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还哼!她那嘴巴就是一把毒箭,随时发射怨毒来,哼!她还没到时候,总是要腰弯到地上,到那时看她还强不强,呸!”说着转脸看着本沫,笑道:“呀,满女,女大十八变,你竟转变了,越变越美丽。”
婚礼的早晨,本华、本红、本君、本沫、本唯五姐姊关上门先打扮起来,院子里人多得似鱼鳞一般,只五姐妹齐齐往门口站立在阶檐下,所有目光便吸引过来。
只见五人皆身穿中式红色旗袍,依次站成一排,第一个大姐本华三十二岁,复古低盘发,绾着流苏款檀木发簪,项上戴着珍珠链子,身上穿着镂金菱形红色旗袍,一双吊稍眼、两弯柳叶吊稍眉,一举一动间充满女人韵味,有着大气之美。
第二个本红,三十一岁,复古卷发披肩,贴合刘海绾着镶钻细蝶发饰,着一身绿底提花织锦旗袍裙,一双丹凤眼,玉羽眉,一言一动百媚生。
第三个本君,二十六岁,复古双盘发髻,柔亮的黑发,斜刘海,戴华胜,配耳铛,一身刺绣红色立领旗袍,樱桃小嘴温婉可人,一颦一笑中独合了她那温柔娇俏。
第四个本沫,二十三岁,着一身无袖刺绣鱼尾裙,绣花蕾丝领,钉珠如点点星光点缀其间,唯独她短发长裙。一双迷离眼,笑起来显出月牙形,温柔婉约,尽显优雅。
第五个本唯,十八岁,清纯披发,齐膝中式裙,钉珠流苏低圆领,领口、袖口皆镶钉珠,出落亭亭玉立,不染纤尘。
忽一人大喊:“呀,五朵金花!”屋里屋外早已聚集了成堆的人,四面八方都发出惊呼声,他们啧啧赞叹着、拍手叫好着、争相大叫、此呼彼应。
刘姨婆站在她们前面走一圈,赞道:“五张俊美的脸,分不清大小了,沫几,你竟转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气质了。”
接着新郎赵本逵登场也大声喊:“走,接新人去。”只见他往中间一站,五姊妹左右两边携着他,众人齐说:“哎呀,这是大阵仗啊,好神气!”
他们齐声齐步走起来,人群皆向两边移动,眼光皆在六个人身上,一条道掀开了口,六人齐整向外走去。
待上了车,赵本逵说:“去抢戏呀,你们一个个穿的比新娘都要隆重,新娘子要被比下去了。”
“你晓得就好,早就告诉你不要随便找个。总是想不通你什么货色都要,比本君还要矮墩,又黑又胖,眼睛比你还突兀,一看就是厉害的角色,只怕你会降不住她,只有吃亏的份。朱倪不务工,连赵家也不来,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奢懒好吃的货,这两年在自己家当新人,看今日接回来怎样过日子。连你这几年也变成五大三粗,像野汉似的,如今看你们是:野汉懒妇,愚到一坨!”大姐说。
“说的是,比你们一个个都烈!有什么法子,当初着急,总想着长得丑点放家里也踏实,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孩子都两岁了。”赵本逵说。
“哼!这孩子跟你一模一样,不要照相。”本华斜睨了孩子一眼,再斜睨了本逵一眼犹如他犯了罪一般。又说:“婆婆千言万语就是说她好,总是说‘好歹人家生了个儿子,给赵家延了后,她有功劳。总比那些生不出的强,比其他万个都要好。’看来有了这个小崽子,从此她就有靠山。”
“她看见我们就躲,不晓得是怕我们还是眼里没有我们。”本君说道。
“就是叫她看着我们就怕,从此不怕她吃住你。”本华也应道。
“哼,弱卵一个,我听老娘讲有次她不肯你上床,不肯进房,你在门外挠了一整晚。”本红盯着赵本逵发笑。
“嗯,亏你就相信娘这夸嘴,我没有骨气了吗?我去挠门,我不撬烂她的门就是好的,我也不作劲,不肯就不肯,那事我没瘾,对我起不上作用,她烈她的,我困我的。”赵本逵反驳道。
本红笑了几声,一时见本沫喝了一口水,呛了一声又吐了一裙兜,说:“是人都有瘾。你看她就水多,上面喝不尽,下面流不尽。”几人争相伸手要去打她,骂道:“老痞子,爸爸是老痞子,你也是老痞子。”一车人你一言我一语,接亲往返回来了。
中午正席,整个院子里摆满了十五桌。在埠村,按理说姨娘姑舅亲戚里舅为大,礼席中当安排在大厅中间,凌老太竟安排在院中。
院子里座无虚席,唯姨舅中缺了口,本沫挨着小姨娘坐着,赵家六个孩子唯独她长得像娘,自然也和姨娘们亲近。她看了一圈大姨娘、二姨娘、小姨娘、陈大舅、她们的脸看起来皆有母亲的影子,多么亲切。
看着陈大舅,不禁想到死去的陈小舅,眼眶泛红,泪水涌下来,她低下头怕别人看见。这时小姨娘极秘密似的切切的在她耳边问:“哪个是赵本逵的孪生兄弟。”
她指了指,小姨娘定睛看去,说道:“他的手好似癫痫一样,手脚发颤抖。”
“疲窿残疾。娘肚子时天生就弱,胎里病,治不好。赵本逵来时皮囊也有残疾,他有造化,遇着这个家,长得更是比谁家孩子都要健壮。”大姨娘说道。
“作孽我在这个家,苦与难让我一个受尽,他们这些人享太子福。哎呀,围转一上午,脚肚子都是酸痛的。”云秀说着走来。
本沫见母亲来,忙起身让坐,姨娘们也劝她坐,云秀摇头仍站着说道:“有现在有饭吃,还迟得很,再者我现在也吃不下。”
大姨娘叹道:“合该你就是劳苦命。”
云秀眼睛看向陈大舅,小声说道:“陈礼模,你不要这所愚牯,又送礼送钱做这些人情,赵家总是不领情,伊我看……”
还未说完,被陈大舅打住,说:“三姐,你不要闲管,我自有做法,娘亲舅大,我看着孩子的面。”
云秀越过去,走到陈大舅面前,看着他说话,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多像死去的弟弟,那三角眼越发挤着,眼泪就落下来,她用手扒拉着眼泪,又忍不住扑在大姨娘身上哭。
“你这是干什么,快别哭了。”大姨娘忙劝道。
“两个老弟长得一模一样,今天看到陈礼模,就像看到陈礼意一样,作孽我的老弟,四十岁就走了。”
“你还哭不够,哭瘦了一身肉,让别人看着像什么,快收了眼泪。”大姨娘反手抱住她,也陪着落泪。
“头一年讲都不能讲,总是一想起眼涕就落下来,如今也想开了,我就是哭死他也不能知道。”云秀竖起头,围裙往脸上一兜,说着进去了。
这边正热闹着吃酒席,只见一人爬坡上来,众人喊道“石太矮子来了”,众人齐齐望向他,却没一人起身,连孩子也不敢靠近。
这时石太矮子已六十上下,而他较从前越发破烂不堪,只见他面如炭石,形如侏儒,一身烂鹑衣,浑身带水又拖泥。他开始整理在腰部用红绸系一面直经约十五厘米的小鼓和小锣,一面敲一面锣,到了院里嘴里开始唱:
“一对夫妻似鸳鸯,二家乾坤结成双、三多红叶高堂上、四方贵客坐满堂、五福陪客堂前转,六合支子喜洋洋、七子团圆今月下、八山下凡增福寿、二人双双寿命长、九天牛郎渡织女、十分善色贺华堂……”
音如锣鼓响满堂,十八弯腔调声声明。众人喊他接着唱,只听他:
一双花烛照华堂,贺喜新娘好嫁妆;
左边拢起金狮子,右边倍起象牙床;
象牙床上鸳鸯枕,鸳鸯枕上结成双;
夫妻成双百年定,早生贵子跳龙门;
生下贵子把书攻,十七入岁典翰林。
一时众人大笑,说:“消息迟了,他们是先生养再结婚,儿子都两三岁了,再生养就罚款了。”
石太矮子眼睛闪躲,说:“嘿嗯,意思到位,不为不可,不为不可。”凌老太忙上前,领他到靠边的八仙桌上,他独享一桌,一酒一食,自饮自斟。
正新人敬酒期间,只见两叔在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手擦黑,趁荣芝不备,将他的脸蹭了两面黑,颈上挂着两面牌,胸前背后两面写着“扒灰有功”,将他推到新人中间手敲一个脸盆,趁势将云秀拉出来,让她手挥竹条跟在其后,打在地上,绕着客人走一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更有闹事者,一边抓住荣芝,一边拉着新人把脸凑到一块去方肯罢休。
本沫觉得这些把戏索然无味,不知为何她喜看石太矮子,觉得他像穿了一件隐形道衣,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众人皆闹,唯独他自饮自斟,神情态若,好似神仙!他轻抬头,眼睛像是看着本沫,眉飞色舞说话,皆带春锣腔调,只听他唱道:
嘻嘻奇嘻;
夫倡妇随好一对仙子,郎才女貌两相宜;
只见他笑嘻嘻,新郎有赞,新娘有奇;
新郎提起一枝南竹笋,新娘扇开两块西瓜皮;
十七八岁正当时,哪一个不想,哪一个不知世间上只有这一伤事好;
正是后生家所为。
不知怎的,她突然扭头向张沫望去,心内想:“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假扮结婚的事吗?”想着羞臊感袭来,面红耳赤,又看着碗里发呆:“中了魔,你这是想些什么,你这样不是比石太矮子还要疯癫,他只是痴疯在外表,你早已内心疯魔了。”
她匆匆吃完饭下桌了。
10.2
下午,本沫取了包果子对母亲说:“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去尹涓家一趟,给她送包果子也顺便聊聊。”
“情肯不要去,每次回来都要往人家里去,不要贻人口实,又去招人闲言碎语,说你主动去巴结人。”云秀说道。
“哎呀,你管人家怎么说去,我和尹涓从小玩到大,她不计较这些就行了。我会在吃饭前回来。”说着朝坡底下去了。
刚下坡便听见屋脚下李家两老喊道:“毛毛、猫崽回来啦!”眼里带着鄙夷神色,这也难怪,想着李家那对兄妹,真是人生坦途,哥哥李译考上北方大学,毕业后找个本地女孩结婚定居了,妹妹李柚更是重点中学、重点高中、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了当地公务员,成了响当当的人物,真是值得鼓掌的人生。
本沫仍默不作声沿着笔直的路往下走。总有几人闲聚在道路上,远远地看见她们交头接耳议论,怪声怪气的大笑,一面等她来。
这时本沫更加紧张了,这条路,她仍有些怕,回来这么久不肯出门,就是怕遇见她们。她们个个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她走近,她怯怯的走过去,礼貌微笑的望了她们一眼。
怪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说不出来难受滋味,加上她们左一声毛毛,右一声猫崽儿,让她心里炸了毛似的,心里想:“我二十多岁,你们还喊我毛毛……我有名字哩。”
忽一人说道:“这不是赵家老五吗?毛毛回来啦,在外打工一月几钱?听你爸说……”话未完被另一人打断,说道:“她爸爸是赵扯子,满口竟是谎话!哪里比得李家李柚,公务员铁饭碗。”说着一席人又大笑。
其中罗少珍是笑得最凶的那个人,她张着嘴,露出满口獠牙,那鼻子里发出的笑让她从头直冷到脚跟,从前以为这些人笑她全是因为她的名字,如今晓得了,她们简直像待蠢物、傻子一般,她们显出傲睨一世的脸,看她的笑话。
罗少珍笑道:“又是去尹涓家,如今怎么比得……如今人家找个男朋友,跟李柚一样公务员!这谁比得……”
起初她还只是故作冷静,听到这句,她的眼光便凶狠起来,满脸紫胀通红,脚步也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重,似乎要把脚底下的石子踢飞溅在他们脸上。心里急说:“快走,快走,只要转了弯就好了。”她一激动跑了起来。
她几乎是飞奔到尹涓家,这几年,尹涓大学毕业后也去南方打工,如今在家开了网店又和高中同学谈恋爱,眼见要谈婚论嫁。
刚到坡底下,狗叫得厉害,她怕狗见生人扑过来咬,站在她们底下喊:“尹涓,快出来,这狗不认人。”
尹涓却不出来,只在屋里喊:“没事,它不咬人,直接进来就行。”
这时她父亲出来把狗弄一边去,应了她后一副黑脸进里屋。她知道他父亲从小就厌她,更何况最近他和荣芝因田里通沟放水打过架。
她紧张得发抖,太久没来这里了,直冲进尹涓的房间。尹涓见她进来很冷淡的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埋头对着电脑,说道:“你随便坐啊,我看有没有客户。”
“客户多吗?”本沫站在一旁轻问。
“还行,有客户交易还得去邮局兑美元,烦得很!”尹涓冷冷的说完又继续盯着屏幕。
本沫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怪味,总感到与从前不同,她环顾四周,轻说:“我不太懂,听起来挺好的,你们家还是原先的感觉,挺好的。”
“还是老样子,我妈说要装修下让我哥结婚体面点。”尹涓仍眼不离电脑屏幕。
这么一问一答,她尴尬拘束起来。忽嘎吱一声门响了,是尹涓爷爷进来,笑道:“毛毛回来了,在外面一月几钱啊?我们家尹涓在家开了网店,交了个公务员男朋友。”
这时她看见尹涓低下头去,快挨着键盘了,一个劲的喊她爷爷出去。转头又对本沫说:“别听我爷爷瞎说,他还没入编,我只是胡乱说的。”接着假装不看她,像是专门对电脑说一样,冷冷道:“不过我觉得在家的稳定,永远比在外面三心二意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尹涓脸上有些傲睨的神色,比当时考上一中还神气,而且冷语冰人,令她恍惚,心里咯噔一下:“好一个三心二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我的活法当成三心二意,你知道在外多么不易,怎么连你贬低我,看轻我。”
尹涓说完仍假装研究电脑,嘴角微微扬起,若然不屑一顾不肯再说话,她深知本沫还有些逃避现实的心理。她闭着嘴,她低着头,谁也不看谁。
本沫还沉寂在‘三心二意’这话中,这话的重量像是有人猛地打了她一锤似的,自尊心也打在地上,怎么也无法收场,她阴凄凄的盯在地上发呆,心里却有所思:
这些年,在外打工的三年,工作并不如意,能力和外在一样欠缺,三年来工作转换勤快,不仅工作上感情上,她没有准确的目标和发展,总是飘来飘去!所以尹涓以‘三心二意’总结极为贴切!现在看来,尹涓是最了解她的。她后知后觉,自己没活明白反被尹涓‘三心二意’总结了,突然她的心猛烈跳动,又愤怒起来,此刻她的心开始对尹涓产生芥蒂,心底赌气:“我们还能算朋友吗?”
尹涓一直盯着电脑,本沫站在旁边数分钟,两颗心震颤着,可谁也不肯说句话。
本沫呆在原地,一面看着尹涓冷冷的,心里越发悲切,立马就坐不住了,她气冲冲的跑了出去,回头望着他们的房屋――儿时庇佑的地方,变得陌生了。
她呲溜一下差点滑一跤,让她又想起曾经被哥哥生拖硬拽身子磨出血的坡道,砂洛还在,两年前还能在同个被窝里谈天的友情,现在变得冷心冷面,想着这些,眼泪如同下雨般跌落,砸在脚上。
她哭着跑回家里,正吃晚饭,她坐在凳子上,饭越吃越糊,她照旧吃,照旧夹菜,不知道吃进去什么,眼睛忽暗忽明,眼泪流进喉咙里,咀嚼着饭粒无法吞咽。
转眼过了一周,这日正是端午节,在埠村,一年三节都给老人送节礼,示意爱戴和孝道,这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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