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听见岫儿叫……”借着走廊的灯光,李探头朝床上粗粗瞄了一眼。见李岫安然无恙,方才松掉一口气。
“哼,假惺惺的……演给谁看呢?你爹可不在这儿。”母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没事的话,那我……回去睡觉了。”李拿余光瞥了一眼屋里头,转身欲走。
“站住!”母亲叫住李,用一种恨恨的、鄙夷的眼光盯着他不敢抬起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和你爹一样,都是他妈的臭流氓。一个死野种,还惦记上不该惦记的了?我告诉你吧,你不配,这辈子下辈子都配不起!滚回你的屋子去!”
母亲的奚落声在暗夜的空间划来划去,像她磨的那把菜刀,锋利无比。它划伤了李的尊严,也划伤了母子间最后一丝情感联系。
李岫看见哥哥的十根手指缓慢弯曲,但始终没能形成拳头的形状。他没说话,在一滩迷鞯拈倩浦校一脚一脚踩向自己的房间。走到房门口,还不忘关了走廊的灯。
啪的一声,李的世界黑了。
母亲朝着李的背影啐了一口,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熟练地插上门栓,从里面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整整一夜,李岫都睡在被尿液浸湿的被褥中。她不敢向母亲诉说自己尿了床,不敢惹母亲生气。她担心一旦说了,不知道又会引发怎样的风暴。
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还尿床,该是多大的罪名。
星期天的上午,学校照例放了半天假。哥哥九点多就出门上班了,母亲拾掇完厨房,又将那一床尿湿的被褥洗完晾好,而后就坐在小卖部里织毛线衣。
与李岫忧虑的结果不同,母亲并没有责骂她,也没有过问她因何会尿床。只是收拾床铺发现的时候,愣了几秒。紧接着利落的将那一床弥散着尿骚味的床褥卷在一起,抱进了厕所。
李岫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吃早餐,半颗鸡蛋还卡在喉咙里没咽下去。如果当时母亲暴怒发作,或许她真的会被当场噎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的情绪竟然出奇地稳定,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李岫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缓缓落回地面。
不过,母亲这般反常,反倒让李岫莫名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暗涌。她没敢作声,就那样装作若无其事,默默的把喉咙里的半颗鸡蛋吞进胃里。
早餐过后,李岫老老实实躲在房间里,将英语单词温习一遍之后,又从书包里拿出前几天随堂测验的数学试卷。看着醒目又刺眼的红色叉号,她长吁了一口气,用手指抹平草稿本,准备重新演算。
这时,小卖部里稀稀袅袅传出京戏的曲调。
一定是母亲打开了那台收音机。李岫暗暗思忖。好久都不曾见着那个老古董了,还以为一早就被母亲当废品给扔了呢。
那台收音机确实有些年头了,听说还是母亲的嫁妆。那时候家家都穷,彩礼也就几十块钱,嫁妆也是相当寒碜。家境稍微好点的,多是陪些缝纫机、收音机此类,家境不好的,就陪带些白米、红薯、鸡鸭这般。
老陶家没儿子,家庭条件稍为好点儿。母亲又是第一个女儿,外公外婆自然不想委屈了她。这才拿钱出来买了台时下最新款的收音机,另外还带了十只活鸡,作为她的嫁妆。
当时拥有这么一台收音机,确实面上有光。可如今,这老古董早就被淘汰了。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谁还听这破玩意。
大抵是在箱子底下压得太久了,收音机的音色不如从前那般清亮,听上去嘶哑又苍凉,在这肃杀的秋天,让人不免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般的哀伤。
李岫不懂京戏,但她喜欢诗词歌赋,热衷钻研文言文,于是放下手里握着的笔,凑到窗户前竖起耳朵听那戏词。青衣的唱腔凄凄哀哀,李岫模模糊糊听她唱的什么:“夫在东来妻在西,劳燕分飞两别离。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听旧人啼。”
李岫不知道这段戏曲其实讲的是,秦香莲指责陈世美高中状元后抛弃妻子儿女的事。她只能从戏词悲凉的表义和青衣哀怨的唱腔中估摸出,这演绎的大约是个悲剧。
母亲并不爱京戏,因何今天会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她不得而知。
戏毕,收音机里传出洗发水广告的声音。广告还没播完,母亲就把收音机关掉了。李岫赶紧蹿回书桌旁,攥起刚笔伪装成一副正在专注思考的假象。
不过,母亲并没有来她的卧室突击检查。她听见廊里的脚步声很急,跟每次厨房里煮着的汤水溢出来时母亲小跑着的脚步声一模一样。急促促的,半分钟都耽搁不了的样子。
紧接着,从哥哥的房间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折腾声。李岫心里咯噔一下,她害怕母亲发现哥哥藏在床底下的胸罩。于是慌忙扔了手里的笔,径直冲向哥哥的房间。
到了门口,李岫再也不敢往里面走。
屋子一片狼藉。衣柜门大敞着,床垫子也移动了方向。父亲和哥哥的衣服、物件以及各种红皮子证书随意丢在地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而她最担心的事情,也在墨菲定律的操控下,几率性地发生了。
那个装着胸罩的布包,此时正被母亲捧在手里。看来她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床底下的储藏空间也没放过。
李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呆默地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一声。她看着母亲一件一件把胸罩从布包里翻出来,又一件件摔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叫骂着:“臭流氓,都他妈是臭流氓。床底下藏着这些东西,不要脸!”眼睛里的火苗也越蹿越高。
她看着母亲抬起脚,又重重的落下去,咬牙切齿地用拖鞋反复踩那件她最爱的白色蕾丝胸罩。看着那洁白如婚纱般的美好被印上脏脏的鞋底印。看着黑色的水波纹路,一层一层反复叠加,直至再也看不清形状,最后只留下一团黑糊糊的污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
忽然间,母亲蓦地挑起眉眼望向屋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紧接着又猛地沉下腰,麻利地将那些胸罩一只只拣起来,粗暴地塞回布包,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着:“不要脸,实在是太不要脸了!这回有这些烂东西为证,看你还敢抵赖不!”
装好后,母亲将布包口收紧,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便往外冲,正巧撞上了站在门口的李岫。李岫被撞得一个趔趄,却仍是不敢出声。母亲这才发现了门口还站着个人,不过她也顾不上责备,只是狠狠横了女儿一眼,丢下一句:“回去写作业!”说罢,抬起腿就要往外走。
“妈!”李岫一个箭步拦在母亲面前。
她误以为母亲口中的“你”指的是哥哥,以为她这般愤恨是要急着去找哥哥算账。毕竟昨天夜里,母亲和哥哥闹了不愉快,还骂了哥哥是“臭流氓”。她担心母亲会把事情闹大,令哥哥在外人面前蒙羞,失了面子。
与哥哥的名誉相比,自己被母亲责罚这点事儿简直微不足道。几乎未作任何思考,李岫便脆生生地向母亲道出了真相:“这东西是我的,是我让哥哥帮我保管的,你别去找他。”
听了李岫的坦白之辞,母亲像被雷击中一般,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半晌,方才缓过神儿来。她先是低头打量了一眼手里的布包,而后又慢慢地抬起头,将一双充血的眼睛盯向女儿。
“从哪来的?你买的?”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不是,不是。”李岫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是……小姨给我的。我不敢穿,所以……放在哥的房间。真的不是他的,不关他的事。”她一心想的是,此前小姨强行送她胸罩的时候曾笃定的说过,“有我呢!有什么事要你妈来找我,我跟她说。”
听了李岫的话,母亲果然没有发火,反而笑了。
那笑声是从干瘪的胸腔里迸出来的,断断续续,参差不齐,像是打断了肋骨,和着血的笑声。苦兮兮的,空洞洞的,仿佛那血肉之躯之中已然是一具壳,被掏得精光,没有了内脏。
那笑声持续了很久,笑到最后母亲的脊背都弯曲了,整张脸憋得发紫,额角处的青筋也暴了起来。
后来,那笑声停了。母亲直起腰板,望着手里的布包,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名字――
“陶文玲。”
此刻,李岫才恍然大悟,小姨的名字并不是灭火器,反而更像是一根导火索,一根足以引爆巨型核弹的导火索。
突然间,母亲卯足了劲儿,将布包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灰尘在光里忙忙乱乱跑作一团。
母亲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她从胸腔里发出一串类似抽噎的声音,而后面无表情地朝李岫丢了一句:“回屋学习去。”便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晃晃地跌出了家门。
看着母亲的背影一点点消融在门外那刺眼的光亮之中,李岫含在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一颗接一颗,顺着吓得惨白的面颊不住的往下淌。
第33章 二零一三年33
次日清晨,窗隙透进来的阳光,照在枕边上。李岫的听觉先被唤醒,模模糊糊中她听见车外有OO@@鸟儿穿梭于树枝间的声响。偶尔还夹杂几声啼鸣,时而悠长婉转,时而短促清亮。
她还没完全醒来,意识沉在一片清明的梦里。鸟叫声入了这片清梦,她再次看见了小山。小山还是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一身翠绿的羽毛在阳光下灿灿发光,两只细小的爪子牢牢扣在笼子底部的木杆上,一对黑豆般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她看,人类一样。
她激动得快要哭了,想要打开笼子门,摸一摸小山的头。可还不等伸手,小山的身体就开始腐烂,瞬息之间,便化为一滩血水,只剩下一对细小的爪子,仍牢牢扣在木杆上。
“小山!”李岫惊醒,才发觉只是一场梦。阳光洒落在枕头上,那一小坨被泪水浸湿的地方格外显眼。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未干的泪渍,缓缓朝另一侧翻了个身。
“啊――”这一翻身,可不得了,惊魂未定的李岫再次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如同弹簧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原来,李岫翻过来时,发现一张脸赫然立在床头,正对着她的脸。
是阿清的脸。
“阿清!你这是要吓死我嘛?!”李岫瞪大双眼,惊魂未定,一边嗔怪地数落他,一边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你醒啦。”阿清懵然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是那种带着颗粒感的微哑。
“我一睁眼就看见一颗头在枕头边,吓死人了。”李岫撅着嘴埋怨,小手反复摸着起伏不定的心口。
“枕边人嘛,呵呵。”阿清憨憨的笑了两声。
“哎呀,你还会开玩笑了啦,了不得啦!”李岫说着,茶褐色的眸子里泛起晶亮的光。她倏然从床上跪了起来,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探着身子就去搂阿清的脖颈。那模样,俏皮又可爱。
阿清双腿盘坐在地上,李岫猛地扑过来,他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倒。阿清赶忙挺直身板,单膝支撑在地上,同时大手顺势一搂,就搂住了李岫软糯的细腰。随着臂膀的肌肉微微隆起,腿部向上用力支撑,李岫便稳稳地被凌空横抱了起来。
李岫心头一震,环在阿清脖颈上的手搂得愈发紧了。
阿清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女孩,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微微翘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半晌才温声说道:“走,带你去欣赏清晨的大自然。”
“喂,等一下,手机,我的手机在枕头底下。”李岫偏过头拿眼睛瞟了一眼枕头。
“遵命!”阿清煞有介事地回应。
李岫只觉自己的身体在阿清沉稳有力的臂弯之上缓慢移动,又在他微微屈膝之后贴近了枕头。她侧过脸一伸手,轻轻松松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机。此时,阿清方才挺直身子,重新找回平衡。
看着阿清认真的模样,李岫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暖意如藤蔓般悄然蔓延。
这个男人,外表上看起来粗犷凶悍,内里的情感却无比细腻。他是那样的富有耐心,温柔体贴。他总是竭尽全力去满足她的要求,无论大小,不管难易。在他的怀抱里,那颗心莫名就觉着安宁。
天色已然大亮,李岫坐在车外的折叠椅上,才将手机打开。昨日与李分开后,怕他再打来电话纠缠,便索性关了机,整整一夜都没再开启。
这不,刚一开机,来电提示与短信声音便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叮叮叮”的声响此起彼伏,险些将手机震爆。
阿清本想开口问问李岫早餐想吃些什么,却无意间看见她阅读短信之后凝重的神情,于是便默默地退回了车里,弯腰将摔在地上的烧水壶捡起,仔细清洗干净后,又接满水,放回了底座上。
按下烧水键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踱到车门口向外偷瞄。只见李岫仍在查阅手机上的短信,满脸都是忧愁。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人家,于是再度走回车里,心不在焉地整理起床铺。
刚刚叠好被子,李岫就走了进来。她停在车门口的阶梯上,偏头望着阿清,目光清亮自然,仿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虽带着些许迷茫,却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要吃什么早餐?白粥还是面条,我这里只有这些。”阿清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一种担心李岫会反悔的忧虑。
他确实担心。当李岫重新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时候,她又变回了那个披着坚硬外壳的上海女孩。他害怕昨晚的一切,只是她在夜幕下的一时冲动,害怕她认清现实后,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李岫看出了阿清的顾虑,脸上挂起蜜一般的笑,一阶一阶踩上阶梯,掷地有声地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的说:“不用做了,咱们去城里吃。吃完之后,你送我回宾馆找高铭翰讲一下准备辞职的事情,然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听了“不用做了”四个字的时候,阿清的心咯噔一下,他还以为接下来马上会听到那充满愧疚的残忍字眼“对不起”。谁成想,李岫话锋一转,又将他高悬着的心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什么事啊?”他不自觉摸了摸鼻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带你见家长。”
“啊?”阿清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可那张脸还是冷憨半分的模样。
“去见一下我爸。”
“不是见过了吗?”
“那是演的嘛,这回……是真的嘛。”李岫微微垂下眼睑,小脸被透进来的朝霞映得桃花一样。
“额,是啊,那……有什么区别吗?”阿清挠了挠后脑勺,不解的问。
“哎呀!”李岫急得跺脚,伸手捏上他的脸颊,把那张笨拙的嘴巴扯成了一条直线。
“疼,疼。”阿清含糊地嘟囔着,肢体却定在原地,半分不敢反抗。
李岫赶紧松了手,撅起小嘴解释:“当然有区别了,我要跟他说,我跟你一起回上海。还有就是……想让他照顾好小姨和……我妈。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有些话还是当面讲一讲的好嘛。”
有些话,她想跟父亲当面讲。有些话,父亲也想当面跟她讲。这是头一回,父女二人之间,悄然生出了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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