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开着车,与李岫一同去了城里。简单地吃过早餐后,便送她回到了福缘宾馆。
李岫让阿清把车停在楼下等她,接着从斜挎包里摸出个什么东西,迅速塞进上衣口袋,随后下了车,迎着明晃晃的朝阳,小跑着进了宾馆。
李岫蹦蹦跳跳的背影,让阿清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一只小兔子。他记不清那只兔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长着两只大大的耳朵,还有两颗怎么都收不进嘴巴里的大门牙。
阿清笑了,笑声从鼻孔里出来,带出一团轻柔的水蒸气。他用虎口缓缓摩挲着长出一层青色胡茬的下巴,全神贯注地盯视着那个被朝阳镶上一层金边的背影,直至她走进宾馆大门,彻底消失不见,那抹温柔的目光依旧缱绻着,迟迟舍不得移开。
此时的阿清并没有多想。他以为,高铭翰不过是个背刺下属、抢夺功劳、爱慕虚荣又惹人讨厌的卑鄙小人,压根不知道这个小人那晚借着酒劲轻薄了李岫。要是他知道那件事,肯定不会让李岫独自去找高铭翰,也断然不会轻易饶过那混蛋。
到底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关于这个问题,各个学派之间争论了上千年。李岫当然也不知道答案,反正书本上教授的是物质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她心里记下了,考试的时候也如是这般写的答案。
然而今天,她却对这个“正确答案”产生了质疑。昨夜明明睡得并不好,早上还被阿清吓了一跳,可今天的精神状态却是出奇的好。脚下像生了风似的,走起路来又轻又快。没走两步,脚丫就忍不住想往高处跳。
同样是枕边出现的一张脸,有时会被吓到尿床,有时又会让身体像打了鸡血似的,充满了力量。
这到底是不是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物质呢?
或许,对阿清的爱,就是一种强大的意识力量。这份爱让她敢于进行自我重塑,敢于蔑视一切,敢于叛逆反抗,敢于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
回到自己房间,李岫先将东西整理妥当,而后才去敲高铭翰的房门。
此时正是十点过一刻,按常理来说,这个时间点高铭翰应该还没起床。从昨夜那些几乎没有时间间隔的未接来电记录,以及那些语序不通、错字连篇的短信来看,他昨晚肯定喝了不少酒。
敲了许久,房间里才传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叫嚷:“谁啊?一大清早的敲个没完没了,想好好睡个觉都不行!看我不投诉你的。”
话音刚落,门蓦然被打开。高铭翰站在门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眼袋肿胀发青,内外眼角都糊满了眼屎,一脸病入膏肓的模样。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宾馆提供的白色睡袍,腰带没系,一头耷拉在地上。那如白切鸡似的胸腹整片裸露着,肚脐上方还有几道模模糊糊的指甲抓痕。
这情景,不免有些辣眼睛,李岫忙沉下眼睑,避免目光直接撞上那不耻的春色。
“你啊……”高铭翰歪歪斜斜地靠上门框,眯缝着眼睛,仿佛费了好大劲才认出眼前的人是李岫。
“高总……”李岫刚要说话,又习惯性的被高铭翰打断。
“啊……呵……”高铭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瞬间,一股经过口腔彻夜发酵过的酒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李岫赶紧掩住口鼻。“你长本事了啊!昨晚为什么关机?你去哪儿了啊?怎么不报备啊?”连珠炮般的责问过后,他用手指抠了抠眼角的眼屎,慢不经心的朝走廊使劲一弹。
“昨晚我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了,不好意思啊……高总,我是来跟你打个招呼的。我要辞职,这几天就会回上海。”李岫抬起头,半掩着口鼻,看着一脸萎靡的高铭翰,语气十分坚定。
高铭翰一听这话,酒意瞬间散去了大半。他猛地直起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啪”的一声,手掌重重地拍在门框上。“李岫,你再说一遍?!辞职?项目没做完,你辞什么职?”高铭翰当即暴喝。
如若是之前那个李岫,她一定会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又含糊不清地向上司陈情,甚至连“辞职”两个字也会说得愧疚难当。然而,当下的李岫,俨然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少女,在安全感的加持下,整个气场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楼下的那个男人,带给了她真正的安全感。让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觉着有十足的底气;无论面对怎样的恶人,都不会再心生胆怯。
“高总,您不是在会议上跟祁部长说,今后项目的所有事宜都由您亲自跟进吗?”李岫微微侧首,斜眸轻睨,清冷的目光仿若寒潭之水,波澜不惊。一字一句,将一腔讥讽说得婉转悠扬,极具艺术感。
高铭翰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李岫,从容之中竟还有一丝冷傲,不屑里头又透着几分威慑。虽然不似之前那般温柔,但也是别具一番风味,于是心中不免又生了邪念。“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他摸着后脑勺原地转了个圈,再次面向李岫的时候,一侧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你别怪我不厚道,是你自己那天晚上不解风情啊。”
“高总,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根本不在意你抢了我的方案。我只是觉得,你事先应该跟我打个招呼,这样我也可以……”
俗话说得好,言多必失。话多的人,成不了气候。高铭翰便是这种人。他向来只喜欢滔滔不绝地说,压根儿没耐心听别人讲。如果是晚辈、下属,或是根本瞧不上眼的人,他都会直接打断别人的话,毫无礼貌可言。
这不,他的臭毛病又犯了,不等李岫把话说完,就抢着说:“我就说,你这个人拎不清。那天晚上你要是从了我,这方案还是你的啊。我们一起把业务接了,一起漂漂亮亮的在岩山打完这场仗,一起回上海,多完美的结局。可你偏偏不肯,我也是没办法啊,所以只能选择Plan-B。”
“从了你?怎么从?让你得逞?把酒后强暴合理化?”李岫的声调难以遏制的扬了几分。
见李岫咄咄逼人,高铭翰也撕破了脸,扯着嗓门嚷嚷起来:“什么强暴?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大家都是成年人,孤男寡女在外地出差,情到浓时睡一晚上,不是人之常情吗?少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他妈是什么好货啊?在岩山名声都烂透了,怪不得一直不想回来,还骗我说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李岫,你还真是会装啊。”
李岫清楚高铭翰是个什么样的渣子,而且上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即便他满嘴“喷粪”,她也仍是默默听着,一声没吭。
见李岫默然不语,高铭翰还以为她怕了自己,反而愈发得意。胳膊一抬,举过头顶,往门框上一搭,身子随即像没了骨头似的斜靠在门框上,脸上随即泛起一丝放荡的淫笑。“嗨,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李岫,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各方面做得我满意,业务提成,我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我还会在小老板面前给你美言,等咱们回了上海,让他给你加工资。”他把声音压得低而沉,轻挑着眉毛,暧昧地对李岫说。
“高总,说到钱的事,我顺便问一句啊,你把阿清解雇了,为什么不把欠他的费用付给他?”
“阿清,阿清,又是阿清!”高铭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当即升起一团无名火。只听得“砰”地一闷响,那捏紧的拳头就生生捶在门框上,声音也难以抑制的高了好几度,“他隐瞒前科,我没找他赔偿就不错了,还给他钱!”
“你可真够无赖的。”李岫不耻地横了他一眼。
“我无赖?李岫,你不是真看上那个杀人犯了吧?”
“阿清不是杀人犯!”李岫忽地瞪大双眼,激动得嘴唇微微发抖,一副势要为阿清辩驳到底的模样。“他要真是杀人犯,你欠钱不还,他早就把你给杀了。”
听到这话,高铭翰微微瞪大了眼睛,脸上掠过片刻的慌乱,随后又强行镇定下来。他佯装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怯意,扭了扭生硬的脖子,故意说道:“老子可不怕他。”然而,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李岫一早知道高铭翰长着颗鼠胆,便故技重施,像吓唬摩的司机一般,故意来吓他。谁要他出言不逊,诋毁阿清。“那你现在这么勾搭我,不怕郑秘书知道吗?”李岫有些得意。
“你怎么知道?”高铭翰一怔,只见他眼珠一斜,便又笑道:“你观察得这么仔细,是不是吃醋了?我跟那个郑秘收,就是逢场作戏而已,还不都是为了工作。”
“那你现在勾搭我,也是逢场作戏咯?”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那个郑秘书是逢场作戏,对你可是真心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啊,在上海我就喜欢你,你难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别装了……”
“真心喜欢我?意思是……要跟我正儿八经的处对象,见家长,给彩礼,然后结婚?”
“你这小囡囡,还挺心急的啊。”高铭翰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淫笑,忽地一把抓住李岫的胳膊,就要将她往门里拽。“来,你进来,我慢慢跟你说。”
“你干什么啊?这里有监控的!你放手!”李岫边挣扎边扭过头朝走廊上大叫。
“别装了,知道有监控,还装什么啊?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啊,错过这次机会,你可就人财两空了。”高铭翰紧紧拽着李岫的胳膊不肯松手,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抠着门框,拿脚撑住地面,拼命地抵抗。
“哎呀,快进来,让我亲自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事。”高铭翰一脸的邪念,那垂涎欲滴的模样让李岫不寒而栗。此时阿清又不在身边,她只能朝着走廊里大声呼救。
高铭翰一开始还以为李岫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压根儿没料到她居然来真的,甚至还喊出了“救命”。都说他生了一颗鼠胆,即使欲望膨胀得无法冷却,也绝不敢在犯罪的事情上开玩笑。倏然间,那双大手像是被猛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谁知他刚刚一松手,咒骂的话还来得及说出口,一团黑影就如闪电般蹿了过来,不等他看清那团黑影的脸,鼻梁就塌了。高铭翰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涌了出来,如自来水般止不住地往下淌,一直淌在他裸露着的胸口上。而后,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嘴里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铭翰捂着鼻子,疼得双眼紧闭,呲牙咧嘴,五官痛苦地皱作一团。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袭击他的人。
原来是阿清。
“你他妈……”高铭翰怒视着阿清,辱骂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对面再次挥起来的拳头吓得噎回了肚里。
“阿清,别……这里有摄像头。”李岫拦住阿清。
阿清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高高悬于角落的黑色物件,缓缓放下了沙包大的拳头。“让我先教教你,怎么作个人吧。”他把李岫紧紧搂进怀里,两只眼睛如鹰隼般盯视着高铭翰,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高铭翰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断然不是阿清的对手。向来“伶牙俐齿”的他,这回竟然破天荒地没还半句嘴。可那小肚鸡肠的性子,又怎能轻易忍下这口气?只见他忽地扯起脖子,朝着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起来:“打人啦!打人啦!”
高铭翰的叫声惊扰了其它房间的住客,众人纷纷打开房间,探出头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没一会儿,工作人员也匆匆赶来了,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快帮我报警,这个人殴打我,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鼻梁骨怕是也断了……哎呦……”高铭翰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阿清,“就是这个劳改犯!付安清,我不把你再送进去蹲几年,我就不姓高!”
工作人员见高铭翰的鼻子确实血流不止,于是急忙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10报警。
“这是一场误会,不要报警。”李岫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工作人员的手机,按下挂断键,又给他揣回了兜里。
工作人员知道李岫和高铭翰是同事,听她如是说,便也没继续坚持拨打报警电话。
“李岫,你什么意思?什么误会?!这就是殴打!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要坐牢的!”高铭翰见现场的人多了起来,便来了劲,挺着胸脯朝李岫厉声暴喝。
“高总,消消气,看看这个。”李岫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橙白相间的录音笔,就是她在祈宁峰顶用来记录的那只,阿清也见过。
看着李岫手里的录音笔,高铭翰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萎了。
李岫攥着录音笔在高铭翰面前晃了一眼,马上又收回了口袋。而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高总,刚才咱们的对话内容,我都录下来了。你说,是发给小老板好呢,还是发给郑秘书?对了,发给祁部长好像也不错……唉,不管发给谁,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哟。”
说完,轻巧地退回阿清身边,牵起他的大手,将身体贴上他的胳膊,调皮地蹭了两下。又用小手虚掩着嘴巴,一副怕高铭翰听见的模样,狡黠地对阿清说:“放心,他不敢。”
第34章 二零零五年34
依旧是寻常的一天。像白开水,淡而无味。其实这样挺好,淡了总比咸了好。咸了,是会让人不舒服的。
这正是李岫目前需要的生活,她早已不对当下的日子抱有五彩斑斓的期待,只求一切平平淡淡,勿生风波。像今天白天这样,就挺好。
今天她没被“不小心”撞到,也没被人背后吐口水。尹梦娇请了假,今天都没来上课。那几个与其交好的女生课间闲聊的时候,李岫无意间听到,好像是什么五哥回了岩山,尹梦娇为他接风洗尘去了。
她们口中的五哥,定是麻强,那个绰号麻老五的混蛋。一听到这个名字,李岫顿觉脊背发凉,冷汗直冒。心中只盼着那家伙忘性大,早早将那旧黄历翻了过去,别再记得当初的那些恩怨才好。
晚上放学之后,李岫如往常一般,独自步行回家。
走到家附近的时候,她顿住脚步。往常这个时候,小卖部前总是灯火通明,今天却意外地没有一丝光亮。虽然她不太喜欢那盏把眼珠刺得生疼的葫芦灯,但习惯了以后,忽然没了那光亮,心里反倒不安起来。
黑暗笼罩着那小小的店铺,显得格外冷清。突然间,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得李岫打了个冷颤,也吹得葫芦灯的铁罩子发出吱扭吱扭的摇曳声响。
摸黑走进家门,李岫瞧见卧室的灯也没开,只有细细长长一道窄光从里间厨房的门缝里泄出来。
想起母亲近日的种种反常,无端的磨刀,无端的翻箱倒柜,一时歇斯底里,一时又冷静非常。顷刻间,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不敢再向深想,拔腿冲向厨房。
“哐啷”一声响,门被猛地撞开。那厨房的门板,原是父亲从别人家盖房子的废弃木材里挑拣出的几块,凭着自己对木工的理解随意打的,本就不怎么结实。日子久了,便更加脆弱不堪。如今经李岫这么一撞,差点散了架。
母亲手里正拿着一只熬汤用的铁勺,听见声响,忙转过身看向李岫。“放学了啊……冒冒失失的,一点不稳重。”说罢,转过身拿铁勺继续翻搅灶上那砂锅里的汤。
虽然还是那些带有责备性的词汇,但李岫知道母亲并没有生气。她的口吻清沉平和,声音像是从枯井里发出来的,空空洞洞,没有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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