆在防水布上。
一张简陋的“榻榻米”就这么弄好了。看着这简陋的“成果”,阿清怔了几秒,而后就那么直挺挺地躺了上去。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呆呆地仰望着天空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辰出神,似乎要从那寂寥的苍穹中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阿清望着星空出神,李岫悄然走来。她穿着阿清的那件宽大的白色T恤,松松垮垮,像条睡裙,瘦削的身体在里面直晃荡。头发吹得半干,发尖湿漉漉的,一簇簇粘在一起。脸蛋被水汽熏蒸得微微发红,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朝阳的那面。
看着阿清躺在地上,李岫疑惑地说:“你怎么就这么躺着呀,帐篷呢?”
“懒得弄了,弄半天也弄不好。”阿清无奈地回答,月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轮廓分明的线条。
“会有蚊子的,秋天的蚊子最毒了。”李岫说着,眉间浮起一片小小的阴云。
“我种了一些香茅,专门用来驱蚊的,你闻到了吗?”阿清朝那片苗圃扭过头。
“原来是香茅,我说呢,刚才就想问你是什么东西的气味。”李岫恍然大悟,用鼻子使劲嗅了几嗅,“好好闻啊。不过入秋了,夜里很冷的,就算没有蚊子睡在这里也不行啊。你……还是进去睡吧,车里暖和些,睡在地上容易生病。”
“没事,你困了先去睡吧。”阿清的声音平静而倔强。
“阿清,进去吧。我一个人睡在里面害怕。”李岫说着就去拉阿清的胳膊。
当李岫的手触碰到阿清的肌肤时,阿清心里微微一颤。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直击他的灵魂。
那具高大的身躯就那样被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怔怔坐在地上思忖了几秒,阿清最终还是做了决定,缓缓站起身来。
两人之间被薄薄一层布帘子隔着。黑暗中,能听见彼此发出的细微响动。小心翻身的声音,谨慎呼吸的声音,还有偶尔忍不住抓痒的声音。
听见李岫翻身,阿清还是没能忍住,试探性地问:“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李岫轻轻回答,声音如同车外的微风,温柔地拂过阿清的耳畔,撩拨起他的心弦。
“我反悔了。”
阿清的话很突兀,李岫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什么反悔了?”她睁开眼睛,疑惑地望向车顶。
“我不能帮你照顾你妈。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人。”阿清的声音压得太过低沉。
“是……嫌钱少吗?还是……”李岫侧过身,面向阿清,就好像那层帘布不存在,她可以看见阿清的脸似的。
“我也想去上海闯闯。”阿清双眼炯炯地盯视着车顶,语气笃定。
阿清的话,宛如从天而降的一滴水,悄然落在李岫刚刚归于平静的心湖之上,瞬间激起一圈圈涟漪,细微而悠远。她倏然惊觉,不知何时起,早已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不一样的好感。
怔愣了良久之后,李岫轻声问道:“你去上海,不会是为了我吧?”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彷徨。
阿清害怕李岫因此而反感,于是急忙慌张地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李岫朗声一笑,“我开玩笑的。上海又不是我的,你想去当然可以去啦。不过……那里的生活方式和岩山不太一样,生活节奏很快,我怕你会不习惯。”
“我在哪儿都能生活,你看……我连这种地方都能活得好好的。”阿清侧过身,面朝帘子的方向,像个急于向大人证明自己实力的孩童一般,腔调里泛着自信的稚气。
“你为什么要去上海?”李岫恢复严肃,认真地问向阿清。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
“我想听真话。”哗啦一声,李岫拉开帘子。皎皎月色中,两人的目光直冲冲撞上,这次,谁都没有躲闪。
“我喜欢你。”阿清郑重地坐起身子,把这简短的表白说得清沉而坦荡。
第30章 二零零五年30
笔尖不停地动着。银色的锋刃划过洁白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入夜的春雨,让人心安。
写着写着,深蓝色的字迹渐渐变淡。李岫旋开笔腹一瞧,那如蜂肚般的吸水囊空空如也,原来是没墨水了。她侧过头从课桌底下没盖的抽屉右侧摸出一瓶纯蓝墨水瓶放在课桌上,娴熟而精准地将笔尖插入其中,而后轻轻捏动吸水囊。只听得“刺啦”几声微小的抽气声响起,那蜂肚般的吸水囊便又充盈起来,着实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
不等李岫把笔拧紧,桌子猛地一震。那瓶昨天刚开封的墨水瞬间倾倒,浓重的蓝色液体从拇指粗的瓶口汩汩流出,顷刻间染透了半张桌布,数学书和草稿本也遭了殃,就连李岫的蓝色校服裤子也被染了一块。虽然都是蓝色不太显眼,可那位置实在尴尬,不偏不倚正在裆部,像尿了裤子似的。
李岫下意识惨叫一声,如受惊的兔子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三个与尹梦娇关系不错的女生勾肩搭背的站在课桌旁,脸上皆是得意与戏谑。其中一个瘦高的女生微微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对李岫说:“对不起啊!不小心的。”说完,三个人不约而视,接着便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
“没关系。”李岫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神四处闪避,不敢与那几个女生对视。说罢,嗖地从桌面上拿起一本干净的书挡在裆前,压着头默默坐回位置,摆正被撞歪的课桌,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巾一点点擦拭桌面的污渍。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表露任何情绪,可那不争气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
那三个女生见李岫这般怯懦,笑得更加张狂。一个胖乎乎的女生靠在另一个同伴身上,拿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眼睛眯得新月似的,定定盯视着李岫,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另一个女生斜眼瞟着李岫收拾残局,满脸都是轻蔑。
李岫虽然不敢看向她们,但心里却十分清楚,这场“意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招来如此祸端。这些女生素来与尹梦娇交好,在与尹梦娇没成为“好朋友”之前,她们就看自己不顺眼,不过那时候,也顶多是上厕所或上学放学路上“狭路相逢”时,翻几个白眼,或是朝地上小啐一口,并没有实质上的侵犯。而且自从尹梦娇向自己投来橄榄枝以后,这几个女生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甚是友好。如今竟然这般找茬,难道是什么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吗?
想到这里,李岫终究没能忍住,微微侧过身子,扭头将目光投向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尹梦娇。
看来,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此时,尹梦娇歪着脑袋,双臂悠然地抱在胸前。一只脚漫不经心地蹬着前桌的椅子,而她自己所坐的那张椅子,后腿稳稳地着地,前腿微微翘起,如同在策马一般,有节律地前后晃动着。她的脸上呈现出隔岸观火般的表情,嘴角虽没有笑意,但从那微微上扬的下巴、冷漠凶厉的眼神之中,李岫分明看出了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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