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逵早已通透,父亲这样做,第一证明他有钱,第二证明他在地方上的威望,荣芝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或者说他眼里没有赵本逵这个儿子,他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证明他不比别人差,反而还要好!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罗大哥看着赵本逵不动,重重地拍了拍赵本逵肩膀,说:“赵叔,这些年我们看得清楚。为了赵本逵成人你做到的比我们罗家的付出千倍万倍。赵本逵好造化,儿时起我们罗家兄弟对他只有羡的份,怕他吃亏更是多余,还是从前我父亲的话,今还代表着已逝的父亲,告诉赵本逵,让他深记‘你父母待你与亲生无异,两老待你比亲生更亲。’这话他要记一辈子,我们也深记着。”
这话荣芝第一次听,为之震撼,一辈子纠缠的情结渐渐打开,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一句发心的公道话。
沉默片刻后,此时荣芝心里在颤抖,他今天喝了不少酒,一直在充斥他的头面,接着不急不慢取来公文包,他心里清醒自己要做什么,这是他今天琢磨了一整天要做的事情:当着罗家人的面,把他的心掏出来给他们看清楚。
他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只见他缓缓拉开拉链,一沓崭新的钞票罗列在八仙桌上,他的手在轻微的发抖,当着众人的面数了数,连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出颤抖的音色,说:
“这里是十万块,今天酒席所进的全部款额,今天我要当着你们的面,把这钱全交给他们。说实在的,我待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见得这么尽心,她们都是自立更生,苦生苦长。”
荣芝被自己这话惊住了,以及他发现愧对女儿们时,盯着八仙桌上那一沓沓钱,有五个女儿苦汉钱,可他全得了。想到这,他环望四周,所幸一个女儿都不在场,这才想起她们结伴出去影像了,他没法想象当着她们的面……他激动得满面泪花,像昧着良心做这一切似的。
他向后看时发现罗婶子、朱倪父母和凌老太紧紧盯住他,他们当看客,一想到早上朱倪母亲说的那话,他的心又重新振奋起来,不管不顾急于堵住这些人的嘴脸。
他站起来正要把钱交到赵本逵时,云秀恰从厨房出来看见了,她慌乱到了极点,大喊:“哎呀,这厮又是发魔了,把钱送给别人。”
明着抢又不好,一屋子罗家人,连罗婶子和朱倪父母也虎视眈眈着,便停步软和说:“你喝罪了酒,今天我先来保管这包。”
云秀知道荣芝性情:只要谁在他面前说一句软话,一句尊重话,他就恨不得把心掏挖出来给他们看,逞一时之气把钱财交出去,他常常发善心做这样的事,追悔莫及时,就将计就计,从不肯为自己做打算。
云秀把八仙桌一沓沓钱装进公文包便要走,被荣芝狠地一夺,骂道:“哼,你这蠢人,我的钱不给儿子给谁?在这搅乱,你没看见在说正事。本逵、朱倪,你们来!”他的眼光特别严峻,流露出一种非同小可的决心。
云秀惧怕那眼光,眼睛仍盯着包,一会发狠地瞄着荣芝,最后恼怒和愤然合一齐,拉长脸大喊道:“咳,我不管了,随你怎么个造法。”说着愤怒踏出大门,站在门廊处,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
赵本逵和朱倪已起身站立在荣芝面前,荣芝说道:“今天就交给你们,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
赵本逵原以为父亲无非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不会真给。听到这话以及看见父亲把钱递给他时,从未有过生命之重,此刻又深深惭愧,从前总为这怀疑他,那深切的眼神望着父亲,用以前从未有的尊重之心。
现在他所想的是该不该收,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拿,他低下头若有所思:“第一,父亲一向性情多变,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都是变数,此时他不过是软心,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硬着心肠逼着拿出来。第二,这个家向来复杂,芝麻小事喜做劲闹事端,更何况是钱。第三,拿了钱,当家做主,是不是今后大家庭的担子全由他担,他还挑不起这责任。”
正犹豫不决时,忽凌老太一叠音喊道:“朱倪快收好,别又有人来抢了去。”
朱倪见钱眼开,早已把手伸出去接住了,云秀气得发颤,又看到朱倪脚上打漂,一溜烟跑楼上去了,云秀走出院子,故喉咙里震出一口痰来,恶狠狠地吐在地上。
罗家众兄弟又庄重地站起来向荣芝的手握了又握,罗婶子和朱倪父母见事情尘埃落定,心里如放下重石,眼里漾出笑意,也纷纷起身围过来,此时见了荣芝像深敬摊神一般。
朱倪母亲赔笑道:“我就说没有哪个父亲不向着自己的儿子的,顾着儿子都是天经地义的!”见朱倪来,轻声说:“生活中轻微分歧是有的,从今以后不能跟父母、长辈计较,他们总见为你们着想。今后,你们自己当家了,这么一个大家庭,由你们自己担起来!”此时朱倪一股热血,说什么都点头应着。
凌老太早已热泪盈眶,这样的盛大场面,今让她也瞧见了,不住的口内念佛:“感念菩萨,劳望菩萨,保佑了赵本逵如今成才成人。”
到晚上五姊妹欢欣雀跃回到赵家,所有亲友都走了,八仙桌上只有云秀一人一边收拾一边等着。
云秀见了五姊妹说:“哎呀,你们倒听听今天发生的事,竣工酒礼钱拢总十万块。”话刚落,五个黑黝黝的脑袋齐抬头惊呼起来。
云秀又说:“今天你爸爸当着罗家的面全给了赵本逵,我是气得喉咙嘶叫!”五姊妹声音反转又叫起来。
本沫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想着:“到底父亲心里只有儿子。当初姊妹与父亲商量礼钱,父亲说‘唯一一个兄弟,给少了地方上,礼薄上过意不去,还有些人专来看账薄凑热闹的,不如你们统一每人一万现金,家私家电另计。’五姊妹无不咬着牙答应。张埠无法理解礼金统一说法,为此闹了一顿。”
正暗自作悲时,二姐本红说:“都是只顾着儿子的份,做女儿的都是驴狗命,如今他们衣食无忧,吃香喝辣住得舒服,我们几个都去讨米。”说着拿筷一丢嚷着要走。
云秀看她气急了,又换了一副新筷递给她,软和劝说:“你爸爸总是为了面子,在罗家人面前急着给他们一个交代,在赵家族兄弟面前证明自己有本事。”
“哼!一个交代!赵本逵他好命,从小到大凌老太守望着,受着一丁儿委屈就要村上、组上出面调停,不止整个赵家族要护让他,连同整个埠村都护着。如今爸爸又出面偏他,不止养他,还养着他一家四口,他们不管油盐米吃现成的,现如今还倒拿出钱补贴他们。我们都受了爸爸的当,骗着我们血汗钱,饿着肚子先填补他的窟窿。”大姐本华愤怒得从凳子上跳起身来,越说她那狂热的声音就越响亮。
听到血汗钱,本君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东拼西凑借来的礼钱,到头来归为赵本逵而感到莫大的羞耻感。父母有命,同生同长的义气,现在在她心里变得极为愤慨,也说: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有没有人听过别人说他半句野话的,整个埠村小孩不敢、大人不敢、连老人都不敢,这就是他的厉害存在。”
“本沫、本唯你们两还买了家电吧?”本华问道。
本唯抢着回答:“我买了洗衣机,她买了空调、电视。”
本沫一直不说话,这时她才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境地,在这之前她还把这当成自己的家,在A海空无一物的租房里,只不过是她临时居所,她热切的期盼给家里最好,哪怕自己一无所有。现在她突然明白张埠对自己不满,是因为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和自己的家。
她心里发出一声疾呼:“爸爸,你知道你的女儿难处吗?”继而感到新房里冷得发抖,她浑身哆嗦着。众姊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纷纷滚下泪水。
“好哇!现在看清楚了吧,我们都是为他们卖命的,爸爸嘴里说他们能克服,实际上巴不得我们掏心掏肺全给他,他们里里外外俱全,坐享天子福。说到底爸爸就是私心重,嘴上说着不理不管儿子,行为上为他想尽做尽一切,不知不觉隐藏着自己,蒙敝我们。”
大姐勃然大怒,此时她突然想到离婚时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埠村家里住不得,还有兄弟。”多讽刺,可笑,父亲在自己最弱、最痛苦的时候竟然先想的是赵本逵的体面,以及赵家的体面,现在全部清楚了:他和潘老大一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把人看的。
想到这她突然抬起脸,脸上横肉兮兮,几叠音喊叫着“爸爸”,此时她急迫找父亲说道说道。
“他喝醉了酒,困觉哩!”云秀说道。
“说不定是闷声装困呢!他和婆婆都喜欢装模作样,若是这样,我要泼一勺冷水让他清醒清醒。”本华说完又去敲凌老太的门,凌老太把房门倒锁了,也闷头装睡。
14.5
次日,荣芝看着女儿们来了,老远就展开双臂迎上去,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嘴里说:“我的宝贝女儿们回来了。”
“痴笑!别叫我们撕掉你的面皮,说!你昨天是不是把礼金全给了赵本逵。”众姊妹骂道。
“呀呀呀,一大早的骂人,难道我会愚痴得把你们全得罪光。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女,难道会委屈了你们,听我说来。”
荣芝不知为何看着女儿们生气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震颤,说道:
“给是给了,但那公文包里的还有一本借据账单,今天早上我就告诉他按账单一一去还清,我早看了借得多进账少,还多出两万的空缺,由他们自己去还!”说着忍不禁又笑起来。
三姊妹扭头不理他,一边向里走一边朝他白眼,惹得荣芝像是点了笑穴,一阵神经质、持久的笑,笑得前仰后合。
刚进门,便听见云秀在厨房对本沫说:“悖又是笑又是气。你爸爸还是高明,悄不声打着一副好算盘,把面挣了不说又把责任挑明了出去,这样他们不照办都不行了,这样甚好。你没看到朱倪那货脸上的姿态,脸都黑了。”
云秀还在大笑特笑,料不到背后本华厉声道:
“一个屋外痴笑,一个屋内疯笑,想不通你们这不经事的爹娘,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浆糊,后日赵本唯结婚,你们预备了什么?家里还是冷清的,没个急性!”本华大吼声将屋内云秀的笑止住了,屋外荣芝的笑也止住了。
她问了两遍,荣芝一听这事黯然失声,那笑纹立马变成了褶皱,继而一声不吭。
本华见父亲不说话,骂道:“不宴客也罢,最起码的要有婚嫁准备,这时你偏就不顾脸面了,难不成让自己的女儿自己走出去。”
“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就是要自己走出去,不听我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荣芝冷声道。
“哼!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冷血父亲,到这一步还抓着不放过她。她这样难道你们做父母的没有责任,一个癫婆子娘,一个魔乞爸爸。好哇,你不管,我管,后日一切事我来管。”
“你是老大!你要管你去管。”荣芝说完恨恨的看着本唯。
此时本唯一直克制着的情绪,身上火辣辣的,她抬起头,姐姐们全部看着她,她感到既难受又极其委屈,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大喊:“不管就不管,我自己走!”说着带着哭腔跑进房,把房门狠地一关,哐啷一声把所有人器了起来。
两日后,结婚那天,本华当真一手操办了两围桌酒席,自己兄弟姐妹一桌,接亲的一桌,酒菜与大场面无异,十碗十盆,可光鲜亮丽的屋面连个喜字都没有,冷清寂寥。
迎亲的车来了,从王业唯下车、进门、以及喊荣芝“爸爸”时,荣芝连眼皮未抬,也不上桌吃饭,独自站门廊处。王家应给的礼品凌老太照收,连荣芝也照收,既没有媒人,他当混了过去。
此时荣芝只有悔恨,他们给的七千块当彩礼,而他心中的女儿比这值十倍、百倍,哪还有着发还回去的。王业唯知道岳父看不起他,这些年他都清楚,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不想奉承讨好,离荣芝远远的,脸面上保持着做新郎官的气色,背面里也藏着极深城府。
待本唯穿戴齐全出门时,父亲的话‘你就是要自己走出去’在她耳边回响,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绝心不看她。
云秀含着热泪站在荣芝旁边用手推了推说道:“女儿要走了啊,起身送送。”荣芝反手一撇,将云秀的手拨开背过身去。
此刻本唯怀着尊重父亲的热心以及希望得到父亲的回应,见父亲这般冷心,心里如撕碎一般,她全身神经质发颤,泪水如洒豆一般,心里承受着无尽的绝望。
忽一个念头像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继而从嘴里说了出来:“这婚不结了!不结罢了!”
“走,唯,走!上车!都等着你哩!”本沫含着泪看着妹妹,她心疼可怜妹妹,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和自己很相像,把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变成自己的耻辱,从此再抬不起头。
见妹妹不走,本沫又劝说:“别说魔话。爸爸只是一时之气,你莫怪他,他以前最重的就是你,现在依然是,这不会变。别作怪,想开些,上了车便好了。”说着挽妹妹上车。
本唯的眼睛仍盯着父亲的方向看,一步三回首,父亲的影子渐渐模糊。她摸了摸眼泪,看见父亲站起身顾望,用从前温和的眼睛看着她,更深沉地望着。顿时她身上感到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即刻出嫁的不安和不舍感,对父母对家的留恋,以及对未来生命的决心,最后她哭着呐喊道:“我会过好的,放心!”荣芝点了点头。
荣芝绝不是见钱眼开,卖女求荣的人,此刻他只不过是替女儿们一个个不值,眼睁睁看着女儿往坑里跳,这是一个父亲最切肤的痛恨,一个又一个白遭了一世心。
他无论何时心里又藏着一颗软心,尤其是最小的女儿,他心里那坚韧的恨与他心里最慈和的软相矛盾,他不知如何是好,转身看着女儿,心里唤着无数保重,这是他作为父亲对他最后的关切。
到了王家坊,这里离埠村不过十几公里,一条坡由下而上并排住着几户人家,拐进最里面便看见一栋二层的红砖青瓦的老房子,红砖变成了灰黑色,门口坪地也是灰色,竟比原埠村老房子还老,躲过爆竹炸裂声,像是入了灰暗的地洞。
进入新人房,屋内一应家具皆是旧的。本唯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色郁悒,全然不像新娘的样子。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姐姐们,本沫也望过去,这时她又看见了大姐当时送她出嫁时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夹杂着心酸的、可怜的、满是忧愁和愤怒的脸。
大姐缓缓看了下四周,四面墙被刷得惨白,而房顶却乌旧的,蜘蛛网絮结,她的眼睛停在地上,林林总总不过几件嫁妆,顿时一阵寒酸涌上心头,热泪滑进嘴里,在舌里打了一个转,闷着声躲在本红身后。
本红顺着本华低眉处,也在偷偷摸眼泪。本沫扭头看着背后的三姐本君,她们的眼睛相遇,相互白了一眼,实际上是表达她对这一切的不满,本沫那阴沉的脸也在回应。
本沫低头之间又看妹妹的眼睛,眼神也不知怎的太过于忧郁和呆滞。只有当王业唯的身影出现她面前时,她那呆滞的表情里又生出了无限的愤意,甚至咬牙切齿。
本沫口中也咀嚼着默然的怒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特别讨厌王业唯,她总是怀念着从前妹妹那粉嫩天真的脸。而现在妹妹脸上挂着花样年华里所不应有的、无限的忧伤和巨大的哀怨,一切的罪孽全归罪于王业唯,是他毁了她,让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蒙上了不应有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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