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如果受害人说的属实,这上面会有她和荀德光二人的指纹。”
荀阳和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对他们从未见过的金耳环,不敢相信他们最亲近的人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
“警察,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认错人了,我家德光是老实人,不会干这些的……”
母亲带着哭腔,上前拉住警察的胳膊。
“嫌疑人有没有犯罪事实,我们会调查清楚。您也配合我们,做个笔录吧。”
说着,他们前往厂子里,警察也想顺便询问一下厂子里的其他工人。
荀阳一个人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警察终于走了,石材厂老板也来了。
“阳阳他妈,你说这事儿整的……现在这个警戒线一拉,你们住哪去啊。听说你们桥南的平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要不要我今晚就送你们过去啊。那个……明天有个重要客户过来参观,你们在这儿,警察老过来,我这生意没法做啊……”
说着,石材厂老板从怀里掏出1000块钱,塞给荀阳的母亲。
“这是我一点心意,不管老荀有没有事,你们都不用还。当然,咱们都希望老荀没事。”
母亲两眼无神,无暇其它,但也下意识推掉了那些钱。
她懂对方的意思,眼下,他们不适合住在这了,反正要走,那就趁早走吧。
“那我收拾收拾……麻烦你帮我们拉点东西过去……”
石材厂老板一听,立即抬起警戒线,冲进去开始搬运大把的物件儿到他的皮卡车上,恨不得一次性全部搬完。
他们一家人没多少东西,一车都没装满。
丈夫亲手做的家具,自己手工缝制的碎花围帘,儿子上周刚换的电灯泡,她一件都没有带。
车启动的时候,荀阳透过车窗看着那间承载了他所有温馨记忆的暗室,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小仓房,是他第一个家,也是他最后一个家。
那个他最温暖的家,从此便没有了。
他希望父亲能快点回来,洗清嫌疑,他们一家人虚惊一场,高高兴兴地住新房子。
可是父亲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这次出门之前,荀阳正在家里的“小太阳”下念那篇林海音的《冬阳童年骆驼队》。
大概是看着在暗室的灯下刻苦好学的儿子,心里感慨,父亲借着课文的题目忍不住多说两句。
“‘冬阳’这个词儿好,阳阳,你看,冬天再冷也会有阳光,午夜再黑也可以有光亮。冬天的阳光可以消解冰雪,午夜的灯光可以赶走黑暗。”
“那灯坏了咋办。”
“那就……在心里开出一束光。心里的光不灭,前面的路就不黑。”
这是记忆里,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杳无音信,已经10天了,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荀阳已经不敢去学校,同学们喊他强奸犯的儿子,他们拿父亲刻的小石雕砸他。
越来越多的人证表明,父亲最近的确在四处借钱,有充分的抢劫动机。
受害人可以清晰地说出父亲下腹处黑痣的位置,还有父亲作案后遗落的外套;就算没有这些,那对化验出来有父亲和受害人指纹的金耳环,和父亲的“畏罪潜逃”,说明了一切……
之前的工友、邻居,都开始疏远他们,嘴里还说着“外地人,不可信”。
有人朝他家门口泼粪,有人朝他们身上吐口水。
荀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暗室,窗户那么小,他们的日子却那么亮堂;如今的房间窗户那么大,他却只觉人生灰暗。
如果他们全家那么努力地生活,只是从一间暗室,搬进另一间暗室,那他们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母亲像被抽干气血的躯壳,整日坐在床上,精神日渐崩溃。
直到那些拿着借条的人上门,说荀德光潜逃了,老婆也病了,再也还不起钱,让他们交出房子;之前的房主也说,把房子卖给他们,被老邻居戳了脊梁骨。
众人一起叫嚣着让他们搬走。
看着被砸碎的冰壶,被捣烂的石雕,被推搡的儿子,母亲彻底垮了。
她坐在那里,痴傻地笑着。
她再也想不起荀德光,再也不认识荀阳。
好的是,她再也不会哭泣。
即便如此,还有人上前撕扒母亲的衣服,嘴里说着“淫人妻女者,妻女也得被人淫”。荀阳愤怒地抽出父亲做石雕的凿锤,挥向那些面目狰狞的人们,他们才在骂声中四散而去。
但家终究是没了,那些人瓜分完钱,说余下来的就当补偿受害者,便把他们赶出了桥南一带。
荀阳拖着母亲走在街头,走在秋季的夜雨中。
母亲冷得发抖,他却麻木得失去知觉。
他抬起头,看不到一丝月光。
他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世界的暗室。
从此,再无光亮。
15 暗室(三)
当荀阳意识到父亲可能不是失踪,而是死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是二豪求妈妈收留了荀阳母子,将他们安置在自家旧院――离石材厂不远的地方。
石材厂老板带着大儿子南下开发新的市场,听说要去很久,家里的事都由二豪妈做主。
也好,免得人家刚把自家请走,他们又以这种境况回来,彼此见了尴尬。
但不管怎么说,石材厂老板都是大好人,从当初收留他们全家到出事了还塞给他们钱用……想必他就算没有南下,也不会在再次收留他们这件事上说什么。
更何况,二豪妈对荀阳母子十分同情,看荀阳眼下没法再去念书,就让他们安心在旧院待着,每日让二豪送一些吃的过去,她自己没事也时常去看看。
可是这天,二豪去送饭的时候没看到荀阳。
一连三天,他都没回家。
第四天,二豪在旧院门口终于等到失魂落魄的荀阳。
“你去哪了?”
“我去那个县问了……那些人说……我爸根本没有回去……出事那天早上我记得他说,他上完白班就出发的……夜里能赶到那边落脚,第二天给他们还了钱,众人吃个饭聚一聚,感谢完大家,第三天就回来了……可是我按照我爸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们都说根本没看到我爸……难道说,我爸根本就没有离开永宁,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厂子……”
二豪若有所思。
隔天,他把荀阳引到他们常常去游泳的河滩――石材厂后面那条大河边上,指着一块大石头给荀阳看。
荀阳顺着那块石头的方向,看到了河对岸的土坡里延伸下来的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鞋子,一半浸在水中,一半露在水面,被河水冲刷着,像是从上游处流下来,被树枝卡住动弹不得。
那是母亲给父亲做的布鞋。
平时外头人穿的都是黑色布鞋,母亲偏给父亲做了个深色条纹的样式,有些女气,还必须让他穿。父亲拗不过母亲,每日穿着哄她开心。
看着那只泡得发胀的鞋,荀阳脑袋里“轰”地一声。
父亲真的出事了。
这里的上游处,就是石材厂。
“为什么我爸的鞋会在这……而且就一只……”
“看起来……是人掉河里了……”
平时,二豪妈为了不让二豪去河里游泳,就常常拿河里的“死娃娃”吓唬他,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淹死”。
“怎么可能,我游泳就是他教的!”
“难道是,被报复了?先害了人,再丢到河里?”
荀阳知道,报复的前提是,伤害真的造成,可他依然不能相信,父亲会犯下那些罪行……
是啊,那些上门的人中,好像没有见过自称是受害人家属的。他们好像还不如那些陌生人激愤,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要么是因为脸面,不想再现眼,要么就是他们已经大仇得报――对父亲下手。毕竟,无论父亲是否真的做了坏事,如今早已被所有人认定是抢劫强奸犯。
近一个月,警察带着警犬四处搜罗,父亲毫无踪影,会不会真有可能被水冲走了……
荀阳的第一反应是去找警察,让他们调查父亲是不是遇害了。可是现在,全县城张贴着父亲的通缉令,给了他们调查的线索,他们抓到父亲给他定罪怎么办?如果父亲没做坏事,被抓回来冤枉了怎么办?反过来说,万一万一,父亲真的做了坏事……沿着河边逃跑了呢?那只鞋,或许是他逃跑的路上遗落的。如果是这样,他的失踪,算不算是好消息……
荀阳猛然懂得了父亲曾经的话。
选择不同的凿子,就像选择不同的活法。
尖凿敲击,肆意畅快,但不精准。
平凿打磨,漂亮精致,但耗心血。
最好能像齿凿一样,知道自己一直在接近就好了。
当时,父亲没忍心向他灌输“做人当如齿凿”的道理,只说:
“‘寻得光’就是有光就行,烛光、火光……是光就行,所以荀德光活得糙;‘寻阳’就是一定得是太阳光,别的光都不行,所以‘荀阳’活得漂亮,比爸有追求。”
如果“阳光”是百分之百的正义,至纯至善的人生,那么,追寻者的一生或将耗尽心血。父亲希望儿子活得正正当当,肆意畅快,又怕他过得辛辛苦苦,过刚易折。
可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希望他可以“寻阳”,做有追求的“平凿”,而不是中庸的“齿凿”。那条世故的路,不必现在就踏上。可是父亲走得太快,荀阳不得不尽早寻找通往那条路的小径。因为从现在起,保护家人的担子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现在,他就要做出选择。
他选择不去找警察。
如果父亲真的犯了罪,他既希望父亲逃掉,又需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如果父亲含冤而死,他更要沿河而上,找到父亲的尸身。
但在荀阳心里,父亲大概是死了,以他的心性,他不会苟活,不会对家人弃之不管。以他的水性,他的鞋被飘走,他一定有能力捡回来,更何况那是母亲亲手做的鞋……只有被人害死,投尸到河里,才会这样飘来一只……
荀阳不知道真相,也无力抗衡,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像是已经把这件事板上钉钉。他能做的,只有想办法找到父亲。
离开永宁之前,荀阳戴上帽子稍作遮挡,前往了受害人的家,听附近的邻居说,他们全家已经离开了县城。
这个消息,在荀阳心里撕开一道父亲可能犯罪的口子――受害人被强奸后,无颜在风言风语的小县城生活下去,举家搬到了平阳市里。
大人的世界,他不懂。
如今的局面,他也无能为力。
可一想到父亲可能顺着大河流向不知名的阴暗角落,他便心如刀绞。
如果母亲没有垮掉就好了……可以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想,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父亲,无论他是死是活。
荀阳知道,一旦出发,等待他的只有黑风黑雨,他不忍母亲和他受苦,只好跪在二豪妈面前,请求她帮忙照顾。
二豪妈给他看满院子正在晾晒的果丹皮,让他放心。
是啊,母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做果丹皮的习惯,只记得努力把日子过好的动作。
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出门之前,母亲像突然认出他似的,掏出一些钱装到他的口袋,掉了两滴眼泪就转身继续做果浆去了。
秋日的果气飘来,有些酸,像他们分别的心情。
二豪也砸烂自己的小猪存钱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纸币、硬币一捧捧装进荀阳的口袋。
“谢谢你,二豪。”
此刻,二豪果真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船火儿”张横可以保护水性更好的“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他们是“浔阳江上”最好的兄弟,更因为水浒里的张衡本来就是做哥哥的,照顾弟弟天经地义!
只是,水浒中的好汉能成群结队上梁山,荀阳只得孤身一人赴黄河。
而且,他们胸中满是正义,但他……他不敢说正义,他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又是否能够承受。
泛着泪和二豪告别后,荀阳背起行囊,沿河一路走去。
深秋的河水,依然丰沛,那是涌入黄河的姿态,可荀阳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钱快用尽的时候,雪花也落了下来。
他不得不找一些活干,再苦再累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靠近大河。
冬天的河面结了冰,之前找的河道清理的活儿也没得做了,他只能继续沿着大河往前走。
第二年春天,大河附近开始有一些挖沙采石的活儿。可工期太紧,又忙又累,一天下来,他根本没机会靠近水边。
荀阳在各地辗转之中,体会着父母身为外地人的艰辛与卑微,可他没时间流泪和自怜,只能扛起包袱,继续向前。
再往前,已经快到黄河上游。
荀阳抵达关口瀑布所在的县城,看到河边有一群人在争吵。仔细一听,原来是众人在骂一个年轻人,说他的师父下水捞人,久久没有上来,他作为捞尸人却不敢下水帮忙。
捞尸人,那是荀阳第一次听到这种职业。
“这也不能怪我啊,同一具尸体三次没有成功捞上船之后,就不能再捞了,这是规矩,也是师父他老人家教我的啊,怎么他自己破戒了呢。”
周围人一片唏嘘,只能感慨老人家还是心地善良。
荀阳一听,二话不说,丢下包袱,纵身一跃,前往河底。
原来老者已经找到尸体,只是他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荀阳帮他解开杂物后,托着老人家,游出了水面。
事后,得知荀阳的境遇,老人家看他心地善良,水性还好,问他愿不愿意做捞尸人。
“黄河底下,每年都会冲来一些无名尸骨。”
仅听这一句,荀阳就猛点头。
老人家看了他的八字,只说:“够硬,能干这行。克父克母,以后讨了媳妇,也得克对方家里人。”
从此,荀阳成了老人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师父教会他,出船前要在中指处绑上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辟邪,要用白布蒙住尸体,用狗毛做成的麻绳绑在尸体腰间。最重要的是,出去前带上一只大公鸡,回来杀了孝敬黄河大王,也是以血洗手去掉晦气。
什么天气不出船,什么情况不捞人,出船需要带什么,回程不能带什么――这些都有讲究。
但最要紧的是,捞尸人自己要耐得住旁人的眼光、下水的危险、被排挤的孤独、面对死人的恐惧。
荀阳不是没害怕过,可他在噩梦中惊醒后,看着床头父亲的照片,就又能咬牙继续了。
师父也教会了他,如何对尸体进行简单的处理,如清洗、更衣等,以便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和安葬。同时,也要照顾好自身,捞尸人这行,不管是水下被浸,还是岸上被蚀,都要和抗炎作斗争。高度腐烂的尸体,都携带大量的细菌,很多捞尸人都有皮肤病,连保险公司都躲得远远的。蓝桉的精油比什么抗炎药都好用,蓝桉果的味道祛尸臭最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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