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次日早晨,云秀轻唤本沫让她先往前走,本沫问:“作贼样子,怕什么?”
云秀细声说:“不让凌老太看见,总是又变鬼。”云秀见她走远,自己手提着一大袋菜转出围墙,眼瞻着园里又有几棵大红椒,丢下袋往园里去摘。
凌老太眼尖瞄准了她,骂道:“摘我园里的菜,送去给她的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是拿我屋场的东西送去给别人。呜吼!呸吼!哪个鬼手摘我的菜,我打,我打。”说着手持竹杆直射入园里。
云秀见状提袋就跑,下坡转弯处,一个急后眼,看见二老一个持棍一个握砖,扎手舞脚,沸天震地向她奔来。她一边跑一边回望,一气跑到村东口,身后乱棍乱石向她镖来,那石头有的是断砖,有的是鸡卵石,个个劲猛,无不把她砸死不作休的样子。她一面跑一面想这老货竟狠毒到飞起来,再一回头,只见一人两手两脚躁跳起来,犹如一个巨大的褐色大兔子,猛瞧才知,不是凌老太,竟是赵书记,心里惊呼:“哎呀!人狠起来都忘记自己是瘸子脚了,好一对恶魔!恶鬼!”
本沫己走到马路边等,忍不住往后瞧,不一会,只见云秀上气不接下气手提菜扑来。她忙问:“那么久?怕是你不来了。”
“快走快走,差点儿几个石头砸死了。”
“哪个?”
“哪个?那两个老东西。赵书记跑起来如脱兔,跳纵一丈高!”
“哪个跑得你赢。”
“跑赢我了,我就不在世上了。”
“积个阴德。为这点菜,她不肯不摘是,连是我回去也要经打经骂。”
“凭什么不摘,我自己种的不肯,世上没有这样的理,偏要摘!”
“你这样回去没事?不怕她又打你?”
“我不怕,我先去大姨娘家躲一闪会,等你爸爸回来,他们就没法对付我了。见了你姐告诉她凡事要忍耐,不要对着来。”本沫应着上了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塞满了人,她被挤在车门口处,一只脚站在车上,一开车门被弹了出去。下车时路过闹区,正好路过伊婷家那个卤店,方方正正一个小红屋,听说像这样的小红屋他们有几十家。里面通红一片,橱窗口挂着油光光的卤鸭,盘子里各种各样的卤品。本沫凑近小窗口,伊婷以为是顾客问道:“请问你需要点什么。”看不作声,便把脑袋从橱窗口钻出来瞧,问:“怎么会是你?”说着笑坎坎走出来了。
只见她比以前胖多了,脸庞圆润,一簇光照在她肤如凝脂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安逸富态的气质,身穿一件宽大白色制服,衣服右边挂着胸排“内堂总经理”。两人寒颤了几句,又有来往的客人,匆匆告别了。本沫转身走后才收起尴尬情绪,拘谨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废然而叹,见了面倒嫌自己愈来愈不成器,俯仰之间,又忽然更喜欢自己的生活,心里叹:“每种人生都有不同的际遇。”
转进一条乌泥路,右边一大片区域被钢铁厂占据了。附近的路全是钢铁厂的废气、废水、煤灰、炮火、浓烟,迎面传来高炉机器轰鸣夹杂着“咝丝”的蒸汽声,时不时天上一阵急响,犹如战火一般,乌黑的烟囱像一些粗大的木桩,耸立在工厂上空,远远望去显得阴森恐怖。路上来往的几个人,个个衣服被烟熏得乌黑,脸上也黑乎乎的,只露出血红的眼睛和惨白的嘴皮。
忽后面喇叭一声响,她回头看却是李东,只见他骑着摩托车,也着一身牛仔衣裤,头戴黑色头盔,本沫问道:“你不去上班?”
“我就在这上班。”他指了指旁边的钢铁厂。
“还不去,别迟了。”本沫有意回避他,只一个劲往前走。
“我请假了,看见你我难道还上班?你上车,这里路不好走。”
李东涎着脸笑,她不说话,听见他话里话外有些不老实了,像是有气只管往前走。这几年来,李东每日一个电话,每次回来必接送,若不是李东是她的笔友,若不是他曾背过她,若不是他知道她的病,只因为李东知道得太多,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却是有几分精神依赖,电话里她们可以无话不谈,但见了面,本沫却冷冷淡淡,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李东从不表明心意,老实人的性格大多如此,他不说,她也从来不当回事。李东看本沫有些生气,他太懂她了,一言一语就能悟出她的心思,软着声音说道:“我送了你这段路就去上班,我又不去你姐姐家。”本沫听了才坐在他车上,行至石桥边她下车后,李东也识趣的走了。
桥底下是蜿蜒的火车道,她攀在桥上看正有运煤的火车缓缓的穿入洞内。沿着桥岸边一条羊肠小径走,一色红砖群墙,走到底便是本红租住的房子。桥下面依旧来来往往的火车,火车一过,房子也跟着震颤,如坐舟中,几秒后,又恢复了平静。
本沫往房里瞧了瞧,里面空无一人,家里乱得很,床上、沙发上积压着各个季节的衣服,毛毯一头掉在地上,枕头也到处都是,柜头镜子前化妆品、药品、混合堆着,还有一盒年货,透明盖内渗透着水珠,暖气在房间里吱吱作响,三两只袜子贴在上面,闻着恶臭。
她出来往屋后瞧,恰本红提着刚洗完的两桶衣服从后院转出来,见了本沫便说:“你来了,本来叫你姐夫接你的,他还没回。你自己来的?肯定又是李东送你来的。”
“我没让他送。”本沫急说。
“你又不跟他好,又要跟他聊天见面,你以为世上会有真知己,他嘴里不说,所做的都是对你有图,我是过来人,我晓得。”
“李东就仗着高中曾背过我几次想我做他女朋友,不知为何,我看不上他,他背过我,我感谢他,现在他缠着我,反倒是我的不对?我说过只能是朋友关系,别的不可能。”
“不可能就不要往来,话有用,要行为上决断!总是你一回来就接你,任谁看见都不好。”
“我根本没让他接。”她急得满脸通红,高声说。
“讲清楚为好,他是老实心诚的男人,一颗心总栓在你的身上,别到头来耽误了别人,全怪在你身上。”
正说着,王尔红骑着摩托车直接开到家里来,前面载着他儿子王棕,两人笑成同一副脸,王尔红笑道:“本沫来了,这么快,想着买完菜接你去,本唯呢?没来?”
本沫说:“她成日往同学家跑,爸妈管不到她。”
本红见了王尔红即刻就变脸了,满脸怒容,双眼喷火,将最后几件衣服不抻不晾直接甩在竹杆上,然后一身烈气往厨房走去,将王尔红买来的菜撩在一边,骂道:“谁让你买卤鸭,都说吃了不好还买,买生食自己煮不更好嘛!”
“买来了就吃!嗦什么。”王尔红也露出不耐烦气色,闷声说道。
本红一听,登时放下脸,五指一弯像是钩爪锯牙,伸向王尔红的脖子便够上去要抓他,五指一个来回,王尔红一侧脖子上五条鲜红的血印。她猛力抓得一时爽,笑得满脸生花,王尔红脖子上的火辣辣疼尚且忍着,见她又上手来抓,反手一撇将她的手撩到一边。本红一向霸强,见王尔红没有先前那般容忍,这口气哪里忍得,骂道:“呀,还不肯了,我今天偏要抓花你的脸。”说着两手十指纵跳他身上往死里抓他,满头满脸满臂。
“不分轻重的,早就受够你的。”王尔红恨恨地说。
“哎呀,抓不得你的脸了,你就是偷人。不让我抓就是不爱我,不在乎我!”本红怒气愈甚抓得愈利害,扯耳朵,扇脸。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双鹰爪子、鬼爪子,高兴一通抓,不高兴又是一通抓,摸着就狠掐,躺着就死捏,你生的劲全使在手上,不懂你的在乎。”王尔红凶道。
本沫听见他们吵闹,低着头不敢看。本沫深知了解二姐本红,从小时她就受过姐姐的狠掐死捏,知道其中滋味,无事就喜撩,手脚不分轻重,无论喜怒哀乐,全在爪子上使劲,但知道她手上道理:
喜时无忧狠一抓,解安;怒时无奈狠一抓,解恨;哀时无依狠一抓,解悲;乐时无故狠一抓,解畅。
抓人疼得筋骨连心,痛得叫不出声,只能闷着散气。果真她看见王尔红闷声往外走,匆匆看了一眼本沫,眼神里满是哀怨,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继而像个孩子嘤嘤啼哭几声,开车走了。
这时她反对王尔红心生怜悯,怒视姐姐一眼,而本红扭头却说:“他是装的,你以为他可怜,他就是外面偷人。”本沫不好说话,吃了饭便回去了。
从市里回埠村的公交车上,簇拥上来的人将她往车厢后挤,忽后面有一尖锐的声音喊她,这声音使她全身不由自主瑟缩,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头,她怯怯往最后一排看,果真是哥哥赵本逵。哥哥自修完路便与同乡外出打工,已几年未见。
只见他较从前不同了,他的脸像女人摸过胭脂般细腻光滑、身材修长、下颚削尖、从前凸鼓的眼珠也变得柔和些,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头发长的一截遮住了半只眼睛,他时不时的用手捞起来,露出比从前更长的仙指甲,双腿间放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背袋。赵本逵伸出手来拉她,说道:“来,坐我腿上。”此时的本沫又惊又喜,哪里顾得上别的,拉她坐便坐,倒不显尴尬,反而一副得意的表情,两人一路说笑。
下车走到将近家门口时,赵本逵突然停住说:“你待会先进屋,我要给婆婆一个惊喜。”本沫不肯走,原想与哥哥进屋躲过一劫。
赵本逵见她像小时那样迟步,便踝潘的肩将她推进院里,她蹑手蹑脚正要躲起来,却望见凌老太正从里屋出来,凌老太见了她,一腔火发作起来,骂道:“你是没笼头的野马!作死,家里是长满了刺装不下你是不是!老大不小,还读些死书,别人家的孩子哪个像你啊,个个都赚大钱去了,你还……”
话未完,只听院外“呜吼”一声,这声音使凌老太不由得转向门口,只见赵本逵从围墙外纵跳出来,大喊:“婆婆。”凌老太突然眼中闪动亮光,两手一拍,脚上踢踏,一步步迎上去,嘴里喊:“喔,真是赵本逵,我的孙子回来了。”两人越走越近,赵本逵竟一把将凌老太抱起,久久不放开,凌老太由笑声转为了哭腔。
赵书记听到‘本逵’二字即放声大叫起来,双手向上举也投向他的怀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回来了好啊!回来就好,好小子,身体真结实!”
本沫立在一旁看了半天,心里想:“怎么高兴得抱起来了。”在赵家从没有见过拥抱的亲密举止,可看他们抱赵本逵的样子那样自然,到底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又想到自己,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曾碰凌老太一手指头,更何况是抱呢?
想着自己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往厨房走去,一面对母亲大喊道:“咩,哥哥回来了!”云秀仍忙着自己的活,知道这会下去也轮不到说话的份,但心里乐得哼起歌调来,一时厨房里就响起悠长的歌声。
荣芝听见赵本逵回来也从楼上走来,见了赵本逵笑道:“逵牯,回来啦!怎没学着鸭牯带个婆娘回来,也省去婆婆给你说媒了。”
凌老太提起赵本逵的东西往自己房里走去,回转身说:“嘿!外面带回来的有何用,那鸭牯带回来那媳妇,不是过了两年日子,现在要被赶走了。莫积德!不要!外面天远地远的人日子过不安稳,还是要埠村的知根知底的人儿。你不要着急,凭你这样的标致人,不看屋面也看人面!”
云秀临时又加了一个菜,端着菜穿堂出来大喊道:“逵牯,吃饭哦。”赵本逵笑了笑,轻唤一声:“咩!”两人相看一眼,这招呼声像刚刚从田里回来似的,本沫忍不住心里想:“哪里寡淡到如此!”
直到夜里,赵本逵上楼悄悄走到云秀身边,将她拉回房偷偷将钱塞进她的口袋,细声在她耳边说:“咩,这是三百块钱,你留着自己用,不要告诉爸爸。”
“好,你还去打工吗?这些年辛苦了。”云秀笑着接住了。
“不去了,打工这几年该做的都做够了,不想再去。其实我昨天就回来了,是罗家的大哥在火车站接的我,在他那歇了一晚。”
云秀心里咯噔一下,眼底带着一缕诧异,自在心里抱怨:“好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反倒先回了罗家!”回转神又露出和色来,说道:“哦,你干爹干娘身体都好吗?去年我生病,他们都来看我。”
“听罗大哥说干爹患了重病,大哥也是来告诉我这事,过些日子去家里看看。”
云秀点头如捣蒜,赵本逵又说了几句话,被凌老太喊下去了。待赵本逵一转身,云秀揣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到荣芝身边,细声说:“荣芝,赵本逵原来昨日就回来了,竟先回了罗家,可见他心里到底觉得罗家才是最亲的!”
“如今大了,又是他自己寻去的,我们也不好拦,人心海底针,你能知道他哪一句是真,他只要在赵家待着,就算是他的心,其他的事,他那样人高马大的能管得住。”荣芝缓缓说。
“说的是!我就是心里不自在,这个家把他养大,二十多年过去,如今他们又白得了。”云秀沉下脸来,眼色冷厉。
本沫在一旁听见了,心里想的如母亲一样:“生家养家,再怎样,心里要有个尺度!哪个家是主,哪个家是次,哪个是亲,哪个是疏,亲疏有度,来往分明,岂胡搅一团!”她对哥哥虽比以往要好些,心始终明白到底不是亲的,到底从小受过他的恶狠,她的心对他保持着界线,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过了几日,赵本逵对本沫说:“跟我一起去罗家,你去不去!”本沫嘴里的“去”字刚出口,眼睛不由得望向凌老太,声音越来越低,“去”字扭转掉到地上。只听凌老太说道:“去了别人家就是客,要懂礼,嘴巴要甜,人要勤快!”于是受宠若惊的本沫第一次坐上哥哥的车去做客,坐在他摩托上身体僵硬极了。
罗家是在偏远的山里,山坳里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已新建了一层白色平顶房。新屋是挨着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因为还没有通路,很是寂静。到罗家她才发现赵本逵跟罗家是那么的熟络,仿佛是刚从田地里回来吃饭的家人,不客套,不矫作,反而罗母见本沫第一次来硬是要去买菜,她跟着赵本逵进了房先见了罗父。
罗父是一个身材瘦干的老人了,一个月前他被查出是绝症,身上显出红点,整片片的蔓延到手臂上,脖子上,如今无药可医,他自己清楚仍和健好人似的干活,有说有笑显得很精神。
正吃着饭,只听一辆摩托车从外飞驰进门来,是一个相貌和本逵相似的人,本沫知道便是赵本逵的同胞兄弟了,心里嘀咕:“已不大相像了。”
看起来他像十年后的赵本逵,更显矮小了,眼睛深深的凹进去,鼻子也塌着,额头上很深的抬头纹,以前还记得他的脸上的那点小酒窝,现在也悄然不见了。虽是同胞兄弟,如今相差甚远,一个稚气反了童,一个风霜似积古,一个洒洒潇潇,一个怯怯羞羞。
赵本逵起身笑说:“罗牯回来了,吃饭没等你。”两人相视一笑,他仍是一句不说,那薄薄的脸露出笑,好似平静的水面被石溅的水晕,一层层笑纹向两边漾开,像木刻似的很深。见了本沫,只拿眼怯羞望着,而后不好意思低下头。
饭后,大家在房里看电视,罗母和赵本逵坐在床上,本沫合并着脚规矩坐在竹凳上。她们还用的是老旧电视机,像是回到儿童时,好一阵静默,正看着无聊时她突然回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浑身呆住,定是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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