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她独自一人在洗漱间,只觉月光如镜,照在墙壁,一时又想着母亲,低头看了看小指头,这鹦鹉指依然弯曲,想着命运悲愁,一时无可释闷,不由对着这月光跳起孔雀舞来。
这孔雀舞,像鹦鹉指一样,自来生成,音乐起便会舞,自在心间自编自舞,闭目时动作也熟练了。只见她的双臂在月光中柔动起伏,手臂、手腕到指间柔软刚韧,每个关节弯曲而后舒展开。这舞独特在于手臂舞动,而弯曲的鹦鹉指配合着起伏动作,反增添了些轻盈灵动,想不到钩曲鹦鹉指却突出了它最迷人的美感。月光将轻盈的舞姿印在墙上,此时心中百感交集,所受的冷漠一一消散。
一日,本沫独在寝室画图,忽听见有人叩门,本沫听出是王岩明,心下如鼓,见自己一身裸肩吊带棉睡衣,迅速拿外套披着。王岩明敲门而入,只见他身穿白色上衣土黄色短裤,看没别的人在,随即递给她一张汇演通知单,说:“我可以坐下来吗。”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坐着靠门边的床铺上,本沫见了他就紧张,更何况与他独处,一时左右不是,她努力克制自己,颤颤地站立在他对面。
王岩明说:“赵本沫,我觉得很多事情说出来会好些。坦白说我一年前就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你是个好女孩,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男生。”
“谁告诉你的,姚岚?!”她激动问。
“这事不用人告诉,我们班里人人都知道。这种事大家当面说清楚会比较好,我们班北方人比南方人多,北方人性格直爽,南方人腼腆含蓄,总是喜欢藏在心里,我们北方人都喜欢把事情说开。”
“你不用放心上,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样挺好,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的方式,这件事情从它滋生滋长到现在我从没想过要主动告诉你,它只是内心深处的感情,属于我自己的感情。”
“我倒无所谓,我能玩得起,但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还要参加英语考试,我不想耽误你学习。”王岩明看她这样冷清的站着,隔着很远,上前将她的手臂一拉,说:“不要老站着,来!坐在我旁边。”
“不用了。”她激动挣脱他的手,几乎是使着蛮力挣脱出去的,强大的冲击力使她后退几步,撞到衣柜上。
本沫听见王岩明说她好,又上前拉她,以为是喜欢她,于是搬来凳子与他面对面坐着,腿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这蠢物如何配坐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情,但见到王岩明,她就明白,他那迷人的身貌会有许多漂亮女孩喜欢,再者王岩明这般肯与她说话,任何其他的动作已经多余了,她唯愿远远的看着他。
本沫突然激动地说:“其实我只是希望自己这么静静想,悄悄的看着你,写些关于你的日记,都是自己的心理感受。或者毕业那天我会亲手送给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能给我看吗?”王岩明站起身。
“当然不行,虽然我愿意但还是以后再说吧。不过我有东西给你,如果你想了解我的话,你可以先看我的日记。”说话时放着凳杆上的双腿在剧烈地上下打摆。
接着她转身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厚重的蠢物,她小心翼翼用毛巾包裹着,从前在家里她见凌老太都是用毛巾裹着珍贵物品,这把这蠢物视为珍宝。原来本沫从小到大写日记,自有一心意,希望有一天遇到喜欢的人给他,在她认为一时的喜欢并不足以了解全部,日记本交给他,才能算真正的知根知底。
她小心翼翼说道:“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一本日记本,你可以选择看也可以选择不看。”她重重的放在他手里,仿佛一生最重要的东西给他了。她低下卑微的头心下想:“日记给了你,里面记录了我从小到大的一切,你懂我了,从此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王岩明拿着下楼了,留着她一人楞在原地,一时感觉脚底抖得似飘起来,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甚至疼痛起来。她使着力气爬上床钻进被子,捂着头,听见牙齿猛烈的发响,全身如火烧。她没有想什么结果,想着这样面对面谈话的一幕,已经是莫大的感喟。从前她总活在幻想中,自己自编自导的梦境里,缘来缘灭,无知无觉,而王岩明真实的走进了她,第一次被喜欢的人所知晓,超越眼睛、心思、从嘴里说明白来,这是多么可贵啊!她仿佛谈了一场恋爱!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展眼国庆节,会场已经坐满千余人,她的独舞自预选筛选不下五六次,又有从小到大的舞台经历,她并不慌,只这一次有满心期待的人。各系各班到场名额有限,她不能肯定王岩明在场,往下瞧了瞧,乌泱泱的一片,忽有人伸手向她示意,她瞧过去,果真是王岩明等五人。
她自如向舞台走去,只听箫声空灵悠远,瞬时心静魂安,弦乐时缓时急,她开始舞动起来。演出对她而言应该是一种享受,享受舞台上一个人的驰骋,音乐出来便舒张开翅膀跳起来婉转的飞,每一次都是心的超越,或像是囚笼里的飞雀渴望一次飞翔,一种本能的释放。音乐停了,她停了下来,台下沸腾的欢呼、尖锐的呐喊、口哨、掌声、阵阵回响。有那么一会,她的眼睛在王岩明身上滚动着,狂热的魂早已飞奔到王岩明身边与他热烈的相拥相吻,那无法克制的感情久久在心口回荡。
这些天兴奋过头总有些不详的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每每这样的经验告诉她有事发生,“乐极生悲”凌老太的话也在她耳边时刻警醒着她。这日,画室里沉闷极了,周围的吵骂声、同学嬉笑转调的声,阵阵传来,她竟生起闷气来。忽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大姐本华,立刻跑出去接听。
“本沫,一个月前妈病复发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病,能活下去也只能靠疗养生存了。”大姐的声音一下沉了下去,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把电话挂断后,悲从中来同时她又责备不已,天知道昨晚她还打电话给父亲要生活费,他只字不提关于母亲的病,原来母亲早已进入医院,家中或许又清锅冷灶、砸锅卖铁的地步。室友的冷漠与母亲的病重让她更加投入学习,课余、节假时也兼职做家教。
展眼已到户外写生课程,这是一处典型的客家围龙屋古建筑群,同学们用速写、水彩或油画刻画着建筑、或人或物。她故使一个人在黑沉沉有趣的夜里转来转去,围龙屋幽谧氛围中,想要与王岩明相遇,每一个转角都是她怯羞的所盼。在旅店,同学们在谈论着诛仙,谢阿妮拿着笔在纸画着,算谁与谁会配对成功。
本沫凑过去细声问她:“要是有人说我很好,只是不想耽误我学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啊!”
她幡然醒悟,即刻跑出去,几乎与王岩明撞个满怀。她低声严肃的对他说:“我有话跟你说。”两人走到天台上,上面几乎没人上来过,地上长满了青苔,墨绿色的像给地板格外染上一道颜色,天台上是可以数星星的,亮光光洒满一地,要是真能踩在半复古的瓦片上两个人依偎着看星星又是多少夜里的幻想呢?尽管天都已经黑了,但月亮投的倩影能清晰看清王岩明的脸,他依旧那么淳厚,眼睛发亮,宽大的额头,鼻梁到嘴唇、下颚线条分明完美,在月光下一半白一半黑,白得纯粹,黑得刚正。
“我已经明白你上次跟我说的话。”她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特别清楚。王岩明没有听明白。她又说:“上次你说不想耽误我学习的话,我明白了什么意思。”
王岩明难为情的笑了笑,两脚踩着青苔,不知所措。本沫看了他一眼,她又猛烈激动起来,说:“相遇本身就是礼物,你不用计较太多,也许等我们毕业后可能不再见面,其实能认识你,我已经学到很多。不管将来和谁谈恋爱的同时,一定也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过得幸福。”她知道自己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王岩明听到本沫这些话,有些愧意。他总是看到她身上异于人那份独特,说了一声:“谢谢!”他沉默了一会,接着从身后拿出日记本说道:“这本我没看,竟然厚得像一本书。我想它对你很重要,可惜我不是那个重要的人。”说完他的脸上又露出愧意,为此有点儿感到遗憾。王岩明身边从不缺漂亮的女孩,但她那种朴素的,独一无二的那份认真,他是第一次见,他喜欢她那迷人看自己的眼睛,但也仅此而已。
本沫平静说:“我正要拿走。”说完揣着这厚重的蠢物下了天台,走出旅馆。
她又故使一个人在黑沉沉有趣的夜里转来转去,缓解她心中柔弱忧郁。半月塘里的水比白天更平静了,少了很多游客,少了学生作画,少了居民的吆喝,倒安静了,寂寞了水里的虾鱼,浮在水面上吐出小泡儿,被月亮照得银白一串,仿佛真的想用手捞起来的冲动。月亮果真掉进水里了,那一道清清白白的思念系在水中。
沿着弯曲的小道往回走,一个人站在青石拱桥上立一会,桥墩上绕着彩色亮灯,周围的湖水也亮开了,一道隔一道的颜色,像倾倒的颜料盘。恰时她看到不远处王岩明和校花在另一侧岸边挂同心锁,他们双手合十,又牵手离去。这一切她早已知道的,只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偏偏还固执的喜欢。
一周的写生结束,仍回学校。这是一辆绿火车,这辆车是隔着每个小站都会停的,慢极了。这一站上来的是背着婴儿的妇女,后面还跟着三个孩子,离她不太远的位置坐下来。大的看起来还算整齐,最底下的均一团脏,非常孩子气的孩子,三人为一块饼争抢,相互踢蹶。这一哭闹吵醒了熟睡的婴儿,妇女拉开衣服躲在角落喂奶,看着婴儿的脸她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又陷入无尽的被生活磨透悲苦中。望着窗外的山水,轻盈的飘过,眼前出现的尽是母亲的样子,心里无数次呼喊母亲,每一次心里的对话忍不住落泪。终于到校了,回归学习状态,准备考试,准备回家。
回家前,夜里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家里的样子,想着母亲的样子,到凌晨才惚惚的睡,迷迷糊糊中似听见有人唱歌:“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凌老太隔着围墙在高声朗诵,云秀隔着围墙在园里摘菜,知道凌老太是唱给她听,顿时她感到生命软弱,浑身发软瘫坐在泥土里,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奉养半世的人,竟毒烈的咒她去死,这比疾病更折磨她。她顺着心意躺在泥上软弱质倒下去,闭上眼时,死去的娘似飞来迎她,她的魂魄追随飘然而去时,只听凌老太大笑道:“看吧,看谁笑到最后吧!”云秀万分挣扎又将飞远的魂魄拉回来,猛地睁开眼睛大喊:“决不能饶恕她……”本沫也猛地睁开眼睛醒了,正是“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
本沫拖着行李一个人缓缓地向前走,恰王岩明迎面走来,本沫匆匆看了他一眼仍往前走,突然王岩明竟停在她前面叫住她,眼里怀着歉意并且伸出他那宽厚的手。本沫很明显知道他想以握手作告别,可她冷冷的看着王岩明,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似乎还有些恨意。本沫心内明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此一别今后恐难再见,从此再无可能,既然不可能,不伸手去握便保留了自己最后的体面。她已不需要他一丝一毫的温暖,停留半刻后,她说:“不用了。”说完毅然决然转身离去了。
第九章 本沫眼想心思梦里惊
“日光光,月光光,有人身似棺材壳。”凌老太隔着围墙在高声朗诵,云秀隔着围墙在园里摘菜,知道凌老太是唱给她听,顿时她感到生命软弱,浑身发软瘫坐在泥土里,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奉养半世的人,竟毒烈的咒她去死,这比疾病更折磨她。她顺着心意躺在泥上软弱质倒下去,闭上眼时,死去的娘似飞来迎她,她的魂魄追随飘然而去时,只听凌老太大笑道:“看吧,看谁笑到最后吧!”云秀万分挣扎又将飞远的魂魄拉回来,猛地睁开眼睛大喊:“决不能饶恕她……”本沫也猛地睁开眼睛醒了,正是“眼想心思梦里惊,无人知我此时情。”她已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将昨晚的梦境又想了一遍。
本沫回到家时已是下午,穿过窄巷转进槽门口时,云秀从阶矶上扑过来迎到她身边,本沫楞怔怔看见母亲跑过来,较先前已是两副模样。只见她黄干黑瘦、头发稀疏秀顶,两袖空空,以前穿着加宽的衣服还能显出肚子两边的赘肉,现在跑上几步衣服是跟着风摇摆的,弱不胜衣的样子。
她迎上来笑道:“满女!”两手伸来要接背包,本沫一松手,袋子从她手里径直落下地上,本沫心下一沉:“母亲竟软弱到如此。”两人慌的争去拾,低头时她竟发现相同的四只手,四只弯曲的鹦鹉指,她拿着母亲的手瞧,只见她的手色如蜡黄,形如枯枝,再抬眼看她的脸,面如蜡纸,三角形的眼皮也陷下去了。
两人共提着袋进了屋,凌老太倚在门边,一手拿黄瓜擦抹脸,白癜风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白处膈应人,黑处显阴沉气色,见本沫喊她,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朝房里走去。赵书记仍伏在八仙桌,手软头低,闭眉合眼瞌睡,听到本沫唤他才缓缓抬起来,朦胧着醒眼。便问:“你是华华、红红还是君君?”
“她是赵本沫。你是眼睛蒙了!”凌老太骂道。
“哈,我这老懵懂了,认不出来。”
“七老八十,七颠八倒,你这老东西还没老到时候,有人病到这程度都没死,死还轮不到你!”凌老太皱纹嘴一紧,如同麻绳。
云秀的心一紧,待穿堂转身便悄悄咬牙含恨骂:“哼,这老货,走到哪里,都要经受她的贬。偏生我一世奴才命,牵住了我一世的筋骨,逃不脱她的掌心,如今‘朽麻绳熬断铁链条’!”
两人穿堂进入花园,本沫看见妹妹也迎上来帮提东西,细瞧着她,本唯有一头黄得出奇的稀头发,睫长眼大,皮肤白皙,朝气蓬勃,本沫喜的在她脸上一拧说道:“十五岁的大妹子,越长越漂亮,水灵水气!”
走上楼,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入鼻官,胃里冒出苦涩来。回到自己房里,母亲简单帮她收拾,一张床,一张写字台。
傍晚刚下完雨,地上还是湿润的,电缆上的雨滴像珍珠链子,晶莹剔透印着光的银白,发亮的绿。墙头上的芦苇草被雨水压垂了,门前哥哥种的柚子树高大壮实结满了柚子,沉甸甸的压弯枝头。
她站在那棵与自己同生长的枇杷树下,很难想象这棵树已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现在的枇杷树是从断头处新发的新枝,凭着顽强不屈的信念,终于长成了树的样子,但比起柚子树仍显得矮小,一直长在没有阳光的墙角里,也有野生藤蔓在树枝上缠绕着,从没开花结果。一转头,撞破了蜘蛛网,天渐渐暗下来,本沫回到房里。
晚上,云秀收拾后进房来,看本沫写字便挨着她坐下。一手抓起一大把衣服粗略的叠起,说道:“满女,你没有看出我瘦了吗?”
本沫做哑装呆不敢看她,依旧低头写字,说:“是,是瘦了点。”
“只瘦一点?你看我的衣服。”云秀说着站起来摇晃自己宽大的袖口,像唱戏服,本沫忍着伤感也写不下字了,停下笔望着母亲问她缘由,她唉声叹气,缓缓道:“我大病一场,现在还吃着药,你爸说不让你知道,怕分了心。现在好很多了,上天有眼保佑了我,只是害了你外公,把他的命折送了去,可怜的老人家命就这么没了。”云秀忍不住哭起来,又拿手指向窗外,骂道:“最毒还是那两个老不死的!”她声音并不大,眼睛里的亮黄灯光能看出火似的愤恨……
“到底怎么又得病了。”本沫刚问,只听门嘎吱一声响,荣芝一面进房一面说:“那日若不是我,你妈就没了。”本沫看着父亲,父亲身材面貌没变,单是添了很多皱纹,眼角都是荷叶褶。只听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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