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瘫在地上痛苦万分,只得跪爬出去在房门口巴巴的望着他。只见他嘴里发出一道叫娘“咩” 声,手上的狗尾巴草被他紧紧的抓住,这是一种在死亡世界里自我保护,孤魂怕被野鬼饿狼叼了去。
最后“咩”一句长音,他挺直坐了起来又缓缓落了下去,云秀眼睁睁看着弟弟落气,又跪行着一步步爬了进来,她双手抚摸着弟弟的脸,还有温度,一行滚烫眼泪滑下耳后。
荣芝在门外,听见房内传来一声抢天呼地咆哮长啼,突然像掉进深井窟窿消失了,他等了半刻,更长更尖锐的哭喊并没有发出,他急忙走进看,云秀也死了,昏死了。
此刻昏迷中的云秀便看见弟弟陈礼意:“他一身笔挺白衬衫、蓝裤子走来,握着她手左看看右看看‘这一双好手’说完他身后竟拨喇的抡开两爪捉他,他不得不走,一面回头喊‘姐姐,我去了’说着仍是露出旧日轻轻的笑脸。她拼命睁大双眼,这时她看清了,是两个小鬼架在他肩上,携着他走!”这边陈家两个婶子正在云秀人中一顿乱针,云秀看着弟弟那可怜的身影飞远了,札手舞脚的冲鬼魂喊:“不要捉他走,不要捉他走。”醒来又是抢天哭地。
待办完丧事,云秀回到埠村时,身上已哭瘦了一身肉,拖着空壳的身体回来后,她就变了,再也提不起精神。
一日清晨起来,她晕乎乎往尿桶里吐了一口,再一瞧:“呀!一桶血。”她经期早已退了,起初她害怕得全身发抖,但她忍住不吭声,像是认命了似的慢慢冷静下来,从全身颤抖到冷静数分钟里,她想着:
“活这一世人,多大意思没有,生生死死只不过照着这个模式过法。最亲最好的人都走了,即便是现在走,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留在人间与恶鬼相伴,不如去阴间寻亲人。”
想着父母老弟又流下几滴可怜的泪水,继而摊开两掌,盯着鹦鹉指又自言自语:
“我这一世人就是不得了的苦,伴风搭雨、寒耕热耘、事做全了,累也累伤了。生养六个子女,做牛马、做奴狗、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待的。两老公婆,想到他们的恶,即便是现在躺在棺材里也要睁大眼睛望他们,死不瞑目啊!气受狠了,得一世,苦了一辈子,至于今得一天算一天。”
这么想着身体软绵下去,恰荣芝嘴里吐噜起身要吐痰,她快脚提捅出去了。
只听荣芝骂道:“看着我要吐痰,还提桶走!”
她有些恶气,还因为荣芝,她嘴里低沉地嘟噜:“早不死爹娘的畜生,害我一生一世。”
此后云秀照旧每日天光吐血,明明吐下鲜红血,骗自己只当苏木水。她不在乎了,命值什么呢,现在对死没什么好慌张了,她反急着怎还不到死辰。
这日荣芝起得比她早,“啊呀”一声将云秀惊醒来,一见了桶她便知了,忙起身要提桶毁迹。
“这桶血,你吐的?”荣芝大吼道。
“不就是死,早就不要这点命了!”云秀冷冷地说道。
“穿衣服!即刻去医院。你是想和你娘你弟一样去死,想死还不是时候,还轮不到你作主,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我负责任到底!我只听医嘱,其他人不听!”
听到荣芝这般说,云秀忍着哭,忍受着极大的委屈,嗓子里发出一声悲鸣。即刻她就明白,她忍着荣芝,就像忍着生命一样;她顺从生命,就像顺从荣芝一样;荣芝是她最后生命里那点温暖和安全,也是她的命!而荣芝始终拿捏住云秀,让她走她就低着头走。
去了半日,两人从医院回来,本沫见问:“咩,你和爸爸一大早去哪里?”
荣芝满脸怒色,说道:“去医院,你娘每日早上吐一桶血,自己还阴着不说,自己凝神凝鬼,心里装不下一点事。医生检查报告也说‘并不是旧疾复发,单是早晨吐痰似的吐一口血,检查不出大问题,依或是肝上血,或是急攻上火吐血,一时还解释不清,自己多观察,日常吃睡没问题,构不成生命危险。’你娘就是这般的蠢啊!”说着也懒理,拿脚各自走开。
本沫脸上浮出些可怕的神色,呆呆地望着母亲。云秀见本沫这般看她,把脸转向外面看天,随手提篮子去园里摘菜,本沫跟在其后。
片刻,只听凌老太隔着墙唱:“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云秀听到凌老太唱歌咒她去死,愤怒的将篮子砸在地上,转身往家里走。
本沫一听这句好似耳熟,便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梦的最后……未卜先知的警觉使她震惊,她飞奔跟上母亲。
只见母亲进房便软弱坐在地上,她极其慌张守在母亲身旁,问道:“咩,你身上有不舒服么?”
云秀摇摇头,眼泪交叠落下来,身体攀扶着床尾角,突然一阵难忍的惧痛袭来,她一只手紧捂肚子右侧,渐渐地全身倒地。本沫惊慌失措跪地,俯下身轻声问道:“痛得厉害吗?”
云秀似浑身麻木,缓缓说:“前世造孽!早去早好!我胸前如火烧,又热又痒,如上万只蚂蚁嚼,难以经受啊!”
本沫吓得紧缩一团,悲痛、恐惧一下子将她控制了,她明白母亲再次复发便是生命大限的来临,死神来了,死神要来了。
她的心瞬间被恐惧和绝望撕裂,趔趄奔向屋外,脑子里“生命大限”炸裂的字眼将她的头震得东倒西歪,她站在槽门口撕心裂肺的呼喊:“爸爸!”只有两个字,她知道这尖锐的恐惧声,异于常音的求救声,父亲一听就要趔趄爬来。此时她不知是梦还是现实,脑里混沌一片。
忽一道炸裂声在她耳边响:“你喊你爸爸作什么,犹如死了人一样。”
听到凌老太这一吼声,她才知不是梦,忙颤颤说:“我娘身体不好了。”
凌老太鼻子里嗤了一声,讽道:“哼,她在里面唱歌。”
本沫细听,果真厨房传来悠长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哼!唱哦!有你哭的时候。”凌老太声音很大,云秀唱着听着,想到了她的娘家,想到父母亲还有可怜的弟弟,唱着唱着心魂飞了回到陈家,可陈家再没有人了。
她一边哭一边唱,声音越来越低,由唱变成了哼哼,泣不成声时,丢下铲,走出了厨房。
本沫恰入花园,看见母亲眼睛发红,擤鼻抹泪眼,大跨步上楼,她也跟了过去。她见母亲坐在床上哭,突然发出哀鸣似的尖叫声,说道:
“你外婆到死都记挂我,担心我在世上受苦受难。你外公要不是因为我这劳什子病,也不会死那么早,到死也放心不下我。你舅舅到死也不让我靠近他,怕这劳什子病再惹上我,添苦添难。作孽啊!可见世上不公,世上这样的好人却死得快。如今明了,人死一坨泥!可怜你苦命的外婆早就成了泥,那恶毒的老货却好好活着,都说恶有恶报,哪里有什么报应?”
“时候不到。”本沫义愤填胸地说道。
“还等到什么时候,我头发都白了。”
云秀说完仍去厨房。本沫则回房里,整个下午她都在房里写字。她的书桌正对着窗口,一抬头就看到老宅屋顶上青灰色的瓦片,西侧的大树一片片黄叶落在青瓦上,一群鸟来回踱步低头啄食,时而左右张望发出清脆的叫声,紧接着花园里传来狗叫声和父亲的来回碎步声,后来竟听见似将死的呻吟,或者哀鸣声。
她迅速走出门外,竟吓到失魂落魄,只见父亲用肩扛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厨房铁窗栏上,狗被栓住了脖子吊在中间,正痛苦哀嚎着。
她无法想象父亲凶残凶暴的行径,吓得浑身哆嗦,拼命的喊父亲住手,可他装作没听见,毅然使着蛮劲将狗活活勒死,在放下绳子的那一刻狗虽然没有了气但还叫了最后一声,发麻,发颤的一声,延伸进了她心里。
她冲进房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极大的震撼,她浑身又颤抖不已,扑在桌上想:
这些年自家养的狗,不是被毒死,或被活活勒死。她无法相信父亲的残忍,究竟也是一条生命,怎么能坚持手中的绳子,第一次萌生的念头是尽早离开这个家独立生活,害怕有一天还要看到这样的残忍。
正想着,听见大姨娘喊凌老太的声音,待大姨娘穿堂进花园,凌老太骂道:“你这个畜生,作死了,怎么能咬别人,看今天就是你的下场。”
她还在骂那条狗,狗都已经死了,凌老太暗地还在记仇,她一直忌讳当年大姨娘打了荣芝一巴掌。
大姨娘进来见本沫哭,问道:“这是怎么哭了?”
“狗死了,她就天生有神经,狗死了也要哭一场。”本红说道。
本沫看见大姨娘走进了母亲房里,不一会儿,她听见母亲也发出如同将死的呻吟声、哀鸣声。
这几日,本沫总听见埠村传来打锣哀鼓声,问了赵书记才得知谢家两老人去世了。
她自小就知道他们两老―谢桂叔、咏兰婶,被亲儿赶去柴房住靠卖菜养活孙儿的两老。如今八十仍卖菜,既这样的雪天,谢桂叔仍去田里干活,突发脑溢血倒在泥里,可怜天寒地冻,又路上无人,不知过了多久,荣芝恰经过埠村椭圆形稻田时才发现他,喊人来合力将他抬回家便死了。咏兰婶原本多年积忧成疾,耳目昏眩且精神失常,这样仍每日跟着谢桂叔旁,只今日没跟去,见谢桂叔死,她悄不声进柴房喝了毒药,跟着去了。
可怜二老独自抚养大的孙儿,如今成了孤儿,蝌蚪是他的名,即是他的命,也像蝌蚪一样,一边长大,一边找妈妈。
老远本沫看见母亲悲悲戚戚走进家里,可想她必定去二老灵堂前哭了一场,见她回到房里又哭了起来。
本沫忙问:“你又哭什么?”
“我哭你舅舅。二老虽苦命人,死得可怜,但总归活了一世命。一想到你舅舅,可怜他还是后生,没活半世命,不该啊,什么苦都比不上家破人亡悲惨啊!”
过了年,本沫决意出去打工实习,李东依然送她,车开始动了,他的脚步跟着动了,仿佛扶着车在走,愈来愈快时,只觉两条飞鹤长腿在街边奔跑。而本沫的心也开始动了,她在期盼着,期盼未来的一切。
第十章 石太矮子春锣这伤事
二零一零年本沫回到埠村,是因为哥哥赵本逵结婚。她回去不仅是因为哥哥结婚,更思念母亲,出发前她迫不及待给母亲打电话,说:“咩,我昨晚做了个梦。”话刚到嘴边,想到这个梦她又嗯嗯呃呃不说。
“梦见什么?你定是又梦见我死了!”
“你怎么晓得,我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本沫听见母亲猜出忍不住发笑。
“真个是,最受不了你的脾气,讲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让人去猜,猜对了就讨了你的心,你就笑,猜错了你就冷面,赌气不说话。难怪!梦死得生,死里逃生!我昨天差点命被上天收走了,牙帮子都紧了,若不是你大姨娘离得近,时不时来看看我,一来撞见我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两手扳开我的牙齿,用一碗糖水灌下肚,这才醒来。她不放心,在家又熬了一碗肉汤给我喝,一直陪到你爸爸回来她才走。总归讲我真是命大,不晓得死了多少回了。”云秀挂了电话并叮嘱她车上安全。
下午刚下大巴车,见到同学李东,他大概又在车站等了几个小时,自高中后,他仍像小时笔友一般与她书信往来,有手机后,早晚发短信问候,不曾断过。见了李东她冷静的站在原地,眼睛看远处等人。
片刻,只见尹涓来了,身后站着一位风流倜傥与她相匹配的男子,见了面她便介绍:“我男朋友童礼涛。”
本沫微微一笑,近距离看他们两,一个潇洒英俊,温润君子,一个苗条淑女,袅袅婷婷,好似一对俏佳人。她低头思忖:“又被比下去了。”心里自轻自贱似的阴郁起来。
只觉李东往前走了一步,尹涓又伸手指向他示意她介绍,她极其无奈地说:“我高中同学李东。”相形之下,顿觉自己身边站着的是蠢物,自己也是蠢物,更使自己陷入尘埃。
偶然一瞥来往的车,她急不可耐说道:“回埠村的车来了,我走了。”待走时,尹涓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银项链作为生日礼物,从小到大每年生日她们会互相赠送礼物,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回埠村的车上,她表现极其冷酷,不曾看李东一眼,她把对尹涓的妒意以及羞惭的生气通通撒在李东身上,李东也不敢说话,本沫无暇顾及,自顾自地看窗外。
突然只觉手上盖着一物,转头看,是李东的手,黏乎乎、汗津津冰冷的手极像一条虫子或者其他可憎的软体动物,迅速激发了她愤怒,提起他手背上的皮丢在别处,眼睛仍望着窗外。过一会,那黏腻湿哒哒的手又盖在她的手上,把它捏走,它又爬来,如此反复,她觉得可恨可憎得很,她忙将手一抖落,让他的手自由垂体跌下去。
此时李东反两手抓着她不放,憎恨心几乎到了嗓子眼,内心癫狂使出猫爪子,揪他的肉,扯他的皮。只听李东说:“我不会放手的。”她要起身坐在别处,他仍死命拉住她。在公车上亦不好大喊,只能作罢,但她心底已下定了决定。
下车时本沫就说:“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我姐姐说得对,世上不存在男女知己朋友。我们还继续联系只怕你越来越误会我。”
李东眼底闪着失落,急说道:“我保重不像刚刚那样,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到家时,她照旧让李东回去,她知道,她可以交朋友,但她心里有铁律: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哪一个都不算。
回到家,只见赵书记坐在门口低垂着头、双眼闭着、嘴里似哼着小调。本沫走到他面前喊他,他才缓缓抬起头睁开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一会大喊道:“呀,本沫,回来正好,越来越好!”赵书记年老齿落,满面都是荷叶褶,虽瘦骨却身体强硬。她握住赵书记的手,激动得颤抖,两人说了一席话。
恰凌老太从后院穿堂出来,只见她腰驼屈背低头缓步,半面酱紫半面黑,看着膈应人!本沫见了凌老太仍像儿时那样紧着心,心内仍有惧色,慌忙迎向前喊:“婆婆。”
凌老太应着响亮,抬起头先露出笑色,也定睛泪眼看着她,说道:“华华、红红、君君……哦,不是,是沫几,阿呀……你看我老懵懂了,哈哈!”
忽大院一阵脚步响,她回转身看见母亲正挎着菜篮,双袖拂起,摇摆着走进门来。本沫一面唤着母亲一面眼睛看向凌老太。
只见她的脸登时拢拉下来,嘴巴向下别,狰狞丑脸,白癜风在日光下显出,满身斑驳,犹如忿火忽律。
接着厉声道:“把宴席准备好啊,我的腰是动不得。活到半百还是蠢虫,脑壳还不晓事!”说着愤愤往外走,云秀朝地上应了一声忿忿往里走,两人相背而行。
本沫看向母亲,只见她怨仇侧目,嘴里哑形哑语,努嘴弄眉。两人穿堂转入花园后,云秀凑到本沫耳边细声道:“真想一拳头打过去,把凌老太的背打直了。”说着作拳手势伸将出去,两人目光对视,接着又止不住大笑起来。
“刚刚见我回来,婆婆眼中含着泪似的。”本沫说。
“她是鳄鱼流泪假惺惺,她对你会有好意?”
“凌老太的背坨似一张弓了,老成这样还嘴巴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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