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埠端着砚前后看了一眼,便放下回转身向荣芝说道:“爸爸我等会去取钱给你。”
“不着急,我明日走!”荣芝说。
“只住一晚?明天就走,这么着急。”本沫问。
“家里一应事等着我回去照理。房子快则一年,明年年头就能建好,到时欢迎你们都回家来。”
张埠与本沫出门取钱时,张埠压低声说:“那个并不值钱,后面有一条裂缝,有修补痕迹不值钱。我们这是买个破旧,只是你如意罢了!”本沫不说话,父亲在这,凡事皆为和平。张埠将钱全放在荣芝手里,荣芝笑嘻嘻接住。
次日,张埠上班出门前说:“爸爸,我去上班不能送你,你下午坐车注意安全。”叮嘱几句便走了。
中午荣芝吃完饭,当他正绕着本沫的身后时,突然笑嘻嘻说道:“嘿嘿!本沫,你侧边有一根白头发,待爸爸帮你拔了去!”他几步转到本沫身后,再顺势的往后脑勺瞧,即刻厉声道:“哎呀,不是一根两根的事啊,有很多白发,这到底是怎么了?”
本沫知道自己从小多愁善感,有几根白发是正常的。再者与张埠那些纠缠的细节也不便跟父亲说,因此笑而不语。
14.3
次年开春,这日荣芝打来电话,说道:“本沫,房子已经建好,下周就是竣工酒宴,你提前回来住一段时间。”本沫听了喜极而泣,如是一种解脱,一刻也不能等,只管让张埠现在就送。
到了埠村,从村东走进来均是一片茂绿,右边的稻田弃耕改植树,只见密密麻麻的樟树林将对面的房屋均遮掩住了。
左边野岭里的杉树,大片大片的绿色藤萝攀枝引蔓像衣服一样穿在树杈上,由上而下一直到拖在地上,犹如长裙曳地,路两旁有许多小草,野花,路荆棘或翠竹,竟别有意境。
再往前数十步走到家门口,只见原来的园子一分为二,从中间开了一条一米宽的大路,均铺了小石子。
坡道较先平些,远远看见一栋清新蓝面的小别墅,门前仍保留了那棵柚树,由下往上走,一屋一树似合抱一起,一屋门前一树荫,一树荫下一家人,一家人站在树下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眼睛盯着新屋看,这是一栋一百多平二层小别墅,顶部呈三角式,外墙装饰金色浮雕花纹,大理石浮雕窗套,全凸式门廊,门廊顶部绛红色露台栏杆,两扇不锈钢大门。
穿过罗马柱进入里屋,脚下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四面墙贴满瓷砖,两厅两房一厨布置典雅,各色家具均以新置,富丽堂皇,穿堂处向左是卫浴间,向右是转楼梯上二层。
穿堂后是原有的花园、厨房和楼阁,望着这个楼阁不禁感叹,可惜还没等到装修就像姑娘一样老去,现在成了老房。因新屋地基往前推,花园扩大一倍,仍种着一些兰花、月季、指甲花。
她来来回回看,又来到门廊处,凌老太问道:“怎么样?现在我们家又是让人羡煞,路过的行人,哪个不抬头望一眼的,都说好气派,你爸爸这回又争了一口气。”
凌老太说时又看向荣芝,本沫也看着父亲,想不到父亲半世疯魔半世癫,竟悄不声息做了一件大事,放眼望去埠村家家户户虽都建新房,都是老式的楼阁,这样的小别墅却是独一无二。
本沫不由又感叹父亲的行事和本事,这样的规划和布局就是六个子女加起来都不及他,因此心生敬服。
说话间,坡底下来往的行人,或是走路的,或是骑车的,都纷纷抬起头往上看,投来羡煞的目光。荣芝仍只是闷笑,曾经那份傲气又添眉宇间。
回到房里,云秀对本沫说:“满女,我楼上楼下各占了一间房,方便你们回来住,还有歇宿人来与客往,我不开口朱倪想霸占整层。爸爸说你回来我们让床给你住一楼,我们住老房去,一则你带着孩子爬上爬下不方便,二则楼上他们一家住着,孩子一吵,朱倪也有脾气。”本沫点头答应。
一日,她趁着得闲时去尹涓家,见了面时才知尹涓又怀了身孕,身边站着一个两岁的女儿。这些年虽两人未联系,但见了亲热如初。她因有身孕,素面素衣仍散发出温柔文雅,声音细软,身上一股祥和之气。
她站在门口迎她,仍像儿时一样拉着她手,热情不减,将她带进她婆家。尹涓的婆家好生气派,在市区一处三层别墅,本沫见了大人,拘约得不知如何客套,站在尹涓身后仍是笑,尹涓看出她的怯处,忙拉她去二楼。
本沫一直不知道好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今天见了尹涓才明白:尹涓有内外温存的老公,对她有商有量,话声里有爱,情绪里有包容,时而相互打趣配合,使她原本恬静的性格也添些活泼劲儿,越发生动有趣。
还有善良可亲的公公婆婆,可爱的女儿,家庭一团和气。现在她才明白这样稳定的感情,稳定的生活状态,才是一个真正家的样子。
自从她出去打工后,亦或是现在结婚后,她依然感觉自己是漂泊着,与张埠若即若离的感情,永远不能解决的情绪,不定什么时候两人就变成双哑人,在无声中折磨。
她那么渴望被人爱同时渴望自己有爱的能力,令她痛恨的是在张埠身边她变成了冷若冰霜的人,以及那个空房子,无论哪一面都不像家的样子。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正走到了二楼,尹涓随手将门关了,只有两人时本沫才恢复从前的笑容,两人说话像是回到儿时的情景,真挚可贵。
尹涓将她怎么出嫁以及考入编当教师的事情说了一遍,以及她生孩子时他丈夫如何细心体贴等。
本沫听完,赞道:“你公公婆婆好相处,没得说的好性格。正是因为你那样的从小性格温存,所以嫁到这样的好家庭。”
“他们那样是没得说。”尹涓也点头,突然又问:“先前你读书时那样活泼大胆,怎么反越来越腼腆怕羞。”
“我在家也不说话,我在家和张埠也不说话。”本沫不知如何回答,怯怯的说。
尹涓凝视着她,半久才问:“不说话,是怎样的不说话,怎么可以做到不说话,这样岂不是很难受,还要在一个家里,还有一起吃饭睡觉,啊……实在想不到,那是怎样的难以煎熬?”尹涓持久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告诉她,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不必明白,大概这辈子你也不会明白。哪里人人都有好的对待,所以说你很幸福。”
“啊?我幸而遇着童礼涛,同班同学,知根知底,两人相互和平,日子也平淡,也觉不出特别的感受,今听你这样说,我算是得幸了。”
“你今后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在家一旦生活安定,工作稳定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好想。”
“我还有理想!”本沫甚至是脱口而出,脸上似乎显出些活灵神色。
尹涓不明白为何这时仍一副自我优越感,以及为何如此热情高枕说出理想,她没有回本沫的话,不紧不慢站起来,她们在一阵沉默之中略显尴尬。
突然她转扭头盯着她的后脑勺,一声颤音喊道:“呀,你后面有白发了!”说着用手在她头上翻:“呀,后面全白了,你是发生什么了,只有前头是黑的,遮障了你眼睛,蒙蔽你的眼睛。”
本沫听了犹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心里透凉,这才后知后觉。见尹涓还要往前额顶翻,她身子往前转撇开了她的手,一时阴郁之气缠绕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待了一刻,她便以孩子为由要回家去,心里却一直凝着一头白发。
回到家,她先把门关起来,面对着镜子,手里另持一面小镜照向后脑勺,只一眼,她浑身便颤抖起来。想不到自己从前一头乌黑浓发竟变成白发女,才三十岁竟尝尽了半世沧桑,一时悲叹一时心酸,又恍然大悟起来,究竟的是怎样一夜白头心里已经清楚了。
先搜寻中药方,不顾好坏,吃一剂觉出不计了事,又拿父母的染发剂偷偷染了。
一连几天,天气如她的心情一样阴沉,带的衣服没干全如冷棍似的挂着,云秀说:“我去楼上找找,他们有好些小孩旧衣裳。”
本沫难为情地说:“他们刚在楼上吵架,你这时去找不好吧。”
云秀凝着脸,脚仍走,说:“他们三头两日的吵,他们吵他们的,我寻我的。”
云秀上楼时,朱倪在浴室里洗澡,她没问,也不打算问,她心里总得一句:“挑几件孩子旧衣裳换洗,这点事是人都会肯。”
虽这么想着,她挑完下楼时心里突突两下,果真听见朱倪在楼上大喊:“在我房里乱翻,拥赖拢
听见朱倪厉声喊,起先她稳住了情绪,心里想着:“随她说吧,不去回他的嘴,家里还有孩子在别让她们跟着淘气。”
刚回房里,又听见朱倪骂道:“到处翻我的东西,你就是个扒子手。”
她把衣服一扔,说:“哎呀,我硬是咽不下这口气。”说着又折回去,在楼梯口对着喊:“我进的是赵维一的小房间,拿的是孩子自己留下的衣服,每次姐姐们大包小包的衣服拿回来,现在拿自己的东西你就不肯,你有道理?在我面前耍威风,我就不信你哒哒嘀!”
“不听你讲,拿回来就是我的,在我房里就是我的。日后我楼上你不要上来,哪个都不要上来,我房门关,大门锁。”朱倪大喊大叫。
本沫心里窝着火,此生她就见不得母亲受人欺负。以前不在家,他看不见,如今当着她的面,这般欺负母亲怎能忍。凌老太是老一辈,一世也无法对付她,但朱倪呢?她硬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着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径直跑上楼,走到楼梯半道上发话:“你是这样跟娘老子说话!她是长辈!不分长幼尊卑么!”
本沫和云秀一样是个懦弱的性子,没有一张厉害的嘴。现在站在楼梯拐处,隔着厚墙才有胆量,楼梯口深高,那句话如掉进空洞深渊,绕音回荡,也反复在她脑里回荡,好一阵,没有一点儿回音了,一切都静止了!
吵架使得本沫浑身发软,她跌跌撞撞走回房,妹妹本唯对她说:“你就是冲动,你逞一时之快,出一口气,如今我们是客,你这么跟她去斗,不是更涨了她的胆心,只等我们一走,当娘的不是长长久久的受气,你就这点都不明白。只管让她去闹,犹如臭了一条鱼一样,她就晓得反心。”
本沫被惊醒了,眼睛看着母亲,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经过时间的改变,妹妹本唯也变了,变得懂事懂理,会退一步看,前一步望,步步深虑。而自己还是如从前一般,深觉惭愧。
她怀着忐忑的心对着母亲说道:“咳,咩,都怪我,害了你!我这样面对面跟她吵,只管我们一走,她会更厉害对你。”
“不怕,骂得好!就是要挫她的盛气。你一骂她就晓得我有人在。”云秀说。
“我一走她会不会更厉害对你?”
“哼,量她也不敢,你放心,有你爸爸在,她晓得厉害,爸爸说这个家时不时就要杀气焰,惹他发气屋都要抖三抖!”
恰这时荣芝进屋转入房里来,本唯见母亲那凸起的嘴唇像是要在父亲面前告舌,赶忙抢说道:“爸爸,我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正月摆竣工酒,我和王业唯也订在正月里办结婚酒席,可以一起办酒席吗?”
荣芝顿时沉下脸,冷冷说:“我早说过,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婚姻,自作主张的婚事,与我无关,与赵家无关!赵家从没心里真正承认过,你结婚可以,家里无婚宴,不请人,王家来人接了去完事,想大操大办,莫谈!”一席话说得三人灰心丧意。
14.4
转眼到了竣工宴,来赵家参加竣工宴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连罗家一家子都来了。
远远看见罗婶子一左一右提着两份礼走上来,朱倪母亲和凌老太忙迎上去,三三两两亲切非常。罗婶子将两份礼,一份给凌老太,一份给朱倪母亲。
云秀荣芝瞧着,本沫见母亲脸上露出些难看的形影,含怒细声说:“罗家准备的礼,凌老太有,朱倪母亲有,偏就少了你的。”
“少她个施舍!我从来也不望她们的,以为谁稀罕。你看见了,两家你来我往,样子难看,偏做给我和你爸爸看,来障我们的眼!”云秀说着,见她们已进门,故作笑藐上前迎,嘴里喊:“亲家陪着一起喝茶,我忙不赢。本沫,婶婶们来了,快奉茶。”
罗婶子笑说:“你忙你的。”云秀转身穿堂往后厨走。
本沫正端着茶盘往厅里走,突然听见一阵大笑声。她面带笑容谨慎的朝客人走去,头一个接茶的是朱倪母亲,她昂着头说:“赵本逵和朱倪两个,两老待他们没话说,两公婆待他们就差了一点。”
那声音很大,而且那声气里明显有讨伐,指责,没有一丝藏掩。本沫抬起头看着朱倪母亲,她和朱倪一样一双青蛙眼,树皮手,她皮肤很黑,说的话也黑。
本沫眼睛越过她,递茶给罗婶子,至上次见罗婶子还是五年前,从前虽然陌生,总能望见她心间慈悲柔软,现在看人的神色倒与先前不同了,与朱倪母亲站在一处,同声同气的添了几分寡情。
她抬起头看了半久,朱倪母亲和罗婶子齐齐盯住她,他们眼睛里有相同的东西,想到前几日与朱倪的争口,一切皆已明了。
本沫奉完茶穿堂往后厨走,恰看见父亲在花园,手里拿着一个扫帚,低眉处藏着深深的怒气,嘴里嘀咕:“好哇!你这臭婆娘,几时叫你自己打自己的嘴,迟早要把你的嘴巴堵住,到时叫你见了我如见摊神一样深敬!”说着拿扫帚一丢,出去了。
本沫进厨房时,看见母亲也怒形于色,正愤愤不平说:“差一点!呸!”喉咙里滚动一口痰吐在地上。
“咩,你听见了?”本沫问。
“听见了,她那大喉咙不就是说给我听,不止说给我听,她还想在整个埠村扬声,意思是说我坏,薄待了朱倪和赵本逵。她那坏心思,难道不晓得,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就是想公开对簿,声罪致讨,指责我和你爸爸。有其母必有其女,咏痰迹专挑别人的不是,明上要强,做得出的狠绝。连一向亲和的罗婶子也不隐藏了,心思分明,只把朱倪父母当亲。”
屋外人来人往,整个埠村家家都来吃百家酒、合族老小,以及亲朋好友都来了,前院、前厅、后院、后楼厅,能摆的都摆满了,共计三十桌。
众人欢聚在宴席上热闹非常。众人见了凌老太无不夸赞她享老福,见了荣芝无不夸赞其本事,荣芝脸上又显出他三十年前那神气来。待吃了饭,人人都离去,酒桌上的热情一下子就散掉了。
发客后,赵荣芝和兄弟赵全芝特意招呼赵本逵的兄弟留下,赵本逵大哥、二哥、三哥与胞弟略带拘谨的神色站在八仙桌旁,脸上始终保持着笑貌,荣芝示意他们坐下,他们便坐下来。凌老太和罗婶子、朱倪父母则在旁厅坐着,眼睛也望过去。
只见荣芝用过分庄重的语气说道:“罗兄弟,你们今天看到了,我们侍赵本逵比亲生的不差吧。我从前说的一字不假,帮着他建这栋房子,我们不亏着他吧!”
荣芝红着眼睛,饱胀似的赤脸看着罗家四兄弟,罗家兄弟无一不撼动的,一一站起来握着他的手。
唯赵本逵依旧坐着,带着冷漠神色望着,心里想:“装模装样在这慈悲肠,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虚荣,哪里是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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