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四处漂泊,又迟迟没有石竹的音讯,对以后的日子总是放心不下,恨不得把一块银子掰成两块用,她烛火又一向用得比寻常人都多,便弄来一些桐油当蜡烛用。
桐油气味重,好在她从前住在那村子里的时候便已用了挺长一段日子,而今再要用,也并非完全习惯不了。何况现如今条件艰苦,江州哪户人家不是熬着牙在过日子的,她若再嫌弃桐油便有些矫情了。
***
楚明熙来江州之前便曾料想过,她给的药方子并非灵丹妙药,病人染上时疫已有多长时日、病情是轻是重,乃至于年纪大小和平日里身子是否康健,每一样皆会影响到病人的实际康复情况。
容^不顾诸位大夫的反对,仍是命人每日按照楚明熙给的那张药方煎药,按时端药过去给那些病人服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每日都派人仔细记录病人的情形,可病人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时间一长,就连楚明熙自己也开始质疑起她给的药方了。
先前给卿姐儿一家和昭
姐儿医治、以及在鸿庆客栈给人治病的时候,都证明了她研制出来的那张药方子是极稳妥的,但医者当慎重再慎重,她不该因为先前治好了几位病人便认定此药方没有任何问题。
她翻遍了医书,一连钻研了几个晚上,仍是觉得自己的药方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夜里熬了夜,白日里眼睛下面就多了两个黑眼圈。
秦大夫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楚大夫,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年轻人经验不足,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
他视线从她眼下的黑眼圈上掠过,“你当知道,哪怕再熬个十天八日钻研药方子,无用的终是无用的。”
楚明熙听了有些想笑。
秦大夫的医术她是佩服的,只是如今亲眼得见,她倒觉得此人心胸狭窄,惯爱倚老卖老,且看不得旁人胜过他分毫。
有这会子工夫拿话挤兑她,多花些心思自己研究出一张良方不好么?
秦大夫音量不小,留在屋里的诸位大夫都听到了此话,容^刚好踏进屋内,自然也听见了此话。
秦大夫正得意着,嘴角刚勾起,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夫,你这话孤听得不甚明白,倒想请教你一番。”
秦大夫辨出来人是谁,登时表情凝住,缓缓转过身来。
诸位大夫脸色皆是一变,纷纷向容^行礼。
容^越过众人,一撩袍角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站在下首的秦大夫,道:“方才秦大夫说年轻人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强,孤有些弄不明白,秦大夫是在说楚大夫,还是在说孤?”
秦大夫努力压抑住心中的不快:“殿下误会了,老朽怎会说殿下,也绝不会说楚大夫。老朽不过是想着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便想好心劝她几句,凡事总该多谨慎着些,年少气盛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容^微微颔首:“唔。秦大夫也知自己比楚大夫多了几十年的经验,谅必医术比楚大夫定是好了数倍,可孤怎么只瞧见秦大夫光会说,却至今没拿出个药方子来呢。
“秦大夫适才还说,年轻人有干劲自然是好,但从医者向来只看资历,孤倒觉得此话有些不对,从医者是该看资历。”他停顿了一下,面上渐渐浮起一抹冷笑,“但若只会倚老卖老,反不如有干劲的好。”
此话说得秦大夫窘迫不已,一张脸红白交加,余下几位大夫偷偷抬眼打量着秦大夫,暗暗庆幸自己没去找楚明熙的不痛快。
容^交代了几句,诸位大夫退下,容^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幕僚宋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眼下江州疫情猖獗,正是急需大夫的时候,而秦大夫又是一众大夫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今日您当众斥责秦大夫,难免会寒了众位大夫的心,恐怕于殿下您不利啊。”
秦大夫倚老卖老刻薄了楚大夫,殿下记着楚大夫从前的恩情想要出言袒护楚大夫,他虽理解却并赞同,殿下此举实是有些不妥。
秦大夫那样的名医大都心高气傲,平素里被人捧着惯了,乍然被人当众指责一番,为的还是一位他处处瞧不上眼的女大夫,且前几日便同样因楚大夫的缘故被殿下弄得颜面无存,哪怕对面那人是殿下,秦大夫心里也定会感到不平。
假使秦大夫因此怀恨在心,于殿下而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且今日诸位大夫又都在场,焉知他们不会觉着齿寒。
容^凝了凝眉头,脸色微寒,半晌,才道:“孤自有分寸。”
***
容^揪出恶意散布谣言的幕后主使人,将他就地正法,被他收买的那几个人也一并受到了严惩。
鸿庆客栈那边得了消息后,感恩楚明熙的恩情,齐掌柜和客栈里的几个伙计逢人就道,若非楚大夫医术高明,鸿庆客栈里那几个染了时疫的客人哪会这么快就医好了疫病,奈何先前信了谣言的百姓实在太多,又不曾亲眼见识过楚明熙的本事,自是不会轻易就信了齐掌柜他们的话。
楚明熙是从墨菊口中得知的此事。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好心人亦有行恶之人。有人明白事理,同样就也有人会轻信他人的谎言。
自那日有人在棚子里闹过一场后,楚明熙暂时没法去棚子里坐诊给人看病,免得更多的人过来闹事,到时候非但帮不了病人什么忙,反倒白白给人添麻烦,不如不去。
江州的时疫依然没能控制住,楚明熙不愿闲着,总想着为江州的百姓做点事,思来想去,想着在后院不用跟人打交道,便不会引起什么恐慌,于是就去了后院帮忙煎药。
看管着药炉的丫鬟莺儿见她来了后院,笑着从药炉前站起身:“楚大夫,这些煎药的粗活就交给奴婢罢,仔细烟熏着您。”
她记得楚大夫刚来那会儿便待她极好,总是耐心地教她如何煎药、如何把控火候、如何挑拣药材,从不像旁人那样摆架子或是骂人。
煎药之事,她这个当下人来做就好。
见莺儿仍舍不得让她来煎药,楚明熙索性走到一旁,整理堆在院子里的那些药材。
接连在后院煎药数日,院子里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久久不散。
楚明熙一向闻惯了药味,并不觉得如何难闻,只是今日闻了后院的药味,她整理药材的动作一顿,神色陡然微变。
第47章 第肆拾柒章 假药
外祖父很早便瞧出她于医术方面有些天分, 将他毕生所学所知逐一教会她,望她哪日能继承顾家的衣钵。
其中一项,便是如何通过闻味来分辨药材, 是以她闭着眼睛也能闻味辨药。
今日用的一味药材,似是气味有些不对。
她心中起了几分疑惑,想着此事非同小可,不该随便就嚷嚷起来, 忙敛了敛神色,从一堆药材中拿起石菖蒲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
她手中的石菖蒲果真气味不对。
她不死心, 将手中的石菖蒲搁在一旁, 转而又拿起另外几根石菖蒲辨味,情况亦是如此。
她放下石菖蒲,心下了然。
难怪她用了同一张药方子,能医治好昭姐儿他们和鸿庆客栈那几个病人的疫病,却怎么都治不好被官府隔离起来的那些病人。
先前她总以为兴许她疏忽了什么,或是那些久病不治的病人身子太虚, 抑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没成想竟是衙门里用的一味药材被人偷偷掺了假药,也无怪乎病人吃了药后病情没有任何起色不说,还时有病情反复的迹象。
不可能是碰巧有人弄错,方才她已细细辨认过,后院里的这一批石菖蒲都有同样的问题,想来应是药商故意给了假药借机牟利。
光靠药商可做不到这一点,还需官府那边有人暗中相帮。
官府勾结药商, 此事人命关天,她来此处还没多久,除却几位大夫, 她并不认识衙门里的什么人,倘若真要查探事情的真相,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揪不出背后的那个人,搞不好进而还会惊动了对方。
楚明熙眉目轻皱,脚步踌躇。
除了容^,找谁都不适合。
在一众官员中,容^身份地位最高,他说的话,旁人不敢不从。
相处这么些日子,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他如何待她,无论眼下他们关系如何,他无疑都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
自容^来了江州后,当地的官员便专门为他收拾出一间书房让他处理政务,楚明熙遥遥瞧见书房屋门紧阖着,深吸了口气抬脚朝前走。
有他相助,总好过她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更何况患者的病情也委实拖不起。
守在屋外的李泰见来人是她,喜出望外,立时上前相迎招呼道:“楚大夫。”
楚明熙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又收回视线:“殿下他这会儿在么?”
“在呢,在呢。”
“可否劳烦李侍卫替我通传一声,我有要事要禀明殿下。”
“楚大夫客气了。”李泰一壁说着,一壁在前头引路朝里走,“楚大夫请随我来。”
这些日子楚大夫肉眼可见地待殿下冷淡了许多,殿下嘴上虽什么都不说,但只瞧殿下的脸色便能猜得出来,殿下的心情很不畅快。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内情的,实不能怪楚大夫刻薄了殿下,可殿下是他的主子,他心里总盼着殿下好的。
自殿下和楚大夫重逢后,这还是楚大夫头一回主动来找殿下。
通传是大可不必的,殿下时常向他问起楚大夫,待会儿殿下见楚大夫过来找他,心里肯定高兴。
楚明熙脚下微顿,想问他不该先通传一声再进去么,李泰脚步飞快,想要提醒已是来不及了。
李泰躬身将她请进去,正在翻看册子的容^抬起头来看向她,眸子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明熙,你来了。”
楚明熙走到桌案面前施了一礼:“民女见过殿下。”
屋中登时一静。
容^攥紧册子的一角,声音低沉:“不必多礼。”
他让了座,吩咐李泰去倒两杯热茶过来,楚明熙忙开口道:“不必麻烦,民女禀明了要事就会回去。”
李泰来回看着两人,左右为难。
这茶究竟是倒还是不倒?
容^眼底升起一抹黯然之色,转瞬又从眼尾消失,默了默才道:“好,那你说罢。”
楚明熙道出自己的来意:“殿下,用来煎药的一味药材似是有些不妥。”
“何处不妥?”
“民女方才去了后院,觉着石菖蒲气味不对,便将堆在后院的石菖蒲都仔细辨认了一番,都是同样的情形。”
容^蹙起眉尖:“是掺了假药?”
“民女尚未查验过库房里的药材,不过就后院里的那些石菖蒲来看,当是用了假药。”
容^微微颔首。
幸好明熙没进库房去查看库房里的药材,不然兴许会打草惊蛇。
他忆起一事,神色忽而变得愈发凝重:“你发现那些石菖蒲有问题时,身边可有旁人?”
楚明熙摇了摇头:“没有。我去后院的时候,就只有莺儿在。”
“她可有留意到你在做什么?”
“莺儿一心只顾着煎药,不曾注意到我的举动。”
他拧紧的眉头微松,低声喃喃道:“没人瞧见便好。”
他沉吟片刻,两眼望进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郑重地道,“明熙,接下来你莫要再插手此事,也别跟旁人提及此事,连服侍你的墨菊也一并瞒过,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当。”
她声音发涩,透着一丝颤音:“殿下是怀疑墨菊也参与了此事么?”
墨菊那样淳朴的一个姑娘,难道也会做出如此肮//脏之事么?
“我并不认为墨菊跟此事有关,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墨菊平日里跟你走得近,又是衙门里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楚明熙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她来之前曾想过,他兴许不会信她的话,或是虽信,却要她拿出些证据来。没料到他一上来就信了她的话,还担心她被人瞧见她识破了假药一事。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苛待她,事实上,此次来江州,他出手帮过她多回,让她少受了许多委屈,也免去了她许多麻烦。
她不说,不意味着她察觉不到。
他待她是好的。
一如从前他们关系还未破裂时,他待她也是十二分的好。
可偏偏就是他,在她的心口上狠狠扎了一刀。
从前,她太过天真愚笨,他是为了利用她医治他的眼疾才对她好,她却会错了意,误以为他跟她一样,两情相悦。
而今他对她颇多照顾,也只是因为他对她抱有愧疚。
她心头一酸,垂下头强忍住泪意,不过片刻,便又抬起头朝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多谢殿下提醒,民女明白。”
楚明熙离开后,容^将李泰唤到跟前命他彻查假药一事,并叫他好生叮嘱守在明熙屋门外的几个侍卫,叫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旦发现任何异常,赶紧过来禀报。
李泰明白容^这是怕楚明熙被人暗中盯上而不自知,楚明熙虽说过没人留意到她在后院的举动,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要查那药商容易,不容易的是查到与其勾结的官员。都在同一个衙门里,若要偷偷对楚明熙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李泰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与药商勾结的官员。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主使人狡辩。
容^严惩了药商和那官员,手段之狠绝,令人咋舌。莫说从未打过这主意的人,便是从前因贪念曾起过用假药牟利心思的人,也吓得立时打消了这念头。
这些都是后话。
有了石菖蒲的前车之鉴,容^将楚明熙叫来书房,询问其他药材可有不妥。
楚明熙忙回道:“殿下放心,民女那日便已辨认过,后院里的其他几味药并无不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为稳妥起见,民女认为,最好还是打开库房,查看一下库房里余下的药材以确定无事。”
容^温声道:“你放心,库房里的那些药,我自会派人去查。”
两人就病人的病况又交谈了几句,容^得知现下石菖蒲的存量只够再用上两日,将李泰叫进屋内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周边各处采买石菖蒲,越快越好。”
李泰应下,楚明熙本欲起身告辞,听了此话若有所思。
而今因查出假药一事,原本采买的那些石菖蒲不能再用,而新药商又尚未找到,石菖蒲开始短缺。
疫情当前,各种药材都成了稀罕物,难免会有一些人想要趁机发黑心财,此次虽揪出假药一事背后的主使人,但难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奸商能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却一刻也等不了。
她抬眼看向容^:“民女的药铺里还有一些存货,虽不知那些药能支撑多久,但好歹能暂时拿来应应急。”
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便也值了。
容^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回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楚明熙见他神色莫名,以为他忧心她药铺子里的那些药不靠谱而不愿说,于是又开口道:“殿下放心,民女平日里都是亲自打理药铺子里的事务,那些药材的质量还是能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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