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睡着了,忽被一声声呼哀惊醒来,原来是你娘虻纳胍髯趴蕖N铱灯一瞧,吓得我一弹跳,只见她头目肿大,肚子胀似球,两手牵着一块头巾围在额上,咬牙喊疼。我惊得跳下床,问她‘你做什么’她哀叹‘我头疼得不能睡,敷一敷明日就好。’我骂道‘你究竟是怎样的痴人,不知病轻重,这么厉害还经着痛、榨着闷,快些去医院,赶快…赶快,我打急救车。’
我看她厉害之形,早听人说过,这病一旦转恶就是年月不保,去医院也是闯命,救护车来之前我先去村东告诉你大姨娘,恰你外公也在,你外公一听当场就昏死了,待缓转过来又走来家里。”
“你外公来时,我正要被抬进救护车,只觉他两手在我身上摩挲,又哭又喊‘妹啊,女啊’我这时已病魔缠身,头肿得隆高,头疼愈裂,早已辨不清谁,但你外公一叫我就知道是他,知道是你外公在喊,此时有心无力都不能够了。”云秀说到这撑不住又哭了几声。
“爸爸你又是操着心了。”本沫说。
“不是愁啊,一到医院,病危书都下了两三回,吓得腿脚酸软,哭哀哀,战兢兢,跟着受,全是我一个人承受!又是担心你娘一个人在医院,又要承担医药费,借也借不到,账又收不回,急得发跳。凭良心讲,当真这次若不是你外公,我也是走投无路,你娘也没救法。第三日早,天刚发亮,我在凌老太房里磨了很久,我问凌老太‘云秀大病住院,我身上已身无分文,到处借钱不到,我同你借借。’她狂口骂‘我几时还有钱,都给你拿去败死了,棺材本也不剩几块,我们二老还得生活,到时候哪个可怜我们呐!’我一听怒气往外走,心里想着你娘躺在医院等着我救命,手里还没形影。
正是万分烦愁焦躁时,你外公从围墙壁转出来,起初吓得我踉跄,见了他,犹如老乞,头面污泥,发缠蛛丝,满身满泥,黑色的布鞋也裹一脚烂泥。我轻问他几句,他便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袋――一大叠钱放在我手上,说‘荣芝,你快去医院,云秀劳烦你好生去治,我也帮不上什么,这钱你拿着去给她救命。’我当时又急又愧,推搡几回接着了。你外公送了钱又走了,乱跄乱跌……我至今不肯信,天还没亮透他就走到了埠村,凝想到底他是几时从家出门的,这样黑天墨地,这二十里路,在路上怎样的摸爬滚打,一身污泥,后来又去了哪里……”说完凌老太一声喊,荣芝应着下去了。
云秀听着又哭出了声,接着说:“那日你外公沿着原来的路,走山路去了你外婆的墓地,在你外婆墓前哭了一场,原本就体弱,这一急又急病了,再者路上这样来回又得了伤寒,至此病卧不起。舅舅守在他身边,他就躺着,舅舅干活去,他就挣扎起来,拿出未打印完的冥纸钱干起活来,打印好一叠叠放在防老笼里,藏在不起眼的角落。总是想到自己后路,自己给自己以备防老。”云秀身体颤了颤,接着说道: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你外公在家病了一个月,我出院你爸爸才跟我说,我就不管不顾要去看他。到了赵里塘水坝,你大姨娘见我来便拦住我说‘秀妹,你来这干什么,爹现今身上不好躺着,见了你恐又发病,爹要是因为你有个好歹,你难逃责任!娘因你而病加重早死,爹再因你病死,说不过去啊!’我一听跪在地上哭喊‘爹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再不来不是人,我爬也要爬去。’
你外公听见我来,身体直挺挺下了床,踉踉跄跄的拖着一张椅子直接坐在门口等,表情也清楚了。他拿着那根长长的烟杆,在墙角边上敲出杂碎来,手指往烟筒里抠了抠,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自制的烟草,哆嗦的抽出烟丝装进烟筒里,点着烟吸一口,烟雾徐徐喷出,接着咳嗽几声,倒吐出些痰来,轻松了嗓子,熏红了眼睛,流下了快要干枯的泪水,倒也能看清东西。几个姨娘见了连忙要拉他回去,舅舅也出来责骂,他誓死不肯!我走到他面前,众人都怔怔看着,你外公却自己站起身向我走来,步伐稳健,犹如健好的人。
晚上你外公吃了不少东西,也说了很多话,其实是回光返照,躺在床上后便浑身绵软,我还不知觉,说‘爹,听荣芝说你把钱都给了我,逢年过节我给你的钱你都不要,现在又要你给我钱治病,怎能行?’他含着泪说‘秀妹,只要你的身体好比什么强,我无碍事,有口饭吃就行了。秀妹啊,只有你命苦,嫁这样的人家,公婆待你不是人,现如今有什么好说,咬苦把孩子带大。那日我在你娘坟前许愿:若是你这次能闯过鬼门关,就是陪上我的老命也是值得,你娘灵,保佑你活过来了,我今日死也瞑目!说到底,陈家人一辈子老实、忠诚,我一世没有红过脸、得罪过人,只有一件,你公婆那样待你,我一世郁结在心不得解,现在到死才敢说出来,他们这样的恶人,想必是生生世世活在世上,我们这样的老实人竟先下了葬,没有世道!你娘走了,今我再一走,今后保你的只有你的兄弟。’你外公抓住我的手,说完死在你大舅怀里。”云秀说着捂着胸口,本沫听完低着头也泪流不止,见父亲和妹妹进来又不好哭,忙擦干眼泪。
荣芝是顶天立地大男人,事来不畏事,天生一副好心肠,有比凌老太还慈软的善心,有比云秀还仔细的思量心,他万般的不好却肯不惜代价救云秀。他待云秀不薄,虽然在他眼里云秀愚痴、不通人情,但他知道作为丈夫的责任。
荣芝进来说道:“子女多有何用,你娘自住院起,你三个姐姐赵本华、本红、本君只不过来病房转了一圈,三个女婿每人送了一百块看病钱,你想想有作用么?还不是一切都靠我,全靠我一个人服侍。靠我我也难,没钱没力,徒增了几分失望劲,白遭一世心,有什么用处?”
“你是诓话,三个姐姐一听娘大病都躲在一处哭,商量怎么筹钱,只你没看见就说冤话,她们个个都困难,哪里是没有心。大姐在埠镇上在一家建材店里做销售,顾两个孩子学杂费,白天做销售,晚上还和王晏华跟车跑夜车。三姐在闭路站当全杂工、文秘、财会、守站、一人维持一家三口生活。二姐本红更是,嫁给那样的流氓,连个家都没有!”本唯说完愤怒离房,荣芝也觉无趣,跟着走了。
9.2
云秀情绪渐渐回转来,对本沫说:“你小舅舅最近上吐下泻,嘴里溃烂不得食,两个月还不见好,他还想拖日子,前日去医院又没查到大问题,这几日姊妹才劝动他去外市大医院检查,明天就去!你跟爸爸也去,你去检查眼睛。”原来自小时本沫的右眼被妹妹刺一笔,越长大越模糊重影,听见母亲这样说,她点头答应。
“说是奇怪,昨日晚上做梦竟梦见舅舅。他一身笔挺白衬衫、蓝裤子,笑着向我走来,握着我的手左看右看,说道‘这一双好手’。旁边又一个人不知是谁竟拨喇的抡开两爪捉他,看不清是谁,让我吓醒了!你小舅从来待我最好,看我最重,知道我嫁这样的人家受苦受迫,只要我去,他总是喊他婆娘‘艳妹,身上有多少钱?’艳妹问干什么,他说‘全拿出来给三姐’只见他一手抄包,抓一拳头,全放在我手里,零零总总五十多元。”云秀说着摊开手抓握着,想着笑出了声,一时又哭道:“倘若你舅舅又因病有什么好歹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本沫见母亲捂着胸口走出了房。
夜声人定,本沫仍躺在床上苦思,这时妹妹本唯进房睡觉,便问她:“外公去世时,你有去吗?”
“去了,姐姐们也都去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出殡的头天晚上,老娘还生我气?”
“为什么?”
“当时刚好大舅的儿子陈敬从外市回来,刚到门前便将背包一丢,从大门外一直跪行到灵堂前,扶棺大哭。老娘在一旁剜了我一眼,又止不住哭道‘怎么就你不哭,真是没良心冷血样,你看哥哥。’”
“你为什么不哭?”
“之后我跟妈解释,我不是对外公没感情,小时跟外公暖过脚,外公过年给我压岁钱,我都记得,但偏偏我就哭不出来,或者我觉得他跟外婆去也是好的结果,事情过了那么久了,还问这么多,睡觉!”
本唯转过身背向着她,下意识本沫掀开她的上衣看她的胎记。渐渐长大,那块黑色胎记竟铺满了大半个背部,颜色也随时更换。夏季时,犹如一缕青烟飘过,淡淡的青晕;而冬季清冷时就如同泼墨画儿,呈紫晕色;尤其生病身体不适时,便呈紫黑色。而她本应营养添足的人,偏偏身体各种异样,常抽筋,竟有一次过马路,在马路中间抽筋走不动,还好人家刹车灵。父亲给他吃钙药,偏身体不受,吃进喉管倒吐出来,吞到肚子也要呕出来。又流鼻血,一边和大家说笑闹着,一边鼻血就哗啦流下来,沾碰不得,母亲常烧自己的头发做单方给她喝,也不管用。
“现在是什么颜色?”本唯突然转过身问。
“看不清什么颜色,挺好,没事。”本沫说。
“你能写能画样样都会,偏偏我什么都不会,我这么笨肯定跟这个胎记有关,那草药肯定厉害的很,这么一直敷在我的身上,还好没在我脸上,要不然我干脆去死!”本唯坐起来骂道,接着又直挺挺躺下去,半晌只听她发出深重的打鼾声。本沫怎么也睡不着,妹妹的睡姿还是如此,颠倒着睡,比树还重的两条腿压在她的身上,透不过气,她小时候更厉害,不知怎么滚到床底下了。
次日,本沫依旧还是伤感,她想再与母亲谈点什么,可她在厨房手里总有离不开的活,忽从厨房里传来她声音:“小姨娘的女儿伊婷和你同岁,还比你小几个月,初中没毕业就在市里打工卖卤菜,偏让老板儿子看上,嫁得风光不止连带娘家也发家了。你外公葬礼她请了支西乐队,又是重金礼薄,年轻本事高竟显风光。偏生他们养一个女就享福享命,我养五个抵不上他们一个。人家竟是连初中都没读完,可见注定好命!”
本沫一听,先前几分傲慢劲消失了,能在可敬的外公死后尽孝,是她想做而无法做的,单这点她就服了。只一会儿,那傲慢的骨气又流窜她的身体,冲出胸膛呐喊:“做什么神气!了不得!”记得小时候本沫因怕去田里,她常常躲在小姨娘家,她和伊婷两个同吃同睡,每一次想起来,就不由自主想着离她家不远的那口井,常年生长的透明小虾。最后一次因什么而两人赌气,只记得她说:“以后你再也不要到我们家来了。”本沫意气冲天的说:“好,我发誓再也不会来。”从此我果真再也没有去,一晃八年,本沫不敢见,没本事是她最凝重的。
本沫听见父亲在外喊她,云秀忙唤:“爸爸带你去看眼睛,舅舅他们来了。”说着急匆匆牵着她走到村口,本沫见众姨娘与陈小舅、舅母都聚在一起,老远陈小舅便迎过来,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好一双好手!”
云秀忙打岔阻止他,说道:“啊呀,还一双好手!你没看着这一世劳苦。你莫急,好生去看病。”
本沫这才走到陈小舅跟前,喊道:“舅舅。”他后退一步,笑得摇头摆尾,像个孩子羞怯地藏在云秀背后,似是不好意思人喊他舅舅。
说着一行人坐上车出发了。在车上,本沫听见陈小舅提议:“先去世界之窗看一看,一生一世未出过远门,我们也去看一看。”说着嘻嘻的笑了两声,本沫满面含笑看向陈小舅,而他却羞怯的躲闪开,哪怕是小孩的眼睛,他那过分老实的面相里藏着可怜可敬,他虽是长辈,却愿意走在后面,若有所思,若有所意。
待到下午,荣芝带本沫看完眼科正往内科看陈小舅情况,两人一路上说话,荣芝说道:“我就说,就是右眼近视了些,没有你想的那样,自幼喜多疑。”
“我就是怕去医院,要爸爸陪着才敢去。”
“这有什么好怕,几姊妹从小到大,哪个不适就要找爸爸,爸爸不在呢,你找哪个去?当年你娘动手术,病危单都下过几次,去年发病又是病危单,人要有胆破,遇事不怕事,就一个检查就吓得半死,这还不得了!了不能!人生还要承受得多少啊!今后你身体有问题自己去医院,身体是拖不起的。”
荣芝想着这些年担的责任,自己不由感叹起来,正说着来到院门口,只见舅娘倚着墙在哭,荣芝早己接过检验单放手上细瞧,只见他浑身乱颤,嘴里呼哀:“啊……呀,该死万年哩!”接着举目四望,两眼茫茫。本沫还在“舅娘、舅娘”的乱叫,也说不出别的话。半晌,荣芝说:“快收起,你不要哭了,一会见了他当作没事人样,承住气,我去问问医生。”
“没有用了!肚大如球时我就让他来医院,他总说是啤酒肚,拖着照旧在毒日头底下做工,再一晒,肚子又收了回去,在家里已经发作痛了,仍拖着。刚刚医生说了,他气门上还长了肿瘤,动一下就死!如今只有向着他死啊。”舅娘哭道。
正当几人纷争时,陈小舅来了,几人惊疑望着他,舅娘是最沉不住气的人,天生有几分呆意。单看她那神魂颤倒之形,以及边哭边发出哧溜哧溜的抽泣声,陈小舅便知了,将包夺在手里一顿掏摸,两三下搜出了这检验书,他盯着看了半久,脚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笑了两声,说道:
“我这条命已经没了,没办法了,我还是回家待着,能活多久算多久,把钱留给孩子们。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发病的头一次,我就知道肯定是和我娘一样是不治之症,我服待了我娘,这病最后的情形,我现在一一在受,我不怕,我和我娘在一起,像是又陪着她一样。”说完他双手蒙着脸,浑身抽搐起来,在地上打滚喊疼,手用劲抓肚子。几名医生忙将他稳住,他躺在病床上已晕厥,脸上已经失去了抽搐,在微颤中流失了思想,阙静。
听从陈小舅的意愿回家去,在车上,他恳切的看着荣芝说道:“三姐夫,我这一世没求过人,我的病你一定要瞒住三姐,我是知道她的,心里要强,怕她撑不起你捡回这点命。”说着又庄重地看了看本沫,心里的话不容他再说一遍,本沫早已拼命点头,那泪水像撒豆一样。
先到了外婆家,供案上摆着外婆、外公的遗像,本沫时不时望着他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外公外婆的眼睛总是看着她,两对苍凉哀伤的眼神,往房里瞧陈小舅,也是如此,本沫心里一颤:“多么可怕的命运。”她几乎哭出了声,幽咽使她走出大门。
屋外明镜蓝天,温和的光洒在地上如此的惬意,外面园子里外公种的烟叶正是浓绿,偶尔树上一片残碎的黄叶落下来,正好落在浓绿里,显得如此的凄凉。她似乎想象陈小舅就像那片落叶,千疮百孔的落下来,而一切都寂静的,仿佛他没有存在过,像黄叶一样落了就落了,旁边的浓绿还是一样的热烈,仿佛他和任何都无干系,想着想着更是难过,叹息一声,落在心里。不由得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眼泪竟又如雨洒落,心里又作苦悲:“我不能告诉母亲,我且这样,更何况是母亲呢,何以要见她悲惨形状,家破人亡啊!她的生命已经超出她所承受之重!”
回到埠村已是傍晚,本沫的心沉重得如同舅娘,脸上也有几分呆意,老远看见母亲立在门口张望,见了他们回来迫不及待跑来,问道:“荣芝,我老弟陈礼意检查出来了吗?有没有问题?”
“就是肺结核,静养一段时间就好。”荣芝淡淡道,他单只是显出身体的疲惫,其他无异样。
“这就好,总是一听他病我就心神不宁,饭也吃不下。”云秀拍手叫起来。
本沫看着母亲甚至说不出话来,阴气很重上楼了。晚上睡觉前,云秀又走进房对她说:“回来你总是阴着不说话,不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事。你明天去送些菜去给你二姐,作孽!跟王尔红这样的男人,吃穿用度,一概潦草,还要淘苦淘气。”本沫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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