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在“小太阳”下,一片笑声。
第二天,荀阳在班里得意地甩出三个石雕,男同学一哄而上。毕竟闲卡常有,而石雕不常有。随着荀阳的小石雕越来越受欢迎,他也渐渐有了选择权。
“阳儿,你这次要什么。”
“有张顺吗?”
“没……我们都没见过呢。”
“好吧,那就随便换三张我没有的……”
小石雕往桌子上一放,瞬间被抢走,荀阳拿着三张卡片转身,失落地回到座位。
虽然荀阳知道,很少有人能集齐所有的水浒卡,他对此也没有执念,只是特别期待能换来一张“浪里白条”张顺。
他最好的玩伴二豪就这么称呼他。
二豪是石材厂老板的儿子,他们从小就一起光屁股玩石子儿,长大又在同一个年级,要好得很,二豪羡慕荀阳水性好,游得快,俩人总是偷偷约着一起去石材厂旁边的河里较量。
二豪妈知道后差点吓死,骂骂咧咧地说,“荀阳家全是粉尘没地儿洗澡才成天泡河滩,你家浴缸不够你扑腾啊去阎王那儿送命!”
荀阳做梦都想,要是换来两张“浪里白条”就好了,一张自己留着,一张送给二豪,就好像自己在“保护”他。
可二豪不这么想,他说荀阳是“浪里白条”张顺,自己就是“船火儿”张横――张顺的好兄弟。都是浔阳江上的英雄,自己将来的水性不会差,不需要他保护,他还要反过来保护他呢!
二豪妈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荀阳总是一身灰,还时不时犯咳嗽,母亲开始发愁。石材厂空气太差,这样一直住下去不是办法,可父亲这些年赚的钱除了养家,还在慢慢还债――当初为了弟弟结婚,他还外借了一部分钱。
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孤儿,曾经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小伙伴,父亲被养父母领走时,承诺会回来找她,最后果真娶她为妻。
父亲的伤心地,自然也是母亲的伤心地,反正他们除了彼此和儿子,世间再无牵挂的人,去哪里都一样。在母亲心里,来永宁,就是一家人来到了“世外桃源”,远离闲言纷扰。
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只是现在,为了儿子,她要寻找新的“桃源”。
要早点搬离石材厂,哪怕是租房。
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母亲开始寻思更多赚钱的法子。
每天接荀阳放学时,她看到路边有很多小摊儿。除了卖文具和玩具的,还有很多妇女在卖自家园子里采摘的新鲜水果――更受小孩欢迎的桑葚、草莓、樱桃、杨梅、杏子,拿旧报纸围一个小小的锥形斗,盛一斗就可以卖一毛。只要一放学,看见小摊就走不动道儿的孩子们拥有极大的购买力。
自家没有园子,进货成本又太高,普通的水果又卖不过其他果农,母亲想起自己曾经打过零工的苹果园,那里的老板说他们科学规模养殖的苹果品相好,散户们自家种的都卖不出去。于是她以极低的价格收了那些苹果回来,做成整张的果丹皮――既然山楂可以,苹果一定也可以,都是富含果胶的水果,苹果还别有风味呢。
石材厂粉尘多,母亲便选在其中一个农户家做――有了收益抽成给对方。于是,她将那些苹果切成块、化成浆、铺成片,再晒干,一步步变“废”为宝,真的做成了市面上独有的苹果口味果丹皮。
相比山楂果丹皮,母亲的“产品”物美价廉,酸里带甜,卖相还好――有的整张卖、有的切成条、有的扎成卷、有的撒上糖,母亲赚的钱一度超出父亲的死工资。
放了暑假,学校门口就没了生意。但有不少在学校上暑期兴趣班的孩子,他们大热天最需要的就是冰棍儿。母亲学着那些妇人,买了两个冰壶,装满冰棍儿,坐在小学门口卖――一个壶里装1毛的小冰棍儿,另一个壶装2毛的大冰棍儿。
平日里,母亲的外地口音没少被校门口的小贩们排挤,卖不一样的东西也就算了,如今卖一模一样的冰棍儿,别人可就不乐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没少给母亲上眼药。
所以趁暑假有空,荀阳只要没事就跟着母亲去城关小学门口,就怕她受欺负。
看着大热天,母亲为了一点钱守在自己的学校门口,荀阳心疼。
“妈,你回去休息吧,我知道怎么卖,我可以的。”
正扇着蒲扇的母亲扭头看他,一脸严肃地说,“我怕这些都不够你吃的。”
紧接着,二人“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记忆里,父亲和母亲总是那样乐观,就像他们给自己取的名字。
这天中午,赶上一批兴趣班的学生下课,学校出来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孩儿。
“孩子们,来我们这买,我们的冰棍儿有漂亮的包装袋,她那没有!”
果然,这话一出,小孩子们想都没想,都涌了过去。
只有一个三年级左右的小姑娘,缓缓走到母亲的摊位前,又转身对后面的人说,“爷爷,可以给我1毛吗?”
她的爷爷骑在一辆帅气的红色摩托车上,看起来十分干练。他一脸慈爱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格手帕,打开之后抽出1元递给了她。
女孩摇摇头,“我就要1毛。”
说着,她踮起脚尖,从爷爷的那叠钱里抽出1毛,又转身来到摊位面前,将钱递了过来。
“阿姨,我买一个1毛的冰棍儿。”
荀阳的母亲一脸笑意。
“小姑娘,谢谢你支持阿姨,但是阿姨没有包装袋,阿姨给你两个冰棍儿好不好?”
说着,她递给小女孩两个1毛的冰棍儿,但小女孩只接过了其中一个。
“阿姨,你压价,她们也会压,你占不到便宜。你可以搭配着卖一些她们没有的东西,比如……阿姨之前卖的苹果味果丹皮我就很爱吃!可以买一个冰棍儿,送一小卷果丹皮。或者……把果丹皮放在冰壶里,就是冰冻果丹皮!这个应该也好卖!我试过,很有嚼劲!”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小姑娘真聪明!”
荀阳站在母亲身后,听得直发愣。
“好啦,小冬,别逗人家了,该回家了。”
“阿姨再见。”
小女孩开心地爬上摩托车,将冰棍儿伸到爷爷嘴边,让他吃第一口。
“爷爷不吃,小冬吃吧。”
“爷爷吃!吃人嘴短,吃了就是咱俩的秘密,回去谁也不说。”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咱俩偷吃冰棍儿,谁也不说。”
说完,爷爷象征性地舔了一口,那女孩才心满意足地在后座品尝起清凉的美味。
荀阳看着扬长而去的红色摩托车和飘舞的白色裙角,深深记住了那个叫小冬的女孩儿。
晚上回去,母亲听着小女孩的建议,开始兴致勃勃地尝试做冰镇的苹果味果丹皮。
父亲下了班,却始终没有回家。
荀阳坐在暗室般的家里,吃着母亲卖剩的冰棍儿,双腿耷拉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小小的窗户只能透进来一点光,他看着天空一点点掠去房间里最后的夕阳。
直到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是命运的垂怜。
因为那个不到20平米的地方,是他最温暖的家。
他12岁之后,再也不曾拥有的家。
14 暗室(二)
父亲回来时已经很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灌下一大瓷缸凉水。
荀阳裹紧毛巾被,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装出熟睡的样子,终于听见父亲最近都在忙碌什么。
原来前些日子,石材厂老板找到父亲,说厂子要扩建,整排仓房――连带着他们住的这间都要拆掉。“懂事”的父亲没等对方说完,立即表示他们马上就搬。
“当初还说只要我们不走,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呢……”
母亲小声嘀咕着,却不敢抬眼看父亲,那双眼睛里已经有足够多的抱歉。
父亲知道母亲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感叹世事多变。他同样不敢抬头看母亲,娶她的时候从没想过妻儿会跟着自己过这种日子,是自己拖累了他们。
“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他当初许诺的心是好的,这些年房租水电不说,其他的平时没少帮衬咱一家子外地人。拿好处的人最没资格挑理,多了少了都是真金不换的情意,咱可不能捏着不放、让善良的人寒心。再说,我们不是本来就为了阳阳的健康打算搬走吗?只是比我们计划的要再快一些。”
父亲洗完脸,用凉水打湿的毛巾擦拭身上。
“可是真的要搬走,又有些舍不得。”
母亲环视着这间小小的仓房,从搬进来时丈夫亲手做的家具,到自己手工缝制的碎花围帘,再到儿子上周刚换的电灯泡,到处都是他们温馨生活的痕迹。
是啊,这小小暗室是他们全家人记忆里第一个家。
真正的家。
“没关系,凡事往好的想。早一天走,阳阳就早一天过上和其他小孩一样的生……咳咳……咳咳……”
“是啊,孩子跟着咱们受委屈了……可别说孩子,你咳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没办法,继续戴好口罩吧。”
“嗯……德光,你这几天出去……借了多少。”
“我回咱们县老工友那一共借了2000,永宁这边找了厂子里的人借了1000,我还清之前给我……我弟……娶媳妇的钱之后,又攒了1000,我手里现在一共5000块钱。”
“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不过,我看这些钱也够了。新房咱买不起,旧房还买不起吗?我看桥南那边有一些平房,可好咧。”
荀阳背对着,都能感受到母亲眼里冉起的光。
“多少钱?”
“两万。”
“那……还差得远啊。”
“你猜我这1年做小买卖攒了多少钱。”
母亲一贯温柔的声音因为小小的得意而微微颤抖。
“多少?”
母亲伸出1个手指头。
“1千?”
“1万。”
父亲有些难以置信:“怎么……怎么你一点风声都没透露过?”
“我本想着,可以多攒点,买楼房。”
“平房也好……有自己的家就好……”
“可是,还差5000咧。”
“我……我这几天找机会问问老板能不能给我预支一下后面的工资。凑一凑就够了。”
“能行!”母亲难掩兴奋。“到时候咱阳阳就能离粉尘和噪音远远的,每天在山脚下,大河边,呼吸最新鲜的空气,也不用早起跑那么远去学校,过个桥没多远就到了。我也不用跑别人家里做果丹皮,想想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儿里美美地晒我的果子,我就浑身是劲儿,我得多赚点钱早点还给工友们!”
“这就规划上了。”
“那可不!咱终于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我多盼盼怎么了!但其实……只要咱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我就怎么都开心!”
“跟着我……你受苦了。”
“又说这话,咱俩从小就没爹没妈的,什么苦不能吃。现在能有了阳阳,应该让他别跟着咱受苦才是。”
“嗯,往后都是好日子……”
荀阳听着父亲粗糙的手掌摩挲母亲后背的声音,微笑着沉沉睡去。
之后母亲似乎更忙了,白天去城关小学门口摆摊,晚上去广场摆摊,哪人多去哪儿。整整两个月下来,母亲又攒了一点钱,撺掇着让父亲这几天回趟老家县城,先把这一笔还给老工友。
父亲想着开学的日子各家都要用钱,点头答应了。
城关小学一开学,就开始筹备着秋季运动会,学校的音乐老师也开始在三到五年级的学生里,挑选军乐队成员。高大阳光,一脸正气的荀阳被音乐老师一眼看中,作为军乐队的指挥,负责在最前面掌旗。所以一直到十月之前,他都要在每天放学后去参加军乐队的排练。
没想到第一天,他就见到了那个好心光顾母亲小摊儿、还帮忙出主意的小女孩儿。
他听到别人喊她,“严冬”。
严冬负责敲小军鼓,大大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有些滑稽,可她敲得十分认真。
在人群里,她很安静,老师说什么都照做,从来不调皮卖乖。休息时,也不见她合群,女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她也不羡慕,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和那天在母亲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判若两人。大概,当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爷爷,是让她可以放松的人吧。
没想到第三次排练,荀阳和严冬就有了再一次单独面对面的机会。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严冬心不在焉,总记不住拍子。排练结束后,同学们背着书包相继离开,老师留下荀阳和严冬,让他给她打拍子,练习打鼓。
结束之后,严冬背上书包匆匆离开,等荀阳去放书包的地方准备拿东西走人时,发现椅子上有一盒东西,像是刚刚严冬遗落的。
那是一个五厘米厚的小铁盒,他打开盖子发现,竟是一盒水浒卡。
关键是,第一张就是“浪里白条”张顺!
这整整一盒卡片……是严冬不小心落下的吗?还是……其他同学的?
荀阳本想交给老师,可是那样的结果大概会是整盒卡片都被没收。
更何况……里面那张“浪里白条”实在太诱人了……
卡片上的张顺稳坐在水中,手握五股叉,眼神凌厉,气势逼人。
他想起了二豪夸自己水性好的羡慕劲儿。
思量一番,他还是打算先把小铁盒带回家,第二天再拿过来,看看是谁丢的。
回到家,荀阳拿着父亲的放大镜,仔细欣赏着这张英雄卡,越看越喜欢,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二豪,给他也看看,几个警察上门了。
“这是荀德光的家吗?”
说话的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警察,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
“是……怎么了?”
“我们怀疑他抢劫强奸,请配合我们调查。”
正在干活的母亲连忙围上来,手掌紧张地在围裙上不停地蹭着水渍。
“你……你刚说什么?”
“我们接到报案,荀德光有可能犯了抢劫强奸罪。”
母亲两眼一黑,差点晕倒,荀阳赶紧扶住她,两手捏紧了她的手臂。
“怎么可能……他……他昨天回老家还钱去了啊。”
“是前一阵的事,受害人刚刚才报案,也提供了物证。”
警察问清了他们老家是哪个县后,转身对后面的年轻警察小声说了些什么,对方便立即离开了。接着,他们就把荀阳母子请了出去,拉起警戒线封锁了小仓房。
没过多久,技术科的人从屋子里拿出一副厚重的金耳环,装在物证袋里交给了那位年长的警察。
“头儿,受害人提到的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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