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其它年级早就放了寒假,高三年级一直上到小年的前一天,学校才给他们放了假。电力局这个时候仍在上班,李只有大年初一到初七七天正式假期,不过为了争取表现,他主动跟领导说安排自己这段时间值班,反正母亲也不想看见他,倒不如赚点加班费,同时还能在领导心里留个好印象。
岩山当地有个习俗。过年前,每个人都得把身上的泥垢仔仔细细清洗一回。接着,一直到初八,都不能再洗澡。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好。不到十点,母亲就烧好了一大锅热水,用塑料桶整整提了三桶,才把放在厕所的那个大竹筒装满。她让李岫先洗,之后自己再添点热水,将就着也洗了。
估摸着李岫洗得差不多了,母亲推开门进了厕所,从墙上取下搓澡巾,准备给她擦背。搓澡巾还没开始往手上套,母亲突然惊愕地发现,李岫的乳房竟然膨胀了许多,像两颗白花花的馒头,挂在胸口直晃悠,再看那膀子,好像也胖了不少。
蓦地,母亲想起,怕是有很长时间都没在厕所的垃圾桶里瞧见李岫用过的卫生巾。
突然,她一把掐上女儿的乳房。李岫只觉胸部像是被尖刺猛扎了一般,“唉呀”一声叫了出来,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激得桶中水花四溅,溅得母亲一脸都是。
她佝偻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蜷缩在水中,斜睨着母亲惊惶地问:“妈,你干什么啊?”
母亲喘着粗气,眼神定定落在李岫身上,那神情仿佛天塌了一样。怔了半晌,母亲压着嗓子问:“你上个月来那个了吗?”
李岫回想了一下,忐忑地答:“好像……没来。”
啪――母亲劈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木桶随之一颤,桶里再次激起层层水花。
李岫被打得一怔,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拼命的眨眼,不让眼泪掉出来。“妈,你打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了?”母亲极力控制着音量,做贼似的。
“哪个啊?”李岫委屈地看着母亲,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母亲恨恨地叹了一口气,支支吾吾半天,才把那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怀孕!你是不是怀孕了?”
李岫心脏猛地一颤,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最后,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啊?你懂不懂啊?!”母亲愤怒的字眼从牙缝里挤出来,紧攥的拳头一拳接一拳捶打在竹桶壁上,震得水面掀起一层接一层的波晕。
“不知道……”李岫压着脑袋,喃喃地回答。
母亲气得一把将李岫从桶里拖出来,桶被带翻,热水瞬间洒落在厕所的瓷砖地面上,哗啦啦,水流四处蔓延。
李岫受到惊吓,赤裸的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她想要呼喊,却怎么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她在凉滑湿冷的瓷砖地上挣扎、抽搐、痉挛,如同一条从河里捞上来,在地上垂死乱跳的、缺氧的鲫鱼。
“妈……妈……别打了……疼……”李岫终于感觉到疼痛,哀求声不断从喉咙里涌出来。
“天杀的,到底是谁的啊?!”母亲打累了,一屁股瘫在地上,拿手背胡乱摩挲着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溅出来的洗澡水的液体,恨恨的哭骂。
“不……不知道……”李岫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踩碎了壳的蜗牛,只剩下白剥剥的软体,赤裸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是被冷汗还是洗澡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脸颊,还有几簇塞在嘴巴里。
听了这话,又是一顿毒打。
这回母亲真的哭了,边打边哭,边哭边打。哭完,打完,所有愤懑的情绪也就没了。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具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的壳。
她把李岫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摩挲着她潮湿冰冷,不住颤抖的脊背,哽咽着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谁欺负你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不,不,不是……不是……”李岫在母亲怀里颤抖,抽泣,痉挛。
听到这个答案,母亲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托起女儿满是眼泪的惨白小脸,心疼的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记得呢?但凡记得一点,妈都给你讨回公道。岫儿,你可别骗妈啊,别到头来是自愿的啊。”
“妈,我不是,不是自愿的。”李岫的头摇得波浪鼓一般,抽噎着向母亲解释,“跨年夜,那天,那天晚上,文艺晚会,班里文艺晚会,我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就在一个破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只记得好像有人咬我的耳朵……”
母亲扬起巴掌,猛地扇了自己七八个耳光。李岫哭嚎着去拦母亲,母女两个抱作一团,哭得不成样子。
母亲边哭边把自己十根手指头关节捏得咯嚓乱响。“你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母亲又怨又恨。怨得是李岫愚蠢,不懂半点男女之事。恨的是自己那天不在家,彻夜去爬什么祈宁峰许愿。
泪哭干了,母亲站起身从晾衣绳上扯了两件衣服给李岫披上,然后再三叮嘱她,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头,死也不能跟第三个人说。半个字都不能透露,包括父亲和李。
那天,母亲没有洗澡。过年之前,她都没洗。她再也不信这些了,连带着风俗习惯,统统都不信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厕所的狼藉后,她从箱子底下翻出两只口罩,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李岫。这口罩还是前年非典时候没用完剩下的,幸好当时没扔掉。母女二人就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打扮成连熟人都轻易看不出来的模样,方才去到医院挂了妇科号。
医院里人来人往,空气混浊。每年皆是如此,越到年根儿上,生病的人越多。妇产科在二楼倒数第二间,刷着黄漆的木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母亲瞧见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跟一个中年妇女讲话,声音细而沉,听不清内容。
母亲厉声命令李岫在走廊的长条木椅上坐着等,自己就站在妇产科门口等,眼睛不住的往里头瞧,边瞧边叹气。李岫手里拿着空白病历本,板板正正地坐在掉漆掉得斑驳的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里面的病人捏着几张检查报告出来了,满脸的愁容。母亲回头唤了一声李岫,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母亲跟前。母亲拽起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就进了门。
女医生三十多岁,瘦长脸,眼睛很大,鼻梁和双颊长了许多细细浅浅的雀斑。一开口,温柔死人的腔调。李岫不禁想起了学校的校医,她也是这般的温柔。
女医生见母女二人都戴着口罩,母亲讲话时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猜出了七八分。她也没多问,开了一些检查的单子,压着声音对母亲说:“先去一楼缴费,然后再去检查,单子上都写着在哪儿做什么检查,有不明白的问外面的护士。”
母亲点头谢过医生,拽起李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验尿,验血,B超都做完之后,剩下的就又是等待。很煎熬的等待,母女两个都煎熬。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站在走廊当头,没有任何交集。
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母亲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没有任何反应,没当即失控发狂,也没有哭闹。只是脸色很难看,嘴唇乌青的,像中了某种强劲的毒。
医生说李岫是宫内早孕,胚胎发育正常。说到这里,她微顿了一下。而后又说,如果不想要的话,今天可以先安排做检查,检查结果没问题,最快明天就可以考虑药流或手术流产。
母亲丢了魂一样,目光沉沉地落在检查报告“宫内早孕”四个字上。半晌,她冷冷的对医生说了两个字:“手术。”
从妇科诊室往门外走的时候,母亲一个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那女医生被母亲这一撞,身子猛地一个趔趄。母亲如同惊弓之鸟,条件反射般地接连吐出几句“对不起”。女医生倒是大度,笑着说没关系。抬头的瞬间,李岫认出这人就是崔影芝的母亲。心中不免一慌,忙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李岫早早来了医院。
手术室在三楼,在门外大概等到八点半的样子,医生开了门,站在门口叫了她的名字。没有母亲陪同,她独自走进手术室,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发抖。医生告诉她不用害怕,手术很快的,眨眼儿功夫就结束了。她颤颤巍巍地问医生疼吗,医生顿了一顿,说没有生孩子疼,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
虽然面对的是温柔的女医生,可她叉开双腿的时候,还是觉得羞耻。医生拿着器械走到她两腿之间停下,看到她还在发抖,肌肉硬得像铁块一样,微微叹了口气。冰冷坚硬的器械探入体内,李岫感觉到一阵剧痛,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但她没有出声。她不敢发出声音,她怕等在门外的母亲听到。
手术结束后,她艰难地走出手术室,脸色苍白。母亲搀扶着她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用自行车载着她回了家。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拼命地踩自行车,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回到家里,她就扎进厨房,把带回来的一包包中药放进煎药的砂锅里,开着小火慢慢熬煮。
李岫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间睡了过去。苦涩的中药味儿从厨房飘散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间房子,最后还进入了更加苦涩的梦里。
李回到家的时候,满院子都是中药的怪味儿,没瞧见母亲的影儿,厨房里时不时传出OO@@的声响,他料想母亲应该是在厨房忙活。
路过李岫门口的时候,他见房门半掩着,小丫头正躺在床上发呆,于是趁机溜了进去,准备把今天在单位的趣事讲给她听。可一进门,就发现妹妹的脸比纸还白,嘴唇也惨淡淡的,像被吸干了阳气一样。她那样躺着,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地瞅着天花板,都没察觉自己进来。
李走到床头,蹲了下来,轻声说:“岫儿,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李岫听见哥哥的声音,很疲倦的转过头,眼神迟迟移到他脸上,低低的声音说道:“有点不舒服。”而后又把头转过去,朝着天花板,缓缓阖上了眼睛。
“怎么了啊?哪里不舒服啊?”他伸手去摸妹妹的额头。冰凉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像具尸体。
他很小的时候,在北方农村的老家摸过一次尸体,是亲生母亲的。母亲生完第五个孩子没多久就病死了。当时他还以为母亲睡着了,滋溜一下爬到母亲身边,用小手调皮的揪她的耳朵。指尖一碰上母亲的皮肤,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比锁着母亲手腕的铁链子还要凉。
“去医院看看吧,你咋这么凉?”李有些着急,站起身就要去搂妹妹的腰板。
李岫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去过了,没事。”
“医生咋个说?啥毛病啊?妈是在给你煎药吗?”李坐在床边,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妹妹冰凉的小手。
“小毛病,吃几副药就好了。”妹妹声音轻得像小山从笼子里飘落出来的羽毛,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落到地上。
“没事就好,那……你要乖乖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多睡觉哦。”李反复摩挲着妹妹手背上薄得透亮的皮肤,动作极轻,生怕弄坏似的。
长长,幽幽的默静之后,李岫忽然说:“哥,你变得更好看了。”
“啊?哪里好看了?”李黝黑的脸倏地红了。
“就是比以前更帅了,像模像样的了。”
“可能是换了工作的原因吧……每天接触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学了不少知识。现在不用颠勺,整天对着电脑,没那么累了,气色就好了不少吧。”李沉浸在不易察觉的得意与傲娇之中,没注意到妹妹茶褐色的眸眼里早就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气色好了,气质也好了。”妹妹安静的望着他,不舍得移开目光。
“我要努力,争取早点转正。”李松开摩挲妹妹的手,在胸前捏成拳头,对着妹妹宣誓一样。
“以后,你当了大官,就会嫌弃我了。”李岫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傻瓜,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不会的。”李伸手帮她把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拨到一边,轻轻柔柔地回答。
“总有一天,你会嫌弃我的。”妹妹说着,眼角倏然淌出一颗清亮的泪。
第37章 二零一三年37
负罪感。
一个什么罪都没犯过的人,因何会一直背着深重的负罪感活着呢。
李岫对很多人都有负罪感,对小山,对母亲,对父亲,对哥哥,甚至对尹梦娇、崔颖芝和孙宇宁,都有这种感觉。只要有人对她透露过微浅的善意,她都会深深记在心里,当他们之间不和谐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问题。
是自己不够努力,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所以才毁了母亲的人生。是自己不够决绝,收了小姨的胸罩,才害死了小山。是自己在羊水里没幻化成男孩,所以才让父亲在李氏家族立不住脚,是自己愚蠢至极,没能守住清白,才会错失与哥哥之间的缘份。她甚至觉着,母亲头顶的白发、父亲手上的老茧、小姨的褴褛衣衫,都是她的错。
所以在父亲极尽隐晦的劝她离开岩山滚回上海的时候,她没有辩驳,没有抗争。这是一种长久形成的压制,无论她在阿清面前表现得多么活泼,整治高铭的模样多么嚣张,一遇到父亲、母亲和哥哥,所有蓬勃的气场便都被压了下去。
从乡下祖宅回来的路上,李岫对阿清说,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吧,去买回上海的车票。
阿清欣喜的答应。他知道,不是岩山这座小城克她,而是这里已经没了在乎她的人。
从火车站的售票大厅出来,李岫的精神好了许多,走路的样子不自觉又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她把两张红彤彤的火车票捏在指间,歪头对阿清雀跃地笑道:“最早班,后天上午九点三十八。”说着,将火车票递向阿清,俏皮的叮嘱:“好好收着。”
阿清咧嘴憨然一笑,红着脸反问:“给我拿着吗?”
“我经常把东西弄丢,还是你保管比较靠谱。好好收着哈,这可是我的后半生。阿清,我的后半生……以后可就交给你了。”李岫边说边把车票递给阿清,随后迅速低下头,遮掩住那微微泛红的眼眶。
阿清小心翼翼地接过票,顺势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微微一扯,便将她整个人温柔地揽进了怀里。他紧紧地攥着车票,也同样紧紧地搂着李岫。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轻轻缓缓地反复摩挲,下颌骨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微扬的嘴角挂满了深重的爱意。
“放心吧,你和这张票都交给我。”阿清的措辞难得深情,说罢,他低下头,在李岫的头顶落下一个吻,绵长而炽热的深吻。
从车站返回房车后,李岫便帮忙一起整理东西。夕阳很烈,从敞着的车门里一箩筐地涌进来,轰轰橙橙的,像点了一盏大瓦数的葫芦灯。
阿清被刺辣辣的反光晃得眼睛发花,嘟囔道:“都几月份了,还这么热。”
“上海比这里还要热呢,不过……上海有好吃的冰淇淋,下了车我就带你去买。”李岫把阿清刚叠好的衣服,又摊开来,胡乱搓成一团,两只眼珠滴溜溜的瞅着他乱转,没一会儿又咯咯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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