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聊进行到司施快要词穷的关头,她看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做出吃惊的样子:“早自习快结束了,我得回去了。”
她双手抱着试卷,用一句“再见”带过和所有人的道别。
转身的前一秒,她和裴弋的视线交汇一霎,分明只是寻常的一眼,司施却心头一跳,仿佛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没来得及梳理这种心情缘何而起,她的四肢就像出现膝跳反应般,迅速背过身离开了打印室。
她一路飞奔回了教室,一把拉开座椅坐下,喘着气把试卷撂在桌面上。
钟媛装模作样拿着课本的手一抖,夹在里面的漫画被她丝滑塞进课桌:“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老陈逮人来了。这还没上课呢,你怎么就急得跟狗撵似的。”
“差不多吧。”司施喝了口水说,“我去打印试卷的时候遇到裴弋了。”
“遇到裴弋?这么巧?”
下课铃声响起,钟媛心安理得把教材往桌面一摊,跟司施搭话,“你说你何必这么躲着他。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但其实裴弋也挺无辜的,人家既没指使别人针对你,也不知道任月婷会来你这儿找茬。我估计裴弋现在都一脸懵逼,不知道怎么就被你拉入黑名单了。”
这个道理,司施不是不懂:“我知道,我也不是说怪他。但我本来跟他就只是萍水相逢,平时学习和生活都没什么交集。对他来说,多认识一个人少认识一个人都没所谓。可我一旦跟他扯上关系,结果你也看到了,只是一次拿错手机的乌龙,就有人来我这里发疯。”
“我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但我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有人来找茬我就怼回去,但我也不想老是被这种事情打扰,这种情况下和裴弋保持距离就是最方便快捷的选择。”
“可能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吧。”钟媛说着叹了一口气,手臂搭在她肩上,“你看任月婷,如果是她跟裴弋有了关联,肯定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就算有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也只会更得意。像她这样的人,别人的目光就是她的兴奋剂。”
司施郑重其事:“可我的心里只有学习。”
钟媛:“......你走吧,你志存高远,我不配跟你做同桌。”
接下来,司施和钟媛一起挨了两个小时数学的毒打。
钟媛气息奄奄,不忘拷问司施:“这下还说不说心里只有学习了?”
司施回以冷笑:“数学,那能叫学习吗,那叫从入门到放弃。”
“呵呵,有道理。”钟媛从桌上爬起来,手伸进桌肚里掏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我还是看会儿漫画补充一下气血吧。”
说罢就戴上二百度的近视眼镜,以一副老学究的作派开始埋头苦读。
窗外正在下雨,大课间的跑操环节取消。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司施也准备从钟媛那里拿本漫画书来打发时间,前排的学委突然转头:“司施,借你U盘一用,我想去陈老师办公室把这两节课的PPT拷下来。”
“哦好。”
司施说着就伸手去摸校服口袋,只摸出来一把钥匙和零钱。换个兜,啥也没有。
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摸了两遍后,司施终于确定――她的U盘,不见了。
“我U盘多半是落在打印室了。”司施说,“我去找找,你要是急着用就先借一下其他人的。”
“没事,我不急。”学委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钟媛沉迷漫画,居然也捕捉到了她们的动静,抬起头:“怎么了,陪司施干什么?”
“我去打印室找U盘,”司施简短回复,“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说着就要起身。
结果被钟媛一把按住:“别去了。”
司施疑惑地“啊”一声。
“我说你别去了。”钟媛重复一遍,目光穿过她,幽幽望着她身后,“有人给你送过来了。”
司施看钟媛一脸的欲言又止,心情从迷惑,到出现一道闪电般的直觉,该不会......
她转过身,结果竟真如她猜想的那样,裴弋长身玉立地站在教室后门门口,顺道把本部的蓝白麻袋款校服,衬得更丑了。
刚接受完数学课的摧残,这会儿教室里大部分人都还处于震荡后的余韵,相对安静。因此裴弋不大不小的音量,也足以让后排的人都听清。
“司施。”
见她回头,裴弋扬了扬手里的小型金属物件,说,“你的U盘,落在打印室里了。”
毕竟是好人好事一桩,再甩脸色就不合适了。
司施顶着裴弋,和其他方向的目光,走到他面前。
为了不堵住后门影响其他同学的进出,两个人不约而同转移至走廊边。
司施面朝裴弋,摊开手心:“谢谢你帮我把U盘带回来。”
裴弋没有第一时间把U盘还给她,而是拿在手中转了两圈。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他像手握谈判筹码一样,说起了另外的话题。“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应该只有拿错手机这一个误会,真要计较,这件事我们双方各有一半的责任,算扯平。”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裴弋的语气四平八稳,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司施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压迫感。
她没想到裴弋会是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根据坊间传言,他应该是那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没有显著差别,因此也不在意旁人来去的形象。
她以为只要减少或者拒绝互动,时间久了裴弋就会将她视若空气。
谁曾想事件的走向与她的预料截然相反。
她反思,可能是自己没有理由就冷脸相对,让裴弋的心情平白受损。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肯定也会不爽。
既然人都到跟前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她斟酌语句:“你知道自己,在学校,尤其是在女生里面,还挺受人瞩目的吧?”
裴弋抬眉:“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有关系?”
呵呵,可太有关系了。
司施:“是这样,之前由于拿错手机,我后续发生了一些和你有间接关系,同时不怎么开心的事。”
“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但和你有交集这件事,确实给我带来了一点困扰。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打不打招呼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但对我而言,和你来往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会让我的心情受影响。”
“之前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司施很诚恳地说,“现在我向你坦白,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做法。”
裴弋听完这番话,提炼出主要信息:“有人因为我,找你的麻烦?”
“也不算找麻烦,就是一点小摩擦。”司施看他眉心蹙了蹙,连忙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和你保持距离。”
裴弋沉默地看着她。
半晌,他说:“你说你的心情,会因为和我来往,受到其他人的影响。”
司施:“嗯。”
“可以理解。”裴弋点了点头,继续说,“同样,我的心情,也会受你的态度影响,这你可以理解吧?”
司施干笑:“所以我不是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态度吗......”
裴弋笑容大方:“理解,但不接受。”
司施:“......”
最终,由于U盘还在裴弋手上,司施被迫割让个人权益,达成以后和他正常往来的协议。
她脚步虚浮地回到教室,还没来得及入座,就听到任月婷拿捏着刻意的腔调:“有的人,先是拿错手机,后是落下U盘。一次还能说是不小心,两次恐怕就是故意了吧。”
她回头,对上任月婷睥睨的眼神,刚要开口――
“司施。”
裴弋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刚才忘说了。”
他走过来,像根本没留意到周遭向此处聚拢的目光,径自把和司施相同款式的手机递给她。
“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017.撒谎的人往往只是为了和幸福相似
从司施和裴弋正式交换联系方式那天算起,接下来的日子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巧合或狗血的事情。
两人私下依旧毫无联系,只偶尔在校园里撞见后,会正常打招呼闲聊几句,再熟悉一点的时候可以询问课表,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司施隐约回过味来,当初裴弋大概是为了替她解围,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返身索要她的电话号码,并非是真的有意和她进一步交流。
明白这一层道理后,司施暗骂自己有病。为自己嘴里一边说要和裴弋保持距离,内心却又因等待他的联络而忐忑过几个回合。
她把这种别扭归结于青春期症候群的表现之一。
十几岁的年纪,她的心情总是不分时间和场合地变幻。时而焦虑躁动,时而脆弱低迷,大脑皮层高度活跃,精神又极度空虚。她渴望被看见,但又不适应成为人群焦点。
恰巧裴弋足够耀眼夺目,且对周围人的打量习以为常,从容坦荡。这是她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
归根究底,她只是容易被自己没有的特质吸引,加之对方主动伸出橄榄枝,才有意无意在裴弋身上倾投了这么多注意力。
这么一想,司施松了口气――好险,原来只是脑子出了问题,差一点就自我攻略了。
“司施。”
裴弋好笑地看着站在行政大楼门口的女生,“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是不是没带伞?”
司施猛地一抬头,从胡思乱想中抽离,看见裴弋即使在阴雨天也明晃晃的笑脸。
现在是九月底,国庆正式放假前一天。学校通知下午不上课,每个班级做完大扫除就能自行回家,司施离开前,来了一趟学生处办理补助证明。
“啊,不是。我带了伞,但是这会儿找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我那把伞是棕色的,上面有白色波点。”
“挺常见的款式,估计是其他人拿错了吧。”裴弋居然真的认真想了下,目光搜寻一遍走廊,一无所获,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交份资料,然后送你回家。”
说完就把伞塞进司施手里,不容她拒绝。
“走吧。”裴弋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自然地拿过伞撑开。
司施怀疑自己刚才的心理建设都白做了,心里默念自己只是把他当成一则观测样本,没别的想法。可这会儿跟裴弋并肩走在同一把雨伞下,她在行为上还是感到无所适从,手脚都有些僵麻。
她不想离裴弋太近,每次两个人衣服的衣料不小心擦上,就迅速往旁边挪一步。
裴弋担心她被雨淋到,又追过去。眼看司施快要摩擦着墙沿走,裴弋一把拉过她:“好好走路,别东倒西歪。”
司施:“......嗯。”
兴许是气氛太沉默,裴弋主动提起:“我上次在学校公示栏,看到了你写的作文。”
司施面色一窘,没等裴弋将评价说出口,羞耻心让她先打了个补丁:“都是些伟光正的内容,没什么好看的。”
裴弋似乎不太能理解她的谦虚:“没什么好看的还能被公开展示,你让其他没被选中的同学情何以堪?”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司施只能扯了扯嘴角,配合他的玩笑。
她知道裴弋说的是什么。学校每星期都会挑选一篇优秀范文在公示栏处展示,这学期刚开学不久,老师布置下来一篇经典且老套的命题作文,要求围绕“青春”二字展开行文内容。
坦白讲,“梦想、努力、成长”三大青春励志的常见主题,都不是司施擅长的领域。
不过是一次简单的作文练习,司施没放在心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就交上去。
两天后,语文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手指点着她的作文纸耳提面命:
“司施,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一两次这么写不要紧,但是在像考试和征文比赛之类的正式场合,不要一股脑只写自己想写的,主旨一定要积极向上,符合当今主流的核心价值观。”
“你这个习惯,最好是从现在,从平时的写作训练就开始改正。不然等到了考场,临时改写法很容易不伦不类,阅卷的时候要吃大亏。”
老师以应试教育体系下的评分标准,为她分析利弊,而多虑如她,以为需要被订正的是自己的个性。
青春是什么?
于她而言,青春是道群体性的辐射。地球上的青少年抬头仰望世界,角度往往和太阳直射点的范围一致,阳光照射在新生稚嫩的躯壳上,助力体内微量元素吸收的同时,也会留下晒伤的瘢痕。
难以启齿的是,从她的视角出发,她就是世界中心,关心世界本质是关心自己。她站在太阳底下,全心全意地感到空虚而焦虑,犹如一缕被晒化的青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无论何时与何地,她感受到的痛苦都远远大于快乐,这是不是一种全能自恋?要如何才能摆脱,发展一个守恒而完整的自我?
她也曾怀疑过,世界上所有青少年都和她经受着同样的炙烤,也许她感到痛苦,不是源于外部的煎熬,而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想到这里,她忽觉庆幸,还好最后提交上去的是修改过后的版本,内容并不完全从心。
她发现,暴露真实的自己,远比被裴弋看见歌颂正能量主旋律的一面更让人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谎言并不完全可耻,撒谎的人往往只是为了和幸福相似。但也正因如此,在诸多越来越雷同的面孔里,真正让我们得以被别人看见的,唯有真实。”裴弋说,“这句话,我很喜欢。”
司施一怔,意识到裴弋把作文里的句子原封不动背了下来,她条件反射道:“谢谢。”
毕竟是自己亲手写下的内容,司施本质上是认可这句话的逻辑的,只不过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她的内心尚存某些矛盾之处亟待梳理。
于是,她鬼使神差接着问:“所以你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会在意对方真实与否吗?”
“会。”裴弋说,“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如果是朋友,我会希望对方能轻松一点,做自己就好。”
“做自己就会更轻松吗,说不定有更不尽人意的后续呢。”司施喃喃道。
裴弋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说?”
“也没什么。”司施说。
裴弋:“那就是有什么。”
司施:“......”
或许是雨水渲染了感性的氛围,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并不排斥和裴弋交流,甚至有些想了解他对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看法。
司施想了想,举了个较为久远且迂回的例子:
“我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是讲我家来了一条蛇,发现它后我的心路历程。写得还挺用心的,结果等作文册发下来,老师没有给我的作文评级,只写了一句评语:‘现代人居住的楼房里会有蛇出没吗?写作的时候注意情节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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