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受这痛苦,这痛苦姐姐们不懂,只有她懂,此时此刻她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结婚的模样,婚礼沉闷而又冷清,姐姐们沉郁而又冷清,一想到自己结婚的场景,她就抑制不住想大喊,狂吼。
突然在一阵痉挛似的痛苦中高声大吼了两声“啊……啊”,每一声都是绝望的,受到耻辱的吼叫,她双手捂着脸,极力晃动脑袋,让那记忆赶紧消失。
“你发魔怔了,突然大叫?!”大姐骂道,那冷冽如刀目光中也表现对她嫌厌。
“随她去喊,不止她想喊,我也想喊!如若不是有客在,我会抓着王业唯的头一起同归于尽,我无时不刻在忍,无时不刻在呐喊,只是你们没听见!”本唯说着见别人来看她又显出强颜欢笑的样子。
“嘿!怎的都不说话,来个人,帮我们六姊妹拍个合照。”赵本逵喊道。
众姊妹站在方角柜前,本唯这才站起来,对着镜头她才笑笑,而后又是陷入长久的冷漠之中。
此时她已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耻辱的过场,现在她才明白,父亲不请客、不宴席的真相,其实是顾于她的体面,顾全了她的后路。倘若家里摆了酒,定是亲友一行送亲到王家,现在暂先不说姐姐们这般,都是亲姊妹,面上有些无妨,今天若是赵家族、姑家、姨舅家,无论哪一方,无不令她蒙羞、自取其辱啊!想到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冷彻脊髓的寒意。
她现在由衷感谢父亲,他看得深远,想到这她的罪孽之重方才解轻了些,对众姊妹说:“姐姐啊,不要伤心,日子总会越来越好,不要担心我,我有把握越来越好。”
下午临走时,本沫从厕所出来听见王业唯的母亲王婆子在后房与人高声说:“我唯一一个儿子,今日结婚赵家一身新衣哟蚍,就这样看人不起。好哇,路程长远总会有一日,亮瞎他的眼!”
“咩,姐姐们要回家了。”王业唯喊王婆子,王婆子这才从后门房内走出来,脸上还留着刚刚那火辣的气色,不看别人,只冲着赵本唯走去,假装客气的说道:“赵本唯,你看你姐姐们回去着发多少?”
“咩,我姊妹们无所谓,不在乎小节。”本唯说。
“好哇,既你这般说,姐姐们你们也莫怪,就都扯直白的,不走过场了,都不着发了。”
众姊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早已走出坪地,挥手走了。走出王家坊,本华端的脸像垮了似的,又黑又长,啐口道:“我们人还在这,王婆子就狂口,叫我们难看,实际上就是给赵本唯下威风,可见赵家在他们心里的位置,现还是结婚头一天,往后有苦日子过。爸爸也有责,结婚这场景,他不管不顾是贻人口实的把柄,今后更是想方设法刁难赵本唯,让她抬不起头,害人!害一世人!”
“背时,赵家总是走不出的魔咒,你一个,总以为你们两个读了书会有好选择,现在看来都是一盆糨糊!”本红指着本沫的脸骂,一抬头看到了岸上的本唯,方才收脸收声,挥手让她进去。
本唯自从姐姐们离去时,她就一直站在岸上看着,看着姐姐们一步一抬指,一指一怒间,方才在屋内的沉默,终于化为怒发的洪水,在不断的狂泻,看着姐姐们挥手让她回去,她捂着嘴冲进了屋。
回到埠镇,本华、本红,本君三人下车了。只本沫一人回到埠村,远远看见父亲站在院内,像是陷入深深的悲愁思绪里,见本沫回来,他急着问:“累着了没有,姐姐们都回家去了?”
“嗯!爸爸你做得对,不办喜宴,不请客是对的。”本沫说。
荣芝这才又露出古怪的笑声,鼻子里嗤了一声,既而说道:“我总比你们年青人想得深远。一旦宴酒请客,再迎亲送亲,做完喜宴还不算结束,按规矩三朝回门,生亲礼道,他们还要一一上门,谦文搭礼,其中的人情物礼不一般繁锁,这么算来,只有出的份不说,脸面上沾不了一点光,依王业唯家那样的市场,反倒还要受一受冷讽。我早看清了,不做总是为她好,她不懂以为当真是我冷她,现在她就会明白过来,所有的事到了那一日她才明白。今日还是冰山一角,一步一步,还要明白多得多时,到那刻悟醒时,就醒不过来了,来日看,无论怎样她得不到尊重,她要比你娘还要受磨励,不听父母劝,就是这样的下场!”
这时,本沫也醒悟了过来,她不知人情在世上的严峻,只听父亲又说:“当时答应你嫁远些,实际上也是私心,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眼皮底下受苦!”本沫默默进屋去。
晚上,大家围坐在桌上吃饭时,荣芝说道:“门前这棵树影响屋风水,明天要砍掉。”
赵本逵站起来大叫:“你要拆什么卖什么我不管,这棵树不能砍。不要动这颗树,这棵树是我的!”
“今日,我朋友来单就说这棵树位置不对,影响财运不说还煞屋景。远看时,犹如门前插着一炷香,好不吉利。”
“我是看见了,这棵树就是阻碍他停车,怕撞坏他的车才编出这个话来,偏哪个朋友一说你就信,你姓‘说’吧!”
“你是在我面前大喉咙,大喊大叫么,还敢一句试一下?”
赵本逵闭口立,心内痛苦,这棵树比人还要令他珍惜。但他知道并没有用,从前只要是父亲打定主意的事,他就不会听劝一句,尤其是他的话。
已是深夜,他起身站在窗口,想着这棵树,从亲手栽种那天起,算起来已经三十五年了,他对那棵树有独特的感情。
他在赵家几十年从来没有觉得哪一项是属于他,除了这棵树。他骨子里藏着执着的深情,辗转发侧睡不着,身体与精神莫名紧张,看着那静怡的月光洒在柚树上,风轻轻摇摆树叶,似向他点头。
一想到明天就要被父亲砍倒,心灰意冷时而绝望,继而转变为愤怒,心口作烧,牙齿紧咬,身体僵硬,他发誓要阻止父亲,要和树在一起。他当真的认为没有这棵树,他的心就会死掉,树倒下,他也会倒下。
次日,赵本逵这天打算哪都不去守着这棵树,只见荣芝从外面借来一把大锯子,锄头、镰刀、钩子、一一备齐。
“你不要动我的树。”赵本逵大喊。
“你为什么偏要跟我斗,我要砍树你就不肯,犹如割你的肉一样。”
“为了我的心,你要砍这棵树,就是砍在我心里,比割我的肉还痛。我们不像你,无情绝情,狗啊猫啊想杀就杀,树啊想砍就砍,东西想卖就卖,家里没一样你值得你留念的,这棵树是我从小种的,我要留!”
“这个屋哪个不是我的东西,今天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树砍定了。你尽早离远些,不伸手帮忙反来阻我,你跟这棵树一样障了我的眼,晓得么!”
尖锐的电锯声一响,赵本逵的心也跟着猛烈的跳动,一时,本华、本红、本君同时出现他的面前,她们无论哪一个都不想把这棵树砍掉。
荣芝见状关了电锯,一面叠声问道:“今天回来那么齐,哪个让你们回的,你们都闲得无事来看我砍树。”
“你这所闲得发慌,不晓得去钻黄土垄,总是有一出是一出,想出些馊主意。树是我们种的,你要砍,先来砍我们,跟小时候一样要把我们砍个精光。我至于今还记得,你那时候i掉的那棵葡萄树,连根拔起,犹如把我们的根也一齐拔掉了。从那时起,我就想要永远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冷血无情的家,现在我们是离开了,再回来时,这个家仍然不像家。”本华说。
荣芝再一次打开电锯,他并不在乎孩子们,心里只惦记朋友的话,他非砍不可,不是以后,是现在。孩子们再往树靠一步,荣芝恶眼一望,那冷冷光辉一现,孩子们就知道,现在他就不是人了,比冷血动物还要冷。
孩子们怵惧那冷光,他们清晰记得,一旦他的脸色浮现那可怕的光时,树就必砍无疑。一阵电锯刺耳声音响起,本逵看在眼里,心跳随着剧烈到死灰,树倒下去时,他也倒下了。他得了高血压,这时他三十五岁,自从砍倒这棵柚子树后,犹如将赵本逵的热血磨掉,从此埋在树底下。
本沫的眸光不觉落向远处的枇杷树上,自建新屋后,推翻了围墙,原来长在角落旮旯处的枇杷树便显出来,自独立生长后,至现在才一年光景,枇杷树竟长高长壮,渐渐显出魁梧来。
孩子们都回去了,连远嫁的本沫也回A海了。
14.6
回到A海后,A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楼市暴涨,一房难求,人们纷纷蜂拥而至来赶刚需末班车,连张埠也急了。低声问:“你爸爸能建那样的别墅,他肯定是不缺钱的,问问能不能借点钱度过难关。”
“你现在要,迟了!你定是想疯了,结婚前我父母提出帮首付先买房,你当时是怎样一张傲慢脸,说做不出这样失德失骨血的事,果真拿了就是成了倒插门,像你哥那样。现在就不谈骨血了,五年过去了,我告诉你当初付得起的首付现在要几倍不止,再者我父母建房子也没钱。”
本沫心里有气,她像报复他似的,想着前几年,她到处看房,偏远的,老的,旧的,看着合适的常巴望着张埠也去看一眼,可他心眼又高,从不肯低头,所以买房子对于本沫已不像从前热烈强求。
“一说你就翻旧账,不求你,我自己想办法!”
总之为买房,从不肯低头的张埠在现实里低下卑微的头颅,还背负着银行贷款,种种压力压着他,身疲俱应。
而本沫即使买房心里也是冷清的,在她心里只不过是从一处老房搬到另一处老房,日子照旧。
搬进新房那天,隧公阿杏嫂也来到A海帮忙将房子内外清洁。待一切整理后,本沫四周望了一眼房子,阳光将房子照得透亮,此时此景,心中恍惚起来,倒像是曾梦中景象,而且是多年前的一个梦境,原来冥冥中自有这个经历,说来奇怪,好几次,当她正经历时,寻思起来竟是原来的一个梦,真是奇罕。
本沫对阿杏嫂说:“我妈也要像你们一样多来走走。”
“那是我儿子家,天经地义,你妈怎么可以?”阿杏嫂说。
本沫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笑笑不说话,只当是长辈,有些顽固想法,无法沟通过去就算了。
至年底,父母和姐姐们来A海,她早盼着来。姐姐们来一天便回去了,父母留下多住几天,吃住朴素,她怀着热忱的心陪着父母。
至于张埠,回来便一同吃饭,吃完饭就下桌,从不在身旁说一句热心话,仍独来独往,如素日冷面薄唇 。本沫也懒理他,父母好不容易来一趟,买房子使心出力,而他却仍古怪冷肠。
只看张埠一眼,她便心里有恨,不禁暗自思忖:“你凡是想着张家围,想着张家父母兄妹,待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他们面前甘愿为奴,把我当外人,即使我父母来你也如此冷意!”
而张埠也是,见她待娘家父母百般依赖却冷落他,也存着恨意,也心里想:“你凡是想着埠村,想着埠村的父母姐妹,在他们面前甘愿为奴,反把我当成陌生人。”
其实两人都是同一颗心,都是甘愿为别人委屈自己,把为原生家庭无私付出的爱心,都乞求能在对方身上收获一份真心,能换来一个知心冷暖的人,然而两颗心反离得越来越远。
这日清早,荣芝云秀已备好早饭,张埠始终在房里不动,依然是吃饭时他做别的事,听人催促吃饭他反不急。
云秀是个急性的,又高声喊了几声,嘴里嘀咕:“这厮蠢牯,面坨了,他劝亲戚似的不来,像是作神气似的。”
张埠这才从房里出来,难以启齿的惊悚面容。荣芝见他出来,仍和色劝道:“张埠,吃饭。”见他不应,又连声喊了几句。
张埠背对着他不但不应答,连看也不看一眼,荣芝看此情形,也灰脸收了笑色。原本张埠阴沉古怪,此时他牙痛得吃喝不下,正是痛苦时,听见荣芝喊不停,正窝着火。
只张埠上班前脚一走,荣芝登时放下脸说道:“依着我在埠村的性子,今天我就当场与他争口,哪是这样的礼数,我叫他几声竟不回应,胆大!哪个女婿敢在丈人面前放肆的!”
“他说牙痛的厉害,痛得吃不下饭。”本沫见父亲生气忙解释。
“我在外也不和他计较,他表面看着斯文老实,烟不出火不进的,背地里不知心底,你又离我们天远地远,自己要多安些心眼。要知道老实逗人欺,实在忍不下,你就大声骂他几回,他就知道厉害了。”
本沫不知说什么,她为张埠待父母的情形感到痛苦,恨不得即刻与他一刀两断。这与新婚晚上所受的折磨相同,感觉像灼热的铁已经在胸口留下永远的烙印。
晚上本沫依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悱恻缠绵,与她这种缠绵幽怨调子不同,张埠是木头早已沉睡,她亦不想再做牵藤,最后会使她自己苦苦缠死,觉悟出这个她闭着眼睛睡去。
不久她在梦中又看到张沫,一个周围皆暗黑的地方,只见张沫朝她走来,彼此相互望着。一见面便感受到从前一切爱的根源,越走越近,只见张沫先把她抱住,此时她炽热情欲与悲伤的心交杂在一起,她拼劲全身力气紧抱他。他知觉了,感受她如饥似渴的爱意,正脱衣时做这伤事时,本沫大喊一声:“不好,快走,姑姑来了。”
这一声也将她从梦里清醒来,几次她心中受到极大的痛苦时,张沫总是轻柔的来到梦里,像是安慰她继续生活。
醒来已是早上,一大早听见父亲在打电话,说:“好,我一定来!我订好了后天的票回埠村,我今天去你那。”
挂了电话后,荣芝对本沫说:“我们先去表姐家,三姑的孩子张蕙、张沫都在那,三姑的孩子不比其他,个个有情有义,她既待我这样诚意我要去一趟,也邀请你一起去玩。”
“离得不远,我送你们去。”一听张沫,她的心就跳出来,以至于父亲再往下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了,魂先飞了过去。
坐在车上她从父亲那听了关于张沫的一切,这些年他在他姐姐姐夫的汽修店里当汽修工,妻子则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生下一儿,孩子跟着三姑在埠乡。
到了汽修店,一眼看到了张沫,他正蹲在地上,脸上挂着笑容,依然五官深邃,轮廓分明。荣芝云秀早已在张蕙的招呼下坐着喝茶,而本沫始终不肯坐,不自觉向张沫走去。
张沫除了招呼后一直蹲在地上忙,手锤、起子、钳子、扳手等工具不停在手里挥来挥去,脸上、身上、手上乌油发亮,身上穿着薄褂,汗已浸透,背阔肌显出。
本沫就这么一边走,一边瞧,沿着一排高而密集的汽修零件隔档,当她向他靠近的时候,刚好一辆大车停在他前面,正好把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将他蹲在地面的那一块空地遮如阴暗迷蒙,一时忽觉天昏暗如夜,如在梦中。
本沫轻说:“你好像瘦了。”手却不自觉伸向他的背由下而上抚摸,如电火一般,顿时浑身发抖。
片响只见张沫竖起腰抬起头,露出一笑,手里依旧擦摸零管,嘴里说:“蛮瘦了!”
一句将她唤醒,方觉天空刺眼,她才醒神,心里作慌:“我这是干嘛,摸他背做什么?!”羞愧感使她连连后退,幸而没人发觉,只觉那手打颤儿,心头作烧,浑身颤抖,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如梦方醒‘梦里寻他千百度,咫尺依旧梦里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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