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恐惧的力量让她在睡梦里突睁大双眼,突然想到比现在更严重的病使得她无法睡意了,凌晨三点,她又打开灯,顺手从枕下拿日记本和笔,一边写:“愿意失去十八岁的生命换回高考的成功。”整个晚上她都在冥思苦索和忧郁中度过。
此后几日,早起时头晕且昏,眼中似醋,肋下疼胀、精神倦怠、一躺下肋骨凸显出来,一触酸软痛感,越摸越疼,不禁自问:“难道是和凌老太一样得了骨质增生症。”闭眼时感到身体不由自主一直落下去 ,并急速掉入深渊里,她猛地明白,如果不清醒过来,她就一直掉下去,直到死去。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径直站起来,冲出房对父亲大喊:“爸爸,我要去医院。”接着将自己身体所受的痛苦一一说了出来。荣芝仅抬头瞧瞧她说:“中午我吃完饭要去问账,修的路还要返工,爷爷带你去医院。”吃完饭赵书记果真带着去了。
医生将她形容的症状一一查看完,对着赵书记笑道:“这孩子怕是得了幻想症,思虑过度,眼睛没问题,肋骨也正常,她说胃疼,我问胃在哪里,她指着腹部,劝她不要乱想偏想,这么小的孩子不要得了神经质。”回到家赵书记将这话告诉家人,强调道:“医生说她的病全是想出来的。”一家子苦笑不得。
本沫在房里正要喝药,三姐本君进来,一进房就呕吐起来,她怀孕更闻不得这味道,骂道:“我看了你的日记,日记本没收了,不准你再写,你现在的思想就跟魔鬼附上身没两样。我现在一一给你解释。”接着说:“第一,你屁眼里就是长了个肉痔,生孩子不是腚眼出来,是月经出血的地方出来。第二,肋骨下不会得骨质增生。第三,你的病与我、大姐一样,大姐根本没有发病,我是因环境影响,皆日夜颠倒上班熬出来的。我现在知道,你的病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这病只不过是我们自娘胎里所带来的一股热毒,死不了!我和大姐吃了药便全好了,偏到你这就满脑子想,日日夜夜胡思,病越迁延不愈,小病小灾就要死要活,病不可怕,可怕是你的心,发心魔似的胡猜乱想,你是有病,得了神经脑膜炎,读厘书,读蠢书!”说完承不住冲出去大吐起来。
本沫被骂醒来,听了姐姐这样说,难言之隐以及深远的疑虑全解开了,像是把她从泥潭里拖举起来,自此不再沉溺下去,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
这日,云秀正拾阶上新楼,西面那樟木树越发高耸,一阵凉风吹来,像携手跳摇摆舞。云秀停了停说:“啊……好一阵凉风。”笑着走进屋,隔着月洞门她看见本沫躺在竹床上午休,屋顶上吊扇吹得直响,她笑着走向她。
云秀两手撑着竹床盯着本沫的脸看了半久,看着女儿病容倦意已经褪去,脸颊已显出肉色来,她满心喜悦,不由倾下身,在她脸上轻吻了吻,而后笑着走开了。
本沫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向她走来,只觉母亲的影子盖下来,身上一阵暖莹莹的。母亲的眼光似一面明镜,晃着她。当母亲向她脸上一吻时,她被惊醒了,被惊得一动不敢动,心里惊呼:“我这张那从小讨人嫌的脸儿,你却肯低头轻吻。”她羞愧的不敢睁眼,从前她看见妹妹总是被父母一顿亲,那是多么自然。她从不敢奢望父母对她这样做,她本能的认为这也是自然的。见母亲走远,她才起来,心内又惊又喜,向着桌前,挥笔写下一首诗,竟发表了。
离高考越来越近,荣芝参加家长会了解她成绩后垂头丧气,恰老师是他老友,便与他提议:“何不让她学美术,按往年旧例就有美术专长生考上大学的。”此时荣芝盼她成才心切,合族兄弟都有孩子考上大学,唯他六个孩子没有一个,早被人暗里耻笑。听了老师提议表示赞同,说给本沫听时,她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情景是初中黑板报比赛时,她在黑板上左边画了一条龙,右边画了一条凤,老师指着那只凤凰说道:“黑板上的那只凤凰迟早要飞上天翱翔。”
原来她自幼能写,跟着赵书记写小楷毛笔字,更善于画画,学校版画、板报,都由她负责。果真半年的美术集训,确表现出几分灵巧,竟与学两三年的美术生水平相齐,也是难能可贵了。每每从画室带回来的作品全贴在墙上,赵书记总是一一细看,赵书记善书写,六个孩子中独她能写能画,更加喜欢,也引来他的兄弟都来看。
已到深冬,赵书记携众兄弟回到赵家,本沫见众爷爷来,忙起身迎,递上热茶,五爷望着她唤道:“沫几。”五爷那慈软的眼里以及亲昵的声气里,无不透露着五爷一世的慈怀。四爷一边接茶一边朝她点头,四爷待晚辈仁慈和善,众爷齐声客气:“这个孩子越大越懂事。”
赵书记听众人夸,忙引众兄弟看她的画,说道:“你们看我这孙女,能写能画,是个角色啊!”羞得她滚到赵书记怀里扯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推着众爷往烤火房里走去。当她端茶递果子时,只听四爷说:“墙上那些画我们看了,这个孩子却是有耐性,赵家族里算是一个。”激动得她两腿发软,不停颤抖。
“你给爷爷们读读你写的诗。”赵书记说道,她颤着腿果真去拿了,深情的在篝火旁朗诵,手中的纸啊,池中火啊,以及众爷眼中光啊,都在热烈的照耀她,这使她激动得将哭出来,全身激烈颤抖。
待念完,只听四爷说道:“这么看啊,赵家族有出身的算她一个,一诗一句、一字一响、又写又画,有才能。”众爷止不住颠头播脑。得到这些称赞,本沫强使停止身上继续打摆子,她内心明白的很,这些全是糊弄老人,她知道自己无一本事,所有这些表象也不值得一提。她这么做,只想得到爷爷们认可,认可这个从生到现在不被人看起的孩子。众爷爷吃了饭回去了。
夜里,赵书记问:“荣芝这所夜仍不见回来,又怕走夜路,怕么又是被蛇伴住了脚。”凌老太也着急,欲让赵书记拿电筒去坡底下找,忽外面有人喊:“赵书记,荣芝被人打了,快去!”
“到底因什么打架。”赵书记问。
“年底了,今日荣芝与我们几个拿合同去光跃村索欠薪,路修好了,不仅不认账,竟还有人把所剩材料拉到自家修门路。荣芝气不忿上前去理论,反倒被那几家人暴打了一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人答。
“有理有凭证,这所没王法,我要写状文去法院告。”赵书记急匆匆赶去。
正说着,老远看见荣芝在椭圆形田垄往前跑,后面一群流氓追着他,也有跟他一起干活的人追讨他要工钱,乌泱泱后面追来好多人。荣芝摔在地上,有几个流氓上前几脚,劈头盖脸便打,而后被四人抬起手脚举得半高,就地往池塘里扔,几人才悻悻离去。
赵书记走到跟前时,荣芝已被人从池塘里捞上来,此时黑天黑地,天寒地冻,只见一个混沌之物躺在地上,犹如泥狗,浑身肿胀,满脸伤痕,只一口气浮在心口,赵书记借了一板车盖上棉衣,众人拖回家去。
此时荣芝心死了一半,一直不顺的心结缠在心里,遇事难事,从前与朋友合伙办砖厂、瓷厂,烂账至断交,现如今接政府工程修马路,也烂账不认,连村民也欺占他的材料,他倒在地上时已死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过下去,修马路又拖欠了请工人的钱,整个埠村有些力气的男人都跟在他手下做事,连赵家族的兄弟也是,如今政府拖欠,自己身无分文,嘴上又对不了现,他也变成名副其实的“赵扯子”。
年底天天有人上门讨债,有人搬桌子、摔椅子,总之就差上房揭瓦了,连除夕夜也不放过。凌老太正在设香案准备拜神,看到十几个人转上坡来,赵书记见众人进门,说:“今天大年三十都回去过年,不要闹,荣芝也出去了。”
这些人都等着钱过年的催命鬼,哪里有好声气,先是前屋后屋山岭搜一遍,又在大堂里坐了半久,凌老太赵书记只是陪坐着,满脸丧气,一言不发。赵书记一边思忖:“如今什么世道,五十、六十年代世道那么艰难,家里照旧风光,从不欠人欠事,荣芝却是无用,专做些无用功。”凌老太也在心里念:“养儿养个败家儿,跌面失德,想往年,自己当家时,大年三十都是合家欢乐,杀鸡拜神、贴新换旧,如今他们当家,不像样。”
片刻有人坐不住了,朝赵书记大喊:“要是不出来,今天谁都别过大年。”
赵书记劝道:“事情我都了解,政府抵赖,我已经写了状文去法院,我们也是没法子,要是不嫌弃都留下来吃饭。”
等不到荣芝,那些人临走时泄愤把祭祀的桌子掀翻了,赵书记愕然立起,脸上跨成一副阎王脸,凌老太一声声哀,也义愤不已。孩子们躲在楼上没敢下来,云秀仍在厨房来来往往准备年夜饭,对讨债的人表现冷冷清清,仿佛与她无关,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孩子们知道讨债的人走了才敢出来,本沫憋着一泡尿往厕所冲去,只听见牛栏里淅淅索索的声音,走近一看,惊喊:“爸爸!”
荣芝忙将她的嘴掩住:“嘘,讨债的人走了没?”本沫点点头,荣芝又细声说道:“你去把大门关了,插好门闩。”本沫应着去了。
荣芝才从牛栏里钻出来转进大厅,对着凌老太突然喜葱葱笑,而后阴笑止不住的身体乱颤,一家人偷偷摸摸过了年。直到现在赵荣芝修路的账,一项都追不回来,凌老太不仅没有收回老本,反还替荣芝还债,此后凌老太对荣芝失望透顶。
连埠村人人都讽刺:“赵家发善心,免费给人修马路。”
8.4
“病好了发狠读书,你看看我这双手!不争气这一世没出路,你看那老货待我多恶,你这样病,她还嫌。”云秀天天都要给本沫敲一次警钟。
她怀着愧意走向神台,手持卦杯,给自己算一卦,细声念:“‘打大卦,撞造化’考得上顺卦,考不上逆卦。”上天实诚,果然都是逆卦。她没考上大学,自主进了美术学院。却说赵荣芝又到低谷,赵家又到了水火之中,而本沫毅然决然地一个人背着行囊到了省城读书。
荣芝去了一趟学校,临走时给了她一半学费,一月生活费,还有一张银行卡,叮嘱她剩下的学费他回去再想办法,让她安心读书。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是坐第二天凌晨的火车,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守着候车室里。此后她发狠学,学的又是擅长的。
一日开班会商议庆校文艺汇演节目,刚一提出,便有人大喊:“同意赵本沫跳孔雀舞的举手。”接着全班都举手高声呼应,本沫知道他们嫌事繁而推诿她一人负责,她也乐得,她天性洒脱,动时大胆包身肯表现自己,静时尔雅温文隐藏起来。
接着班主任发了几张贫困助学金申请单下来,起初她碍于脸面,一番挣扎后上交了申请等待投票时,同学们见她勤学善舞,且年年拿奖学金,劝道:“赵本沫,总不能样样都得,再看看你长得也不像贫困的人啊,总得让点机会留给别人,体谅他们才是啊!”顿时哄堂大笑,渐渐都散去。
她被众人这样一搅顿时发起病来,身体里发出一道的声音:“好想晕倒。”看着班里还有人在,她倒头栽在地板上,倒在姚岚脚边。
姚岚是同寝室友,两人十分投缘,虽是北方人,然个子相貌都相当。姚岚看见她晕倒,吓得喊起救命来,那一声尖锐的呼喊,差点将她喊醒。忽有一人冲来将她扶起,轻唤她的名字,本沫轻抬眼眸,不是别人,正是王岩明,心中一惊,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多少次她幻想着被喜欢的人背起,而这一次她梦想成真了。
王岩明北方人,个高得以本沫视角看就像依着一棵树。王岩明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去,他的脚步特别熟悉,让她想到父亲急中带稳的步伐,她靠着他那宽厚的背幻想着像进了梦乡一样。
傍晚,姚岚来接她回宿舍,见了本沫,喜的先推了推她,说:“你知道谁背你进的医务室吗?”本沫知道却摇头。她又说:“王岩明,你的梦中情人,这下你偷着乐吧。”
“我真不知道,再说他是班长,是谁也会这么做的啊。”本沫拼命的咬住舌根不笑出声来。
“这倒也是,你要不跟他表白吧。”
“从没想过的事。”
“你真傻,跟他表白总比你这么日夜相思强,一了百了是不是?”
两人正通往寝室路上走,经过一条河,有个人每天倚在栏杆上拍正落下去的夕阳。正说着,迎面走来五人,身穿球衣,额戴发带,身材高大,个个意气风发。
正中间正是王岩明,单眼皮,眼型细长,眼角充满伶俐痞气,浓眉阔鼻,嘴唇藏着憨厚感。那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脸上,空气中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王岩明身上,双眸间有张简的斯文温厚,又有张沫那扑朔迷离的魅力,更难得他一身阳刚之气,自信阳光,富有同情心,王岩明像一道光,使她的眼睛发亮。
本沫一见了他,身体作紧张,一股绵软之气萦绕胸口,脚底发软,心口迷乱,一时她紧张的抓住姚岚的手,眼睛忍不住又迷醉的望向他,将爱意都通过眼睛传达出来,她自然深情的眼光,羞涩且坚定认真,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
而王岩明也看着她,不看她的身材打扮,光看她那双发光的眼睛,与别个不同,笑时眉眼弯弯,笑意隐隐间藏着万种情思。两人痴望着插肩而过,只转过背,姚岚在她身上一敲:“我都快忍不住了,你这个样没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偏不说,我替你着急,这么看着一年了你还能沉住气,跟他表白总比你这么日夜相思强,一了百了是不是?”
本沫长长呼了一口气,这一年间,多少次她默默看着他,教室、画室、球场。听了姚岚这么说,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皮粗肉糙,一身素衣遮臂护拔,细细瘦瘦,质似薄柳。她觉得全身上下唯独只有眼睛才配得上与这个梦想中男子,当王岩明的眼睛也看她时,这份感觉好比谈恋爱一样神秘。
对感情她清楚的很,几乎她看上的人,都喜欢玉软花柔的女子,她看不上的人又偏偏锲而不舍卷土而来,所以这些事情想想可以,不必刻意要求。她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感情,对喜欢的从心底、眼睛里流露出来,止于口,止于卑微。?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她祈求通过一次次的眼神传达感情,这比直截了当表白更接近她内敛的爱情观。本沫笑了笑,半晌说:“他不会喜欢我的,这样偷偷的挺好的。”说着拉着她的手进了寝室。
?寝室里左边是公用的衣柜和六张书桌,右边是三张上下铺,中间上铺的床位是本沫的,两人爬上床坐在看电视机。姚岚问道:“你说你,今天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就晕倒。”本沫听她这样问,沉默了好一会,从前她总是独来独往,凡是都藏瞒着,不肯轻易透露自己一丝一毫,自从遇到姚岚,两人天南地北聚到一处,又十分合得来,因此心中对她有依赖,此刻友谊高于一切,振奋的勇气打开心灵,要把自己全部都告诉她。
她鼓足勇气将藏在睡铺下的检验单给她看,然后将从前自己怎么病的全告诉她,又笑道:“那日体检,我原知道结果,看着大家灿烂笑脸,只有我心神不定,骨颤肉惊,厉害程度犹像是眼见摔下去又没扶住的孩子,生死都靠天安排了。”
此时姚岚不听她说话了,脸色显出异样,接着三步并一步跨入自己床铺,而后逐渐疏远了,随后两天她总一抬头就看见宿舍其他几位莫名看她,吃饭刻意拉开距离甚至坐四人桌,留她一人坐在别处,他们结伴出去又回来,不再跟她说一句话。打开衣柜空落落的只有她几件素色的衣服,她把衣服拿出来放在箱子里,于是衣柜里又满满当当的衣服。她习惯了受冷落,并不理会,加上从前姐姐的话,算是提前打了心里疫苗,最坏也就如此了。原来打开的心窗又匆匆关上,未免徒增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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