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每次回来凌老太对本沫像变了个人似地。早上本沫来到凌老太房里,将几盒红药油递给她,凌老太激动得接住,她真是演戏高手啊,汪着眼泪时下眼睑血红一条弧线冒出来,像噙着血。
本沫又从身后拿出五张钞票往她手里一放,她那噙着血的眼睛再一次深情凝望她,接着摸索着钥匙,那串熟悉的铁铅相撞的叮铃声响起来,随即让衣柜“砰”地一声打开,她把衣柜全开对着她,说:“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本沫顿时心理翻腾着,许多情节在脑子里涌动,无论何时将它打开都是可贵的,哪怕里面空无一物,总渴望被打开看看。凌老太见她不动,热情的拿果子,一个劲让她吃,两人坐下来闲聊。
凌老太说道:“我能亲眼看着你哥哥结婚生子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今赵家开枝散叶了。”
“劳望你奈烦将他养大。”本沫顺着凌老太也说。
“可不是,半岁起我一手一脚,日夜颠倒,问医求伸保佑他成人。”说到这,凌老太那噙着血的眼睛又望着她,叠着四指说道:“如今四代人!千辛万苦,不枉我做一世好人。”
凌老太又说:“话说赵本逵老婆朱倪这样算好的,不说别的,朱倪争气生下一儿,就是天来大事。‘娶妇不要穿金戴银,只要见事手勤’朱倪房里捡得熨四八帖,做事有摆布,单这一点朱倪比你娘强,再者她口齿伶俐,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连不是你娘那三角木 ‘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一世懵懂人。”
凌老太说到云秀眼底似浮出一道亮光,极密切切的低头说道:“讲你娘讲不尽,你怎不知,有一日我看她从鸭饲里捉只鸭出来,用绿色蛇皮袋遮掩着,她跑到你大姨家后空手回来,偏我在花墙洞全看见了。我告诉你爸,她怒气又捉了回来,回来问呀,你猜她怎么说‘先放你大姨娘家,养一阵在送去给你大舅家’你说好笑不好笑!”凌老太笑出了声。
本沫也笑笑不说话,心里骂道:“老货,一天到晚监视我娘老子,逃不出你的法眼。”
凌老太又说:“再一日,你大姨娘手提一黑包进门来。她进门就喊‘秀牯、秀牯’上了楼,两个人讲讲笑笑,她送你大姨娘到围墙壁,两个人你拉我扯,我上楼去看黑包里是一件军色衣服。我告诉你爸爸,她才说真话,她竟买了她姐姐的旧衣服。”
本沫心里默念:“老货,你就是造事端,芝麻小事在你眼里就变了,把我娘束缚住。若不是我大姨娘,亲生姊妹知根知底,哪个能体恤她的苦,换作别个,吐出苦莲人家未必听、未必懂!”
凌老太见她不说话,又转了声调,低落道:“你听听你娘老子这为人,至如今都不喊我一声娘,仍不懂人情世故。”说着越发激动,含着眼泪又说:“反正我和你爷爷也是快要进坟墓的人了,不去计较。”
本沫心中骂道:“老货,你倒是去死啊,到现在还不死,不死没天理!”转念心平时,看着凌老太抹眼泪的样子,一时心里发软,自己也眼泪婆娑,用手摩挲她的背,劝道:“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凌老太的话她听着,但她始终心中有底:“你这个老东西,即使你说再多,我总不会偏离母亲相信你。”
忽门外听见一阵脚步声,两人才缓缓起身,只见三个姐姐进门来,正排着队进房间送礼。本沫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凌老太端坐着,背着光,满身乌黑,好似庙里的泥塑,正受众人来供奉。
本沫刚跨出门,却见母亲立在穿堂处正孥睛看着她。她笑着走过去,云秀仍白眼相加,半嗔半喜问道:“你拿了多少给凌老太?”
她用手指竖起一字,云秀疑道:“一百,我信你个鬼!”本沫“噗嗤”一声笑了。
两人转入花园,云秀恨恨道:“哼!随你拿一千也好,一万也罢,我总不管。她是‘棺材伸出手来――死也要钱’。你们这些女儿,没一个有骨气的,都是把‘妖魔当菩萨去供-善恶不分’晓得恶婆婆这样对付娘老子,还拿钱供奉她,换作是别人一分钱不给!”
云秀越说越面红耳赤,面目开始难看,脚上又踢又踏,扬口“呸”向天,眉眼也冷了几分,骂道:“你更是!总不记一记小时她是怎样嫌你打你的,连房门都不肯进,如今还反过来去孝敬他,不是十足的蠢物。”
“都是为了你,给了她钱总会对你好些。”
云秀听了脸色渐渐好转些,缓缓又说:“蠢痴,痴蠢,我对她一清二楚!总是有一时半会的好,只转了背就变颜变色,一本还原对人,她脾气就是天生长得,不要想她会有好转变。”
正要走,只见本华穿堂杀出来,指着云秀的脸骂道:“她一把年纪,还能用几年,你就是心胸狭窄,眼红眼浅,看不得你。”
云秀听了,心里万马奔腾,令她发疯,要理没有理,要争无法争,心里一团恶气,只忍着气狠狠的白了她一眼,脚上踏步往外走,离了这些白眼狼。
云秀快脚往外走,本华也快脚跟着,骂道:“一骂你就走,这个家总是不和气,三天一扯,五天一闹,就是你斤斤计较,你再不转变,屋越搞越垮,癫婆子蠢婆子样,骂你不死!”
云秀快脚经过门口时,她扭颈向后看,凌老太隔着窗龇牙咧嘴在笑,笑给她看,而本华仍追来戳着她的背脊骨骂,云秀感受到胸前背后如火焚烧着,犹如葬了火海似的。
10.3
下午云秀仍自顾自的在厨灶里忙着,这时荣芝跑进屋内,一步一声骂入厨房,对着云秀大喊:“你又是自作主意去娘家送礼,你那叔叔合其伙从中作梗迫害我,让我拿不到工程款,你倒还给他送生日礼!”
云秀嘴角微微一笑不理他,自言自语:“偷偷的跑过去还是被他发现了,总是逃不过他的魔掌。”
一时孩子们也围随来到厨房,荣芝见状越得恃,指着云秀鼻子又骂:“为什么背着我跑去送礼!”说着将灶台上的抹布狠丢在云秀身上。
抹布这一扔,她明明要严肃发气,只看了荣芝一眼,偏偏撇嘴又露出笑,她咬住嘴,发狠说了半句,下半句绷不住又露出笑。
云秀知道荣芝烈性恣情,越做劲与他对着来,他越有恃豪强,自叹:“让他闹一下,也闹不出名堂,让他撒了泼,出了气不提就完了。”她咬紧嘴唇,收起了笑意。
本华、本红、本君侧眼看着她们的母亲,不明白对着父亲的臭骂她反笑扯扯,心生憎恨,因此眼里没有好颜色。
只有本沫明白母亲一向以懦弱息人息事,她笑是不理会,是收敛的表情,好让这事骂骂过去就算了。这一扔,却扔在本沫心上,她迅速把抹布从母亲身上拿开,狠狠地丢在地上,冲父亲大喊:“她是她娘家养大的。”
这句话竟让她自己震惊,定也感动云秀泪水潸然。只见云秀那低垂的头抬起来,与她对了一个热眼,向四周瞪一眼,头又垂将下去自言:“这群白眼光,竟和她们的父亲一样,全无良心。”
此时本沫一身烈气,说完她激动的正要走出厨房,夕阳热烈的光正对着厨房,投在副窗口在空中形成数条光柱,堵在门口,那强烈的光柱射向她,射穿了她的眼睛,她低下头躲过光束出了门,回头一望,那金红色的光柱像铁笼似的囚住母亲。
而且众姊妹仍围着她,她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犹如三头恶狼,一个骂道:“不要只顾娘家,要看清人情。这一世你心里只有娘家,总是大姨娘一唆使,你就摇着尾巴跟去了,一年到头舍不得买衣服,却愿意买大姨娘的旧衣服,你像是没有子女的人。”
又一人骂:“你自做自主送鸭给舅舅,偷偷摸摸反先放在大姨娘家,你这不转弯的小心思,你有没有想过,最后到底是你送的还是大姨娘送的,一世懵懂人!”
云秀一听这是凌老太背后嚼的舌,暗气暗恼。
众姊妹这席话又撩起了荣芝的野火,越听越遏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恶声恶气地骂道:“我要和你离婚,你这样不思量,没法同你过下去,誓死不娶陈家女,陈家没有一个好女子!”
云秀仍直挺挺如痴如痖,站在原地扯衣揩泪。众姊妹都知道父亲开始说魔怔话,唯本沫当了真,听到这话像是发病了,眼花耳热,趔趄又站回厨房门口。
她遮挡住那烈阳,巨大的影子落在她们每一个身上,燃烧的怒火早已在她们每一个身上焦灼,她那强劲的心越盛,她说出的话像喷火一般,哭着大喊:“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娘老子。”本沫说完便拉着母亲就走,眼泪夺眶而出。
众姊妹的眼睛聚在本沫身上,本华霸道的、本红倔气的、本君强硬的、一道道厉光射出,怔怔地看着她拉着母亲转楼上走,她们追出来也到楼梯口。
本君说道:“呀,没想到从小到大一向老实,沉默寡言的本沫,现在却是越大越发偏执。”
本华眼内出火,骂道:“真的是枉长白大,分不清是非!你是天生跟娘老子一个气性,一样脑壳不转弯,十足的懵货!阴司鬼!我没资格说她,我还要骂她,讽她!”
两人不管不顾正走,忽身后传来一声喊:“你就是活懵了,越活越蠢,你比婆婆还不如,头脑还不如她清醒。”
云秀气怔怔的停住了脚步,扭头往下看,正是小女儿本唯,见她声势凶狠,旁边又有凌老太尖言冷语帮扶,知道又是她在撺掇。
云秀一生最痛恨的是自己的女儿站在凌老太一处,拿她和凌老太相比。她死死的瞪着本唯,只觉她那白眼珠子比她姐姐们更要可恶,她痛苦失神,面部肌肉紧绷,咬牙自言自语:“连最小的孩子竟然也听信凌老太来讽我,从小一个被窝里养大养成人,搓泥丸供她读书,如今几句话就被凌老太引走了。”
在本唯身后,穿堂暗处,她看到凌老太那恶脸上显出得意的笑。一时,云秀也厉声高喊道:“走!我们走!”
荣芝正自顾喝着烈酒,当本沫拉着母亲经过大厅正要往外走时,忽听父亲说:“今后你的钱全交给我!你的钱全是我的,不要放你娘身上。”
这一句将她停住了脚,她心内一惊,大喊道:“我的钱不是全给你了!”说完她感到自己全身麻木了,心里不由想:
“这些年父亲主动打电话,只三件事:第一保重身体,有没有按时检查身体。第二交友谨慎,不要随便跟男的出去。第三最近接工程投资新项目在筹款,汇钱给他。清楚记得寄钱时,她揣着激动的心跑去邮局,带着对父亲的敬重心以及那刻无上的春晖寸草心,如此反复数次,情怀不灭。这些年虽然工作,却经常身无分文,常只要父亲一个急电,她便把大半年的钱全部寄给他,倾筐倒箧。”
本沫不是一个看钱重的人,听到父亲这句,似乎寒了心,她的心说不出来的难受,低头看着地上发呆。云秀摸了摸她的鹦鹉指,又狠地掐了一下,那疼痛使她返了神,云秀在她耳边说道:
“满女,不要听信你爸爸。你的钱不要存在爸爸那里,雀儿飞过,还有个影儿,给了他就真连影子都没有,放在我这,鸟都啄不到!”
凌老太也蹭过来说:“你去把你娘手里的钱交给我保管,好不让你爸闹事打她。”
本沫扭头剜了凌老太一眼,心里怒道:“我不是你嘴里喊的华华、红红、君君,……我是你从小嫌到大的毛毛,你这个花面虎,他们看不清楚你的真面目,难道我不清楚,我比我娘还要清楚,棺材里伸手要钱的。”
她只轻白了她一眼,心里的恨又涌来:“别以为我送你几块钱心里就有你,不是为着我娘这一世栽到你的手里,还看着爷爷的面,对你只有恨,不要以为我从此忘了,我比我娘老子心里还透亮着,这一世休想得我的好,还敢厚颜无耻与我提钱。”
她肚子窝着火,也随着母亲一模一样的声气,喊道:“走,我们走!”
凌老太在后面仍骂:“哎呀,这阴倔脾气!这几姊妹,偏就她长得跟她娘一个模子,连秉性也同,我看你脑子只有一般,日后你不是像娘老子一样,生活如擦菜缸里的烂擦菜,脑壳不转弯,阴司鬼。哼!‘天山顶上一棵草――有你不多,无你不少’!”
本沫拉着母亲已走远,这时妹妹本唯也跟了来,众姊妹也走了,只剩下百爪挠心的父亲,她不住往后瞧,猜想等他喝醉后定是怎样的痛苦。
回到市区,本沫看母亲仍魂不守舍的样子,定是在想着父亲,总是听她嘴里念:“我们这样一走,你爸爸不知道怎样了。”
忽本沫电话响起,果真是父亲打来的,只听他醉醺醺说:“你们这么的走,让我很伤心。我要告诉你,我还是要和你母亲离婚。”任她怎么回他都铁了心。
“你不要接他电话了,他总是喝醉了。”本唯见她坐立不安劝道。
“嘿,爸爸的电话要接!”云秀说。
“爸爸这般骂你,你偏生受得气,像骂鸡一般骂了这半天不吱一声,现在又要接他电话,你总是一天不挨爸爸村你几句,你浑身不自在。既然出来了,你就收心将他忘光,你要有骨气,爸爸这般恶骂你不体谅你,你对他也要硬心,不要理他。”本唯骂道。云秀听着仍拿电话去接,电话那头骂,她这头怀着心笑。
这时,忽门外传来敲门声,本唯争去开门,说道:“这是我同学王业唯。”
“你肯定不要和他往来了,要是让爸爸知道了没法收场,爸爸自从知道你和王业唯这些年走得近,他已经心底明白,你和他之间肯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本沫极力劝道。
“你不讲,爸爸不会晓得。”本唯笑道。
“他又来干什么,黑天墨地的还要出去。”
“不出去,他只是送东西给我。”
只见王业唯身上背个麻袋走进来,说道:“阿姨,这是我家自家种的药柚子,对身体极好。”本沫看着他,倒像女婿送节礼的地步。
那王业唯见了本沫,满脸陪笑道:“姐姐回来了,我给你看看你妹妹的杰作。”说着撸袖,只见两臂膀上全是新旧的结咖、咬印、抓痕、宛如花臂。
本唯骂道:“你是秀伤吧,还看越要打。”说着两指伸到他的胸膛里,咬齿狠劲抓,仿佛要伸进去挖他的心,掏他肺。那王业唯敞着胸膛去承她的力量,脸上仍是嬉笑自若,还反过来问:“唯唯,手打痛了吗?”
这一问,本唯手脚并用疾风骤雨一般在他身上擂打,笑得愈烈,打得更重,王业唯仍只管让她打,回转头看本沫,仍笑说:“姐姐你看看,他平日就是这般待我的。”
本沫在妹妹脸上,只看到刁蛮和野恨,如同当年大姐一样,无法自拔和苦海写在脸上,她那无缘无故宣泄,这即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悔恨。
云秀赶忙来拦,问:“你这是无缘无故打他做什么?王业唯还是好气性,被你打毛稻草一般,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忍让你,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
本唯脸上似乎显出神气得意的劲来,恨恨地说:“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
本红的孩子王棕已经六岁,见了王业唯比见了亲生父亲还要亲热,爬到他身上蹦跳,嚷着要出去玩。王业唯说:“唯唯,走,打骂都完了,出去走走。”
本唯扭头看本沫,说:“姐姐去我才去。”扭不过孩子,三人带着孩子去了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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