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沫洗了脚回到房里对着母亲说:“咩,凌老太定是因我没给钱显出鬼脸了。”
云秀怒脸呲道:“随他变什么鬼,你只不看她,就是忍着一分钱不给。”
本沫勉强笑了笑,凌老太这关始终没法过,她没法等,不是明天就是现在。她手里揣着钱跟着母亲身后走出房门,云秀转身挡在门口,她紧了紧揣钱的手不知所措,复故关门,待云秀进了厨房,她才转进凌老太房间。
当本沫从凌老太出来时,见母亲正立在她面前,眼里有怒火,嘴里不说话,但凸鼓的嘴里似在说:“好哇,又背着我给她送钱。”
本沫贴着墙引母亲进房来,一面低声说:“我没法子啊,你没看她的样子,我回家待一段时间,总是要顾的。”
“哼,她就是要钱不要面,总是想足办法要别人的钱,只给两百?”
“嗯。”本沫背过去抿嘴发笑的脸,云秀单看后脑勺就知道她在阴笑,她板转本沫的头,两个人相看一眼,齐齐大笑。
“她真是要钱不要脸,要是哪个当给没给她那份钱,她就做出那个鬼脸让人难经受,一定要人知道。”云秀说。
“这不相当于讨钱。”
“对了,就是明求现讨。蛇咬滦模不得怨嗔。”
“什么意思?”
“即使蛇咬了拢既不好意思向人怨又不好嗔,只有自己经受。当今我就记起三姐一件笑事……”云秀还没说就大笑特笑,一会疯癫状态,笑得两手拍打,前俯后仰,笑中说道:“她小时我果真在律献降揭恢惶蚤。”两人大笑着,一晚闲趣。
次日清晨,她爬到后屋顶楼,她想站在高处看看这个家,看看整个埠村。对面的低山坳里现出一栋栋厂房,一个个烟囱里飘出浓黑烟雾,天那边已是灰色,听赵书记说原铁冲村民已集体搬移到埠镇。
往西边看椭圆形稻田里已新建埠镇中小学校,学校附近又群建一栋栋白色大屋,即是因建厂房安置的铁冲村民。
椭圆形稻田仅剩中央,自埠村弃耕后已集体变卖,田地由政府承包集体整合种植,机械化统一收割。眼下时节,椭圆形稻田竟是一派灰色,且行人稀少,两岸无往来。
只有脚下这片天依然青蓝,四周绿色盎然。往后山望去,如今已成野岭。后山的树已高出屋顶,旁枝攀近墙壁,三面被绿色围住了。
她面对后山盘坐下来,犹如静坐深山秘境,眼睛顺着树枝延伸到幽林深处,感受野林里神秘瑟瑟,竟是一处绝境。
忽一群白鹭从她头顶飞过,时而两只拖尾鸟在头顶交织飞过,声音嘹亮婉转入耳,丛林里声音不绝,杜鹃噪鹃老画眉,鹧鸪斑鸠与竹鸡。
东边的太阳渐渐升起来,霞光透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郁郁葱葱枝叶随轻风摆动,如湖面水光潋滟的样子。
忽听见母亲喊,她下楼来到院里,新屋往外移几尺,没有围墙,视野开阔,推开门既是园景。她走到院里朝那棵枇杷树走去,如今已成大树。已是深冬,这棵枇杷树竟然开出淡黄色的花,密密麻麻落了一地。
她抚摸着树,总觉得这树要比人更让她感到柔软,它静默的待在角落,不妨害任何人,她抚着枇杷树不禁又发一回呆。这棵枇杷树自从独立后,没有围墙阻挡阳光,没有藤蔓纠缠,终于从淤泥中开出了花朵,这几年竟结果了,这像极此刻的本沫,她的气质如花般婉约柔软,从骨子里绽放出美,站在角落,不卑不亢。
当她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枇杷花落了满头满身,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一片片枇杷花拾起来。
云秀看着问道:“你捡这些花做什么?”“捡起来晒干带回去。”云秀抿嘴笑着走开了。
一时她又走到西屋一角,原来的沼气池已填平漫了水泥围了高墙,高墙外即是山岭,如今是野山秘境,极目望去,绿林叠翠,密密层层遍满山坡,山坡里鸡鸭满地。
院内只留一棵老樟木树,砌了圆池围着,已是古木参天,高墙内外树枝相连,浓荫蔽日。微风时,天上风吹树叶索索响,地下风吹落叶团团旋,她迎着风光翩翩起舞,一时忘境,顿觉萧然尘外。
这时,凌老太从房里移出来,她知道规矩,凌老太收了钱就会把客气也收回去,她坐在高凳上看着本沫,皱纹嘴上冷酷的线条,脸上扬着虚假的皮笑。
云秀走出门廊尖声喊:“满女,吃面啊!”又气冲冲走到本沫背后细声念道:“你看他们两老,一个如羊扒草,一个如猫子扒着死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越老越饿,越看越恶,眼光和样子都极难看,这吃相看不完,极难看!呸!”
本沫一声不吭坐回桌上,眼睛却瞧着赵书记和凌老太,只见赵书记嘴一咧扒住一筷面,接着一筷一筷衔接不断往嘴里送,一海碗面已见底,‘羊扒草’式好不贴切。
赵书记这才歇嘴说道:“若是还有一海碗照旧吃完。”
赵本逵听这顽话,激刺道:“好哇,我就请你吃到饱,涨成蛤蟆!”说着把碗移到赵书记面前要夹给他。
赵书记忙拿手捂住,笑说:“够了!”
本沫看着也笑了,正拿筷吃面时,只见凌老太嘴里扒着面不吃却盯着她的碗里看,她忙夹面盖住露出的鸡蛋,突然赵本逵说:“娘老子待女儿是好,待儿媳就差了点。”
凌老太嘴角扯起冷意,本沫想不通,凌老太这一世都要完了,还做出这些难看的眼光和样子来干什么。
晚上,荣芝回来了,本沫看着父亲,精神面貌一点没变,发白的头发隔日既染,头上油亮,一身笔挺的黑大衣,程亮的皮靴。见了本沫和两个孩子,自己先欢呼着跳起来,一面呼喊云秀:“孩子多久才回家一次,好生做好每一餐饭 ,孩子带好。”
云秀应着,又问:“晚上在家吃饭吗?见你这样式又要出门,又去哪里收脚迹?”
“我不在家吃,我即刻走。”
云秀做完菜,赵书记和凌老太已上桌,赵本逵一双儿女也下楼吃饭,只见云秀仍像从前不吃饭,自己肩挑竹篮,脚踩胶鞋出门了,本沫叫住母亲:“咩,吃了饭再出去嘛。”“嗯,我刚打完针,吃饭还没到点,趁天黑我去把芋头收回来。”一面往园里冲去。
凌老太盯着两个孩子心里想着赵本逵和朱倪。只当本沫伸手夹菜她便假意怒盯着两个孩子,一面敲着碗喊道:“还有你爸妈还没回,不要如鸬鹚样,饭菜用抢。”本沫知道是说给她听,故不夹菜了。
这时,摩托车渐渐爬坡上来,凌老太移腿盛饭等着赵本逵上桌,直接把菜盖在他饭里,自己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送,吃饱饭,偏不下桌。赵本逵和朱倪像是冷战,两个都不说话,凌老太看着赵本逵,有一句没一句问,凌老太看着朱倪,有一句没一句陪笑。
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云秀回来了。赵本逵包子口,饭一口闷,吃完离桌,朱倪也下桌了。
一时,云秀端着一碗白米饭,桌上的碗已成了菜渣汤羹,她零星眼看一遍,问本沫:“哎呀,没菜了,你吃什么?”说着拿起菜渣底汤要倒在本沫碗里,本沫早已吃不下,双手一捂,忙说:“我吃完了。”
本沫递了一个眼神,心内骂道:“这么没骨气,我们就是饿死也不吃他们剩下的,更何况凌老太还看着呢。”她又气冲冲说道:“不吃!”
云秀想也不想,连汤带水咕咚下肚,凌老太一脸讥笑,好似看她喝下一副毒药,终于安心的下桌了。
本沫看到了,心里一遍遍质问凌老太:“哼,难道我娘有十恶不赦,家里的事她做全了,不吭不声,还不知足,由你们这么嫌厌她!”
凌老太移着脚,老猫不时往她裤腿里钻,她突然高声骂道:“喵,该死的老猫子,往我脚底下钻,偏就是你这副不吭不声的性子,人来不叫,一世嫌不完,印哦,拥媚愠裕有都没你的份!”凌老太对着老猫把话回了。
本沫云秀两人相看一眼,又一齐向凌老太白眼,久不回睛。
这时房里电话声响,本沫这才起身回房,原来是妹妹本唯,两人正聊时,云秀也进房,本沫见问:“咩,楼上听见他们像是在斗,孩子也在哭。”
“随他们去,隔层楼板隔层天,总是一日两日闹,朱倪不是好个!”云秀说。
“她哪里就坏到了底,能待在这个家里还不是有忍性。”本唯骂道。
“有耐性?”云秀凝声道。她刚要驳口,本唯抢话道:“不听你讲,姐姐你回来就好生歇着,周末我回来看你们。”挂了电话后,云秀凑到本沫耳边细声说道:
“你以为朱倪是好个?你晓得她这些日子为什么要跟赵本逵天天斗,要离婚!”
“不顾两个孩子吗?”
“她一个都不要。她跟你们不同,你们三分恶里有七分软,她是七分恶里有三分毒,无情无义的货色!”
“赵本逵还忍受她?”
“他是没办法,也是难为他,摊上这样的货色又有什么法子,又是婆又是娘,婆娘婆娘,一辈子吃住了他啊!”
“难怪凌老太在桌上像夹着尾巴似的,居中调停。”正说手腕疼得厉害,她问道:“咩,手腕像是扭伤了,疼得很,你有药膏吗?”
“你去问问凌老太,你二姐拿了很多药膏给她,我想是她肯定不给,她那毒心思,我清楚得很。”
“我去问问。”
本沫在门缝里瞧了瞧,看见凌老太移着碎步在门廊和厅里踱来踱去,满脸焦色,她走出来上前安慰凌老太并扶着她回房,凌老太一声声叫苦道:“一听到他们楼上斗我心里就受不住,没一日是消停的。我听见赵本逵在楼上骂,朱倪说不离了,不离的好,现在哪个离了好找下家的,赖死都不能离。”
两人说了一席话,出来时本沫才想起自己的手来,回身看了凌老太一眼,拘谨的心又回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嘴上开始嗯嗯呃呃,话不成句,忍耻道:“婆婆,你那有膏药吗?我手腕疼。”
凌老太一听,脸色也变了,轻声说道:“你翻下抽屉有没有,没有总是用完了。”凌老太平时有专用的药盒,偏让她去抽屉翻,本沫深知凌老太的心思,心里想:“你这老货,从前嫌我,如今也照样嫌我。”
凌老太一边斜睨本沫翻抽屉,一面又拿手去捂身后的药盒,心里也想:“你这不拢皮的货色,别个都是往我这送,偏你来要,哪一个要我都舍不得,更何况你这厮!”
“没有!”本沫置气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云秀早已在房里等着,只本沫一个哀怨的眼神,云秀便看得透彻,忍气道:“我就晓得这老货,总是有进无出,不是自己的东西,偏生好意思下死劲驳孙女的面!”说着将找到的半块膏药贴在她的手腕上,走出房门。
16.2
周末,荣芝知道今天女儿们都要回来,一大早在烤火房生火,满脸喜色等着孩子们回来。自从女儿们一个个离开家,这个家里就再没有人对他有敬,老的不看他,少的不理他,小的不喊他,家里冷冷清清,所以他不肯留在家里。
他期盼着孩子们一个个回到家来,那样才像个家,他还是一家之主。
屋外一辆红色小轿车爬上坡来,走下来是本华,只见她面色红润,披金戴银、华丽的皮草、皮靴皮裤,全身一片珠光宝气。
本华刚走几步,恰云秀提着桶也走出门廊,与她面对面站着,她斜睨着,用怒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云秀,
只见云秀匙乓凰蚌壳棉鞋,一条褪皮的黑色皮裤,上衣是发黄蔑旧睡衣,头发蓬乱如秋后的杂草,又没梳头,一半溜秃着,一半皮筋抓着歪在右脑。
本华这般斜眼冷瞪,云秀吓得停住了脚,又不敢看她,只好站在一旁,听她说什么。
“看你这一身令人作呕!就是癫子乞丐都比你会穿,你像是没有子女的人,非要穿出去惹人眼目惹是非,白活了一世人!”本华啐了一口,大骂道。
云秀默默看自己身上,接着大跨步往外走,自言自语:“看自己一朵花,看别人一脸麻,嘴巴在她身上,随了她去讲。”
本华见母亲低着头往园子里走,也跟了过来,见母亲这般狠劲劳作,朝耕暮耘受辛苦又觉可怜,因此转为和气,软和说道:“咩,今天我们来做点腌果子吃。”
“好!”云秀答得响亮。
“炒腊肉,再炒猪脚。”
“好!”云秀一一应着。
一时本红来了,她专车一落地,亮出一身白衣白裤,头戴礼帽颈间佩丝巾,脚上是一双限量版运动鞋。手提着一袋特色菜品,一下车便大喊:“陈云秀,老秀快来。”
云秀快脚走来,她将菜交给云秀时,眼睛却盯着她身上看,耻笑道:“哎呀,娘老子,你这是我十几年前丢的衣服你还穿着身上,你不怕逗人笑,年年买,年年穿旧,一身叫花子装!”云秀将她手里的菜提进屋,复又回到菜园。
两姐妹站在园外仍一唱一和,她对着菜地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古话说的是‘笑脏笑拙不笑补,笑馋笑懒不笑苦。’自丑不觉,人丑笑煞!”
她仍忙着,心里想着本华说的腌果子,她要去地里拔些白萝卜洗切腌,还要把刚买回的猪脚烙了毛,火屋里悬挂的腊肉洗了乌。
本红往屋走时又朝云秀喊:“老娘,炒碗呛辣椒,白菜芯子吃。”
“好!”云秀应得响亮。
那本君开着摩托载着一双儿女来了,看见母亲在园里,只远远的喊:“咩,炒碗红萝卜炒肉,我儿子喜欢吃。”
“好!”云秀又应着。
她摘完菜正往院里走,荣芝便破开大骂:“你换不得干净的鞋子进来,黄泥KK,邋遢的很!”凌老太拿着拐棍也敲边鼓似的击,她愤愤换鞋转后门而进。
云秀刚洗完那一篮菜,转屋角将焉叶烂叶丢进鸡棚,回转身经过大厅时,忽后面传来一声:“你站住!”她转头一看是小女儿本唯,她已怀二胎,近孕晚期肚大如箩。
云秀一惊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家里的,见她从凌老太房里出来,又听她这等口气,脸上布满愁云。
云秀一生最痛恨的事情,从她肚皮里生的女儿反倒都去孝敬这个恶婆婆,对她反是冷漠,有情无情,皆看心情,因此也没好气站着,看她说什么。
“你去偷别人东西,手脚打断了就晓得,别人一园菜看得就要摸一摸,打嘴现世的,周围邻舍还要扯筋,不是逗人戳掉伦欤失了自己面子不够,我们做子女的脸面放在哪里?看你自己,上上下下像样么?头面乌青东妹样,点点洞洞叫花装,一世人,猫狗都要嫌弃你!”本唯说。
云秀摸头上有蛛网枯藤,这是早上钻了菜棚,又钻了鸡棚,一头厚尘杂灰。再摸脸上,刚在火屋里把昨晚收回的腊肉重新摆在火架上,脸上蹭的是黑泥乌油。
她面上勉强露着笑,心里叫苦不迭,知道又是凌老太在她面前挑拨煽惑,这些女儿都是凌老太的棋子,她痛恨为什么她们宁愿听信凌老太,凌老太嘴巴一翘,引棋子们自动对付她。
本唯见她仍楞痴的杵着,将手推她往前走,走到花园,指着地面骂:“请你看一看,这个家像样么,这个家里上上下下永远是这副肮脏样,今天我就是要点醒你这行为丑陋的人。扫把拿起来,今天你就收拾花园,别的事不要管,我监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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