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母亲身旁,将鼻子凑近砂锅,迎着上面那个小小孔洞喷出来的热气,使劲嗅了几嗅。而后努力挤出一抹乖巧的笑,讨好地对母亲说:“妈,你这是炖什么呢?又学了新的菜谱吗?好像不是老母鸡汤的味道啊,清清淡淡的。”
“不是。”母亲低沉的回应。
“我就说,你炖的老母鸡汤隔三里地我都能闻得到香味儿,这个我都没……”
“好了,你先去写作业吧,等汤好了我给你端进去。”母亲生硬的打断李岫。
李岫原是想称赞一番母亲的厨艺,想着或许能让她开心些。可瞧见母亲依旧是那副生冷的面孔时,心中那点热乎劲儿瞬间凉了半截。她敛起笑容应了母亲一声,便默默回了卧室。
一道数学题还没解完,母亲就端着一个大海碗进来了。李岫装作很期待的样子,端起海碗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当她放低碗换气的时候,目光突然被碗底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只细小的脚,不,不能说是鸡脚,看起来更像是鸟的脚。
李岫心头猛地一震,头皮瞬间掀起一阵触电般的麻感。她扔下手中的碗冲向院子,“啪”的一声,将葫芦灯打开。
刺眼的光芒刹那间将院子里的一切照得通明。蓝色的遮雨棚,细细的铁丝线,还有那个空空荡荡的鸟笼子。一切都安然无恙,唯独不见了叽叽喳喳的小山。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鸟笼子旁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宁愿觉着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也不愿意相信小山不在里面。她就那样反复地看,看得眼皮都酸了,看得嘴唇渗出了斑斑血点,也没能再看见小山。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看见母亲正坐在床沿儿等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妈,你是不是把小山给炖了?”李岫泪眼婆娑的盯视着母亲,以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问向她。
“嗯,给你补补脑。天麻配乳鸽自然是最好,鹦鹉……也勉强凑合吧。”母亲的回答冰冷而沉静,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包括李岫现在的反应,以及之后的无奈与妥协。
嗡――李岫听见脑袋里产生一阵巨大的轰鸣,接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只听“哇”的一声,刚刚喝下去的汤就被全部吐了出来。
她把小山吐出来了。可那一腔的愧疚,却留在了身体里面,永远都无法根除。秽物在地上肆意蔓延,就像她内心的痛苦与绝望也在不断地扩散。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母亲的声音依旧冰冷。
“小山犯了什么错啊?”
“不是小山犯了错,是你!”
“我犯了什么错?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让我考第一,我考了第一啊!我没有早恋,放学就回家,也没有出去跟不三不四的人玩……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啊?”李岫攥起拳头,狠狠的捶打自己的大腿。
“你为什么要收陶文玲那些不要脸的脏东西?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我是不是让你离她远点儿?她是什么货色,全啤酒厂都知道!她就是个不要脸的贱货!”母亲猛地从床上站起来,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视着李岫,恨不得将她面皮割下一层似的。
“那天,是你让我去的啊!”李岫抽噎着哭诉,话语中满是委屈。“我明明说了我不要的……”可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气管里残留的食物渣子呛到,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你是不是要学她,啊?!好的不学,学当婊子?当烂货?!你要是不想穿我做的胸衣,那你就什么都别穿,光膀子出去!反正你也不想当好人家的姑娘!”母亲说着,冲上来就要撕扯李岫的校服。李岫激烈的反抗,却被母亲按倒在地上。
两人正撕扯之际,李回来了。
他在外面就听见家里有哭闹与争吵的声音,于是忙扔了手里的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屋里跑。一进屋瞧见这般情形,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教,猛地上前将母亲从妹妹身上拉了下来,重重摔向一旁。随后,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包裹在妹妹那裸露了一半的胸口上。
李岫瘫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着哥哥的外套,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母亲,被李重重一摔,正好摔进那一滩呕吐物里,手掌和胳膊都粘满了秽物。这一摔,她才忽然意识到,李原来有着这般大的力气。只是他平日里表现得极为隐忍,才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母亲呆愣了几秒,方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手掌心的秽物在裤子上随意地抹了几抹,而后抬起手指着李,如同看着仇人一般,恨恨地骂道:“死野种,你敢打我?!”
“妈,我没有,我……”李急切地想要解释,可母亲根本不听,抡起一旁的椅子,照着他的头就要砸下去。
这一椅子若是真砸下去,李的脑瓜子即便不开花,也得落个轻度脑震荡。所幸,父亲赶回来了。又是在这紧要关头,父亲一把拦下了母亲手里的“凶器”。他夺过椅子,重重地摔向一旁,只听得“哐啷”一声响,椅子瞬间散了架。
“陶文慧,你又在闹什么?!”
父亲惊雷般的斥责声过后,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李岫断续不止的抽噎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瞧着头发凌乱的母女,散架的椅子和那一地的呕吐物,他仰天长吁了一口气。
良久,母亲一屁股落回了床沿儿上,接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苦笑。“李广财,哪阵邪风把你吹回来了?”
父亲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闹吧,你就尽情地闹。以后你只管闹,我是没有精力跟你闹了。既然全家人都在,咱两个就把话说清楚。这个家,以后我不回了,房子给你,岫儿……也跟着你,李跟我。我们两个把这婚离了,我一分钱都不要。”
父亲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李岫停止了抽泣,眨巴着眼睛看向父亲,好像他说的是外星语言,一个字也听不懂似的。
“我说呢,你不陪着狐狸精,倒回家来了。原来,是回来跟我摊牌了是吧?我中午让你好好想想,你想了一下午,就做了这个决定?李广财,你都盘算好了是吗?怎么分家产,怎么分孩子,你全都想好了是吗!?”母亲骂得唾沫星子横飞,昏黄光线下,毛毛雨似的,比班主任陈老师讲课时喷得还要厉害。骂完,她猛地从床沿跳起来扑向父亲,歇斯底里地捶打着他的胸口。
父亲像块磐石一样,岿然不动,由她去骂,由她去打。
母亲撕打间,扬起的胳膊不小心撞到了房顶上悬下来的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猛猛地晃荡起来,晃得李岫头晕眼花。
“这个婚,必须离。”父亲决绝而冷漠的态度,成了压弯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停止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捶打,站在原地,仰起头脉脉盯视着父亲那张沧桑的脸。盯了半天,再次苦笑了两声。
就在大家都以为母亲被迫接受了残酷现实的时候,她突然抽身冲进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那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陶文慧,你……你要干什么?”父亲吓得白了脸,连忙退到书桌旁。
是啊,这种时候,是个人都会以为母亲是要一刀了结了负心汉。可谁成想,母亲竟看都没看父亲一眼,走到抱在一起的李兄妹两旁边,抬起腿,一脚把李踢翻在一旁。随即一拎,就把李岫像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哥哥的外套随之滑了下去,李岫还在急着拉校服拉链遮挡自己的胸口时,母亲已经提起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瞬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脖颈间凉飕飕的,还有蚂蚁在爬的感觉。捏着拉链锁头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动弹。
“离婚,好啊!你要跟我离婚,我就杀了她!”母亲这才冷眼盯向父亲,恨恨地威胁。
“陶文慧,你把刀放下!你疯了吗?!”父亲想要上前,脚步刚一动,母亲就紧了紧菜刀,将刀刃嵌得更深。
父亲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软下脾气来,央求着说:“有话好好说不行吗?这是你亲生女儿啊!”
“你不是把她分给我了吗?你分给我,她就是我的财产,我想杀就杀!杀了她,我也不活了,我去下面陪她。我们母女俩一起下地狱!李广财,这都是你害的!”
“你能不能冷静点儿。”父亲似乎妥协了,但又好像没有。他没有明确的表态,没说不离婚,也没说一定要离。
这时,一旁吓得面如土色的李,也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哀求着母亲:“妈,你先把刀放下,别伤了岫儿。”
“死野种,我不是你妈!要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跟我离婚!有儿子给你养老送终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们母女,出去风流快活了!可是你找谁不好啊,为什么非要找她啊?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啊?不如一起死了……”母亲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李岫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叨念着:“妈,我疼,我疼。”
“血!陶文慧,岫儿流血了!”父亲急得跳脚。
“妈!快把刀放下!”李急得大叫。
“哐啷啷――”母亲煞费苦心磨了好几天的菜刀就这样掉在地上。她主动扔了手里的刀,把女儿搂进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婴儿。
“岫儿,让妈看看,让妈看看……”母亲含着泪哭喊,带着沉重的自责与愧疚小心的查看着她的伤口。
趁着母亲情绪稳定,替李岫包扎伤口的时候,父亲给李使了个眼色,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房间。
李岫的伤口并不深,但却很长。纱布缠了整整三圈,绕到颈后打结的时候,母亲掉下一滴眼泪,她匆匆用手背抹了去,没让李岫看到。
“岫儿,妈不是要伤你。妈……磨那把菜刀,是准备自己抹脖子。我知道你爸那些脏事……真的觉得天都塌了,可是一想到你,我又舍不得。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受欺负啊……”母亲托着她的下巴,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妈,我明白。我这……又不疼。”李岫故作轻松的安慰母亲。
“岫儿……”母亲哽咽,掩着脸飞快擦去了眼里的泪。吸了吸鼻腔之后,笑着抬起头,对李岫说:“明天……要是有同学或者老师问起来,你就说,就说……家里晒衣服的铁丝松了,跑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撞在脖子上,勒出血了。”
李岫刚想点头,可下巴一低,就扯到脖子上的伤口,于是只能喃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母亲扭头望向窗户外,漆黑的夜色中,看不见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半晌,她转过头笃定地对李岫说:“放心啊,岫儿。我和你爸不会离婚的。你别担心这些,好好备考。”
而此时,李将父亲送到了岔路口。父亲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送到这儿吧。满崽啊,给你说个好消息。”父亲皱在一起的五官,终于在这声“好消息”中慢慢舒展开来。
“啥好消息?”李讶异地望向父亲。他心想,今晚闹成这个样子,母亲“疯了”,妹妹伤了,还能有啥子好消息呢。
“你崎堂哥那边儿有确切的消息了,最迟也就下个月初,你就能入职咯。”父亲说着,大手抚上他的脑壳,宠溺而自豪的感叹道:“长的比我还高……以后你就是电力局的正式员工了,认真工作,会做点人,有你崎堂哥这层关系,不怕升不到职。”
听了这个消息,李也一扫脸上的阴霾,眼里闪动着不可置信的兴奋光芒,“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崎堂哥亲口给我讲的。唉,本来我中午就想去饭馆找你讲这个事的,都被你妈给搅和了。大中午的,我还没出门,就给她杀上来闹,还把你小姨的头给打破了,再偏一点儿,眼睛都要瞎掉。”
“妈……知道啦?”
“知道又能怎么样嘛!我要跟她离婚,又不是因为小玲。自从我下岗之后,她哪个眼睛瞧得上我?嫌我没得本事,赚不到钱。嫌我连个屁都不会放,嫌我重男轻女,瞧不上她们母女俩。我从前住在屋里头的时候,你也不是没听到她怎么骂我的啊,说什么‘你还有脸姓李?老李家哪个人像你这么没用?’,还说什么‘你不如替李崎那个夭折的哥哥死了算了,还能在李家祖宗面前抬起个头,不然你这样的废物以后到了下头,祖宗都不得认你!’”说到这里,父亲那一张脸的褶子又挤成了田里的沟壑,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吹得他瘦小的身板跟着晃了几晃。
“你真的会跟妈离婚啊?”李问。
“肯定会离,不管有没有小玲,我都会离。满崽,你先在这委屈一阵子,入职之后,单位会给你分宿舍,你就可以搬出来了。”
“我……没事,住在哪里都一样。还有岫儿呢,我不放心她。”李急忙解释。这个屋檐底下,虽然有他不喜欢的人,但也同时住着他喜欢的人。
“岫儿你用不着担心,那是她亲生女儿,不就是吓唬我的。”父亲轻描淡写的说。
“可是岫儿要高考了,这么闹……我怕耽误她学习。她可是要考清华北大的。”
“她就是考上天去,也是个女儿家,早晚要嫁出去的。啊,考上清华,去了北京,见过大世面还会回到岩山这个山沟沟?到时候,怕不是直接在北京找个男人嫁了啊。指望她养老送终吗?指不上啊!陶文慧就是妇人之见,什么都不懂。要想在李氏宗族里立得起来,还得靠你啊。好好干,爸看好你!”父亲说着,自豪的拍了拍李的肩膀。
李满心只想着李岫考上清华北大之后,会留在北京嫁人的事,对父亲的称赞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爸知道你懂事,但是……陶文慧容不下你。这么些年,你受了多少委屈,爸心里头都清楚。放心吧,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小姨搭上的这条路子,不是爸吹,两年,我就可以在岩山城中心再买一套楼房,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起住。爸再努力几年,以后再跟你也买一套,就当是你的婚房。”
听了这番话,李又开心起来。
若是岫儿能留在岩山,父亲又跟母亲离了婚,那他们就不再是兄妹关系,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那么,父亲留给他的房子,也就有了岫儿的份。
这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这时,远空中飘过来一叠暗云,将悬于李头顶的那轮圆月完全遮蔽,天色也随之黑了下来。
第35章 二零一三年35
只是一支普通的录音笔,阿清却记在了心里。
她如陈年琥珀般的茶褐色眸子,害羞时似云霞般的脸蛋,对视间不自觉微颤的眼睫……有关她的一切,阿清都记得,包括那只收录着她文采的录音笔。
李岫在副驾上翻包的时候,阿清就看见了那只录音笔。只是当时并没在意,只当她拿着有用。可是李岫在楼上拖得时间有点长,他等着等着,就有些心慌,如坐针毡似的,屁股动个不停,总觉得什么姿势都不自在。
倏然,一道灵光闪现。他一巴掌拍上大腿,恨恨骂了句:“付安清,你真娘的蠢呐!”然后不管不顾就跳下了车,也没来得及看后视镜,差点儿被一辆从后头飞驰而过的摩的刮个正着。摩的师傅呼啸而过,把阿清撞了个趔趄,车子飞出几米远,还扭头朝他甩了一句:“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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