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上课铃声响起,那几个女生一哄而散,教室里刚才默然在座位上看热闹的同学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摊开书本准备迎接物理老师的到来。
接下来的整整四十五分钟,尽管物理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把课程讲得跟戏剧一样精彩,唾沫星子溅了前排同学一脸,李岫依旧没听进去一星半点,满脑子都在思考到底哪里得罪了尹梦娇。
她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利益冲突。除了李。
可是,对哥哥有特殊感情这件事,连自己都还没弄清楚,更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尹梦娇又怎会察觉到呢?
想了一节课,李岫也没能想明白。
她当然想不明白。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
课间操时间,李岫又去值周了。不巧的是,怕谁来谁,这周的搭档又碰上了十二班的孙宇宁。
自上次那事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不能说是敌对吧,反正就是不怎么和睦。孙宇宁那么健谈的一个人,与李岫值周的时候,竟也变成了“哑巴”。他怪李,也就迁怒了李岫,更因为崔影芝因此跟自己绝了交。李岫呢,是觉着人言可畏,还是尽量保持一定距离的好。于是两人一起值周的时候,基本就是各查各的,鲜少交流。
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课间操宣告结束,各班同学依次列队走回教室。尹梦娇个子高,在女生队列里面打头阵,是最先进入教室的。如往常一样,她大步流星直奔窗边那条道。她习惯走那一条,那条道能从窗户往外瞧,她想看看哪个班下节是体育课,有没有帅哥在操场上踢球。
李岫的座位正好靠窗。每天课间操结束回教室的时候,尹梦娇都会路过这里。今天也不例外。
尹梦娇路过李岫的座位时,还在探头探脑向窗外的操场张望,帅哥倒是没发现,但脚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物理作业本。姓名那一栏还用蓝色钢笔清晰地写着李岫的名字。她热心地弯腰捡起,准备把作业本放回李岫的课桌上,这时,一张纸条从作业本里飘落出来,打着旋儿落在了她的脚边。
纸条不大,三分之一课本的面积,上面用蓝色钢笔书写着一段英文。
“ItseemsthatIlovemybrother,thekindoflikingawomanlovesaman.”
这行英文映入眼帘的一刻,尹梦娇的心猛地一沉。她虽英语成绩不好,但也不至于连这几个单词都不认识。就算她不懂语法,不清楚句型的应用,但是“Ilovemybrother”和“awomanlovesaman”她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须臾之间,尹梦娇的眸眼里便生出了杀气。那张原本甜美的脸颊变得白惨惨的,右侧那只酒窝在咬牙切齿的时候,也深深陷了下去。原来,她在笑和怒的时候,酒窝都会乍现。
她愤愤地将纸条搓成一团,攥在掌心,脚步沉重地朝着后排自己的座位一步步走去。
当她回到座位,缓缓坐下,眼睛依旧不能从李岫的位置上移开。这时,同学们陆续走了进来,旁边座位的吴建也带着一身烟味儿回来了。见尹梦娇脸色不好,吴建逗趣地说:“怎么啦?来大姨妈了啊?”
“滚!”尹梦娇将眼神收回,扭过头恨恨地骂了吴建一嘴。而后又沉下眼睑,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纸条好几秒。忽然,她猛地抬起手,将纸条狠狠地撕碎,随后用力一扬,丢向后面的垃圾桶。
吴建不明所以,还傻兮兮的笑着说:“看来真是来大姨妈了,这邪火可别烧着我啊,我闭嘴,我闭嘴。”
那节课,尹梦娇如往常一般,知识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不过,这次她既没打瞌睡,也没讲小话。只拿眼睛如鹰隼般一直紧紧盯视着李岫的后背,一盯就盯了四十来分钟。
她看着她抬头听讲,神情专注而认真。又看着她伏首作笔记,笔触似如歌的行板般流畅。她的发丝黑而密,随意地别在耳后,就别具风味。一对耳垂圆润又饱满,似一对通透的粉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裸露着的半截手腕纤细白皙,随着笔触有节律的晃动,像弹奏乐器般高级且优雅。
她就像天上的仙女,冰清玉洁,超凡脱俗。反观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什么校花,什么美人,与那圣洁的仙女一比,天上地下,高低立见。
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生气,越看越觉得恶心,越看越心生妒恨。
而李那句“我真的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又如咒语般于耳边反复响起,怎么都挥之不去。好不容易消失了,脑袋里却又浮现出李过度在乎李岫的种种痕迹。如此一来,她不禁怀疑,李口中那个喜欢了很久的人,就是李岫。
终于熬到下课,铃声一响,尹梦娇便迫不急待地将崔影芝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一径扯去了楼梯转角。她知道崔影芝和李岫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于是想从她这里打探点儿消息。
“你也认识李吧?”尹梦娇率先开口问道,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崔影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沉静如水,“见过。”
“熟吗?”
“不熟。”
两个人的对话像极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程式化问答,简短而刻板。
“你跟李岫不是初中同班的吗?怎么跟她哥哥李不熟呢?”尹梦娇最见不得这种慢性子,没说上几句,便有些急躁了。
“我是李岫的同班同学,又不是她哥哥的同班同学,不熟很正常啊。怎么了?”崔影芝的语气依旧平淡。
尹梦娇被她这冷淡而官方的语气搞得没了耐心,也不想再隐晦地兜圈子。她一把将手撑上墙壁,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关于李和李岫兄妹俩,你都了解些什么嘛?!”
“什么都不了解。”
看着崔影芝那副面瘫似的表情,尹梦娇还以为她讲义气,对李岫的私事守口如瓶呢。于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算了算了,我就多余问你。”说完,甩手就走。
可还没走出两步,背后突然再次传来崔影芝沉沉的声音:“我只听说,他们不是亲兄妹。这算是了解吗?”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尹梦娇耳边炸响,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半天都不能动弹。待她缓过神儿来,方才扭过头煞有介事地提醒崔影芝:“我劝你以后别跟李岫走得太近,她那人虚伪又阴险,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长点儿心吧,不要等到哪天被她害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一刻起,李岫便成了尹梦娇的一生之敌。
尽管尹梦娇不曾将李岫视作最要好的朋友,可她也是付了真心的。对她如此,对她哥哥亦是如此。然而此刻,尹梦娇只觉得自己那颗真心被狠狠践踏,自己的情感被肆意玩弄。无论是那似有若无的爱情,还是曾经付出的友情,都碎得稀烂,不成样子。
她活到现在,还从未见过这般虚伪之人。明面上假模假样地安慰自己,甚至热心地牵线搭桥,背地里却暗藏心思。若是李岫能坦诚相待,告诉自己她喜欢李,尹梦娇或许不会恼怒,说不定还会主动退出,成全姐妹。可如今这算什么?这属于不讲义气,背后捅刀,生生把她这个极度爱面子的“校花”当猴耍。
在尹梦娇看来,所有的过错皆源于李岫。李那欲拒还迎的态度、逃避闪躲的模样、始乱终弃的行径,这一切一切的罪责,全都归咎于李岫。
她高洁嘛,那就毁了她的高洁。让她跟自己一起,陷入那污泥之中,看看李到时候还会不会喜欢这个“妹妹”。
这可怕的想法,一旦滋生,便再也挥之不去。尹梦娇在心底暗暗发誓,定不能让李岫再有安逸日子可过。
正因为这样,课间的霸凌事件才在她的指使下发生了。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端。后面,还有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在等待着李岫。
晚上,崔影芝心情不错,做完功课后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此时,电影频道正在播放《动物世界》,这一集讲述的是非洲大草原上猴群的故事。
母亲洗完澡出来,一眼便看到崔影芝正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于是边用毛巾擦头发边问:“小芝,功课做完了啊?”
崔影芝微微侧头,简洁地回应:“作完了。”
母亲把脚在浴室外的地垫上抹了几下,而后好奇地扭头朝电视机的方向瞄了一眼,接着又问:“看什么呢?瞧你,眼睛都发光了。”
“动物世界。”崔影芝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机,回答得有些冷淡。
母亲微微皱起眉头,疑惑地嘟囔:“什么时候喜欢看动物世界了?”说着,走到崔影芝身边坐了下来。
母女俩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了起来,当看到一只挑战猴王落败的猴子被族群驱赶的画面时,母亲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轻声叹道:“这小猴子好可怜。”
听了母亲的话,崔影芝倏地扬起下巴,一脸淡漠地说:“可怜什么?谁要它不规规矩矩的,总想挑战猴王,霸占王后。”
崔影芝的冷漠和决绝令母亲有些诧异,她偏过头,定定地看了女儿一眼,而后试探性的说:“小芝,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啊。对了,我今天早上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看见你写了好多页相同的英文单词。你的英语成绩不是一向挺好的吗?是在练习英文书法吗?”
崔影芝微微垂下眼眸,平静地说:“从今晚开始就不用再练了。”说罢,朝母亲浅浅地笑了笑。“妈,你别担心我了,我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
母亲似懂非懂地看着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叛逆期,可崔影芝好像从来没有这个阶段。她一直都非常懂事,处理问题的时候甚至比大人还要沉稳冷静。只是那副表情和说话时的语气,在某些时候竟莫名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第31章 二零一三年31
这暧昧的暗夜,确实适合表白。
他和他的表白很不相同。李的表白,热烈、激昂、澎湃,像瞬间沸腾的水,突然爆发的火山,响彻天地的惊雷。他让她不自觉想起丘吉尔,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他的表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顷刻之间,就能将她的心融化。
阿清不一样,他的表白平实又简陋,仅有短短的四个字,可偏偏让人回味无穷。那四个字,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绵密、轻柔、冗长,润泽着沉默的大地,让它悄然生出细小的嫩芽。
李岫原以为,听到不喜欢的人向自己表白,会尴尬,会局促,会惶惶不安。然而,并没有,这些令人不适的感觉全然不存在。蓦然发生在这窄仄房车里的表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自然而然。
她忽然有种奇妙的错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很久之前,或许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这辈子的过往之中,也许是上辈子的某个时刻,他也曾这样与自己表白过。如此郑重,如此真挚,如此坦荡。
迷迷鞯脑律探进车窗,淡淡光影,清霜一般洒在李岫恍惚的脸上。光线虽然幽暗,阿清却看得十分真切,他还以为自己的行为吓到了她,忙不迭起身,屈膝半跪在原地向她解释:“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害怕,也别有什么压力,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我坐过牢,还有人说……我杀过人,而且我也没读过什么书,文盲一个。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根本配不上你……”
李岫从短促的迷梦中清醒,怅然若失的说:“你怎么才说啊?”
“啊?”阿清一愣,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李岫淡淡一笑,转而又问:“你怎么总是穿这种高领的衣服啊,不热吗?”声音比这晚风还轻还柔。言罢,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光脚踩在地面上。前倾着身子凑近阿清,缓缓伸手去拉他那几乎竖到下巴处的拉链。
阿清下意识往后一探,避开了。
李岫边摇头边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小声嘟囔道:“傻瓜,我早就看见了。开始在外头的时候,你光着膀子,我就看见了。不就是条疤吗,有什么不能看的?”声音依旧软而轻,还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宠溺。
“啊……”阿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时太过紧张,竟然忘了这档子事。
“别遮遮掩掩的啦,怪热的。”说罢,李岫不由分说一把就将那衣服的拉链拉到了锁骨之下的位置。
幽暗光线下,她隐约瞧见一条近十厘米长的伤疤,从阿清的耳根下方斜斜延伸至锁骨,很像一条多脚的蜈蚣,安静的伏在那线条流畅的脖颈上。确实不太美观,甚至还有点儿吓人。
“别看了。”阿清眉眼间倏然兴起一抹浓重的自卑,随即沉下眼睑,扯起衣领想要遮住那道伤疤。没成想,却被那个女孩强势地拦了下来。
李岫右手强硬地锁上阿清的手腕,左手轻轻摸上那道凸起的伤疤,动作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会疼似的。
当冰凉的指尖触上那道陈年伤疤时,阿清忽而觉得那块死肉瞬间活了过来,还快速分裂出许多鲜活的细胞,五彩斑斓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细胞。
“付安清,在我面前不准遮!不准,不准,不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李岫乖张的口吻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从那张小嘴里迸射出来,每一发都精准的打在阿清悸动的心脏上。
“好,好,好,不遮,不遮。”阿清连声回应,听话的模样像个孩童。很难想象在一张如此冷厉的脸上,竟会滋生这种乖驯的表情。
李岫这才松开锁住阿清的手,屁股原地挪了几挪,像是来了兴致般,目光透过薄薄的窗帘飘向远处黝黑的树影,劈哩叭啦地讲起了童年往事。“谁还没有点儿伤疤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有,屁股上有好几道呢!小的时候,我妈打我可狠了。她最喜欢把我夹在怀里,然后拿那种竹条沾上水,死命的抽我的屁股,抽得我哇哇乱叫……”
看着她把“凄惨”的童年往事说得眉飞色舞,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阿清忍不住侧过脸偷笑。
“你笑什么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很调皮的,坏事没少干。我爸以前是糖果厂供销科的科长,经常会带些糖果啊、饼干啊、小蛋糕啊、月饼啊什么的回家,不是给我吃啊,这些都是样品,是准备第二天拿去给客户看的。记得有次是中秋节前吧,我把他带回来的月饼偷偷给吃了。我这个人吃月饼有个怪癖,只吃月饼皮。那天晚上我偷吃完饼皮,就原封不动的又给放回去包好了。第二天,我爸拿着那盒月饼拜访客户,到了人家办公室一打开,咦――只有狗啃一样的馅,豆沙的,莲蓉的,皮都不翼而飞了,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李岫笑得前仰后合,整间房车都跟着轻微晃动。“我爸灵机一动,就编了个谎,说可能是被老鼠啃了。那个客户还说,你家的老鼠成精了吧,还知道包回去。回家之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故事还没讲完,李岫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清朗的笑声中,阿清仿佛看到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他心底的某处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有些欣慰,又有些难受。欣慰的是,此刻的李岫变回了那个真实的她。难受的是,她原本是那么一个乐观调皮的女孩,该是怎样的苦难,才让她掩藏本性,披上了那层沉重的外壳。
笑了一阵后,李岫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情绪,继续说道:“回家之后,我爸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把我叫到跟前,问是不是我干的好事。我一开始还不承认,说是我哥偷吃的。我爸说我哥从来不爱吃甜食,他一瞪眼,我就心虚了。最后没办法,也只好老实交代了。不过,我爸倒是没打我,这事情被我妈知道之后,她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差点儿死了,屁股上那些疤就是那么来的。边打她还边骂我不争气,骂我连个野种都不如。”李岫越讲声音越沉,高亢的情绪也随之湮没。到了故事的末尾,眼角似乎有泪一样的微光隐隐在闪。
30/41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