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每一个涉事之人的所作所为,都会成为一种无形的考验。皇帝正是借此机会,想看一看他与太子究竟会如何参与其中。
负责此次禁军队伍选拔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燕辙。他出身平民,没有沾染那些世家子弟的心机和算计,一向坦荡正直,因此禁军统领将此事交代给了他。
即便是位高权重的谢怀衍,面对这样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人也无可奈何。任凭他如何软硬兼施,燕辙都毫不动摇,只秉公办事,绝不徇私。
谢怀衍见这条路走不通,只能转而去在另一支队伍的统领人选上下功夫。
皇帝亲自下旨,为负责拱卫京城、察查缉盗、稳定民心的这支队伍命名巡捕营。原本按照众人的猜测,这巡捕营应当隶属兵部管辖,统领之人自然也该出自兵部。
但皇帝却迟迟未明旨,不由得令众人猜测纷纷。
谢怀b旁观着皇帝的态度,心中渐渐浮起一个猜测。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同姜清窈通气,新的旨意便颁布了。
旨意上说,令姜湛接任巡捕营统帅一职,凡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事事请示兵部。
尘埃落定。
*
姜清窈独坐窗下,对着宫墙上方那抹残留的夕阳余晖发呆。
哥哥接手了巡捕营,此事在旁人看来是无上荣宠,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姜家。可在她看来,这无疑意味着未知的考验和不安。
如今,姜家所得到的权力越多,她就越觉得惶恐不安。伴君如伴虎,谁又能确信,恩宠背后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疲倦地合上眼,双手慢慢覆上面颊,遮蔽了眼前的光线。温热的掌心轻轻用力按压着眼睛,激起一点细微的麻痒。
许久,姜清窈放下手掌,眼前漫上一层模糊而晃动的阴翳,她眨了眨眼,依稀辨认出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她心头一动,忙定睛看去,顿时如被凉风吹过,脊背轻微一僵:“......太子殿下?”
谢怀衍静静站在窗外,不远不近地与她对望着。听到她的称呼,他唇角动了动,微微笑道:“表妹怎么又这般生分地唤我了?”
姜清窈定了定神,随即如往常一样恬静一笑:“只是有些意外,表哥怎会在这个时辰来枕月堂?”
说着,她起身便要绕去正门,道:“表哥请进来坐,站在窗外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谢怀衍依言走进,在正屋会客之处坐了。姜清窈亲自奉了茶,道:“请表哥用茶。”
她略微俯了俯身子,双手捧着茶盏,向着谢怀衍的方向递过去。谢怀衍的目光落向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和掩在单薄衣袖下的一截皓腕,眸色一深,抬手接过了茶盏。
“方才看表妹心事重重的,是在为何事烦心吗?”谢怀衍问道。
姜清窈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淡然,笑道:“并不曾。只是今日看书看得略久了些,有些乏了。”
谢怀衍点了点头,自顾自饮了几口茶,又蓦地开口道:“如今明然得了京城的这份差事,想来是不会回北地去了,你们兄妹从此便不必分离了。”
姜清窈只浅笑盈盈道:“只要陛下有令,哥哥定会遵从。”
谢怀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语气幽微,意味深长:“明然既是我自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又与我是表兄弟,于公于私,我都极其爱重他,自然也希望明然能够事事遂心,步步平稳。”
“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你说对吗,表妹?”
他说罢,便轻笑一声,负手向外走去,径直离开。
姜清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桌案,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太子的这番若有若无的敲打,她听懂了,也不得不如实传达给哥哥。
她知道,哥哥只会坚守心中正道,不会因年少时的情分和如今的亲缘关系就倒向太子。可是,他明面上又该如何做呢?若对太子不理睬,只忠于皇帝,难免会招致太子的嫉恨;若是倾向于太子,又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不论怎样,哥哥都很难做。
这巡捕营的差事看似光鲜,实则却是块烫手山芋,令人无所适从。
姜
清窈无力地闭上眼。
*
许是夏日酷暑难当,太后的身子也多有不适,整日与汤药为伴,虽不严重,但却迟迟未见好转。皇帝忧急不已,日日都召太医问话。太医皆道太后病症并不凶险,但因年迈,还是要万分小心才能度过此难关。
长公主身为太后养女,便提出要入宫侍疾,代替忙于政务的皇帝尽孝。而闻萱宜身为太后疼爱的小辈,自然也寸步不离守在病榻之前。
以太子为首的诸皇子和公主亦轮流前去侍疾。
不知是不是长公主善于体察太后心意,在她侍奉下,太后的情形渐渐有些好转,只是人依旧病弱,一日有大半日的时候都在昏睡着。
这一日,闻萱宜陪着长公主服侍太后用了汤药,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到了外间。
“母亲,歇息片刻吧。”闻萱宜倒了茶,奉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却无心饮茶,只克制地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搁,怨怪的目光直落在她身上:“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借着此次机会能在母后面前多说些话,你却不肯按照我的吩咐去表明心意。”
“太子殿下孝顺,日日都会来淳安宫问安,既如此,你为何不肯想法子多和殿下说上几句话?”
闻萱宜面无表情:“母亲,女儿和太子殿下向来生疏,无话可说。”
“你――”长公主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孩子为何这么倔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闻家的以后着想?”
她见闻萱宜默不作声,又缓和了语气道:“萱宜,以你的出身和家世,若是嫁给旁人,我心中总是觉得不平。这么多年,我悉心培养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去结一门辱没咱们家世的亲事的。你是我的女儿,是当今天子的外甥女,唯有你,才担得起太子妃之位。”
许久,闻萱宜终于开口,声音淡淡,不带丝毫情绪:“母亲,我对太子殿下并无半分多余的情分。您为何一定要强人所难?难道,您忍心看着我被迫嫁给根本不喜的人,勉强而痛苦地过日子?”
“太子殿下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又贵为储君,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若是连太子殿下都入不了你的眼,我倒不知,你日后该嫁给何人?”长公主气恼不已。
闻萱宜的思绪微微飘远,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孔。那个人亦是常常面带笑意,可他的笑不似太子那样显得不真切,而是看起来格外赤诚纯澈。
他的一言一行都发自内心,从不会给人以戴着面具之感。她此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将一个男子引为知己,乐意同他并肩读书,咀嚼古人的字句和诗赋,并且屡屡发觉和他想到了一处去。
那种直击心灵的畅快感,她无法忘怀。
想到这里,她面对满脸严霜的母亲,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争辩的决心,开口道:“母亲,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从此意味着与那诡谲繁复的朝政之事再无法分开,连带着闻家也会陷入无休止的争斗之中,再无宁日,”闻萱宜一字一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长公主咬牙。
闻萱宜的目光微微一晃。她想要的,是吟诗作画、品茗焚香的风雅生活,是不必为争权夺利而夜不能寐的安稳人生,是心灵相通、互诉衷肠的静好岁月。而这些,绝不是太子能够带给她的。
什么太子妃之位,郡主之尊,她都不在意。从小到大,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之下,必须娴静温雅、端庄知礼,可是从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如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潜心琴棋书画。她确实很喜欢这些,但却不想让自己所喜好之事沾染上其他的用意和目的,那样岂不是与诗画古书的风雅出尘相悖了?
她知道,此等想法一旦说出,只会令母亲更加恼怒。闻萱宜深吸一口气,换了句话道:“可是母亲,太子选妃之事必然只会是陛下裁决,您又如何能左右?”
长公主见她总算不再与自己争论,脸色略微和缓,压低声音道:“正因如此,我才想从母后这里入手。陛下一向孝顺,若是母后愿意出言,他未必不会考虑。母后一向疼爱你,我想,她应当也乐见你成为太子妃,亲上加亲。”
闻萱宜抬眸,问道:“母亲,难道您入宫侍疾,便是为了此事吗?”
太后在她心目中,无谓尊位,只是一位慈祥的、呵护她的长辈,她也从不会想着利用这份亲情去谋求什么。可是,母亲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却让她心凉。
长公主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正色道:“自然不是。我担忧母后的身子,才会入宫陪伴。不过是借此良机,为你的婚事早做打算罢了。”
闻萱宜心中了然,只涩然垂眸。
长公主看着她那毫不在意的模样便怒从心起,冷冷道:“萱宜,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我是你的母亲,我所思量的万事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她疲倦地挥一挥手,道:“罢了,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闻萱宜看着母亲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快,心中的凉意不断上涌。她紧紧抿着唇,转身便向外走去。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外头明亮的天色冲散了殿内窒闷的空气,她只觉得隐忍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一齐涌上心头,顿觉眼底酸涩。
母亲不理解自己,执意要让自己的婚事变得有利可图;太后这样疼爱自己,可她却无法劝阻母亲利用这份疼爱做文章,心中只觉得愧疚不安;她性本爱自由,不愿被牵扯进那些风云变幻的纠葛之中,却身不由己。
闻萱宜低着头,感觉到湿润在眼睫之上汇聚,渐渐有些模糊视线。耳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不愿在旁人面上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忙吸了吸鼻子,侧身过去,抬袖遮掩,想悄悄拭去泪痕。
那脚步声却在身侧停住。闻萱宜心中一惊,正想转头去看是何人,却猝不及防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郡主,怎么了?”
她浑身一僵,缓缓抬头,正对上三皇子关切的目光,刹那间心中剧烈波动,再难平息。
*
这日暮色四合之时,皇帝前去淳安宫问安,恰好太后正在睡着。他便暂且出来,目光扫过殿内侍疾的人,却忽然发觉缺了谢怀b。
“怎么?五皇子没有来侍疾吗?”皇帝问道。
宫人战战兢兢回话道:“陛下,今日五殿下......确实不曾来。”
皇帝顿时勃然变色,即刻命人传他前来。然而宫人去了后很快折返回来,禀报道:“陛下,五殿下并不在寝殿。长信宫的人说,五殿下一早便出了宫,至今未归。”
“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出宫?”皇帝恼怒非常,“太后病着,他却丝毫不顾念,不声不响便走了,朕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来人,出宫去查,看看他究竟去哪了?若是见到了人,即刻捉拿回来等朕发落!”
谢怀衍面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随即劝道:“父皇息怒,兴许五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才不得已匆忙出宫的。儿臣想,五弟一向孝顺,断不会做出这等有违孝道之事的。”
此刻,宫中诸人齐聚在淳安宫。姜清窈站在众人身后,忧急不已,不知谢怀b会在这紧要关头去了哪里。以他的谨慎,怎会有这样的疏漏?
皇帝正大发雷霆时,却听见里间传来声音。太后身边的宫人慌忙出来禀报道:“陛下,太后醒了。”
闻言,皇帝顾不上生气,忙起身赶了过去,谢怀衍等人紧随其后。
太后由宫人搀扶着倚在身后的隐囊上,气息略促,由皇帝服侍着饮了盏茶,这才问道:“皇帝怎么了?方才我隐约听见你似乎在动气。”
皇帝遮掩道:“母后,朕不过是因一点小事斥责了下人几句。”
他不欲用此事去惊动太后,然而恰在此时,宫人奏报道:“陛下,五
殿下回来了。”
皇帝顿时怒气再起,厉声道:“让他进来!”
太后疑惑道:“b儿怎么了?皇帝为何这般生气?”
一旁的宫人小声将缘由说了。太后愣了愣,面色如常,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兴许b儿有要事在身呢。”
“母后不必为他解释,”皇帝冷冷道,“他罔顾孝义,做出这等事情,朕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出乎意料的,过了许久,谢怀b的身影才出现在殿门处。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姜清窈心中一紧。
皇帝看见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抗旨不在淳安宫侍疾,反倒跑出了宫去!朕问你,你究竟去做什么了?”
谢怀b没作声,只是依礼拜倒在地。他行礼时的动作有些艰难,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疼痛。他的衣衫下摆――尤其是双膝处沾满了灰尘,甚至已经有了破损。
他双手正端端正正捧着一卷经书,掌心红肿,还有几道血痕,显然是被什么尖利之物划破的。
皇帝的质问凝在了喉咙之中。他问道:“这是什么?”
谢怀b沉声道:“此卷经书乃是儿臣昔日手抄的。儿臣昨日侍疾时,听皇祖母念叨着病中无趣,想要听宫外重光寺的净安大师讲经。听闻父皇本就打算请大师入宫的,只是因皇祖母病着,便暂且搁置了。”
“儿臣想着,重光寺虽在京郊的福山上,但距离宫中不算太远。皇祖母如今不便见外人,不如就由我前去拜谒大师。因此,儿臣便一早出了宫前往寺中。”
“儿臣知道,凡是想要向大师求解经书的,必得心诚则灵,便沿着上山的石阶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终于在日落之前见到了净安大师,求得了他开过光的这本经书。儿臣亦向大师求了签,拈了香,大师说,皇祖母会安然无恙的。”
他说着,双手将那卷经书奉上。
皇帝没急着开口,只是沉沉打量着他,见他眉眼低垂,目光坦然,再看一眼他衣裳上的痕迹,这才略略松了眉头,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只是兹事体大,你怎么也该向朕禀报一声,而不是这般没规矩地自行出宫。”
“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谢怀b低声道。
他眉眼安静地低垂着,沉默时的侧脸轮廓显得愈发清冷。皇帝抬眼看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的怒气渐渐散去。
太后闻言,面色变了又变,忙令谢怀b到近前来,仔细看了看他衣裳上的破损,心疼道:“你这孩子真是心实。皇祖母不过随口一提,你竟这样放在心上,还去那崎岖山路上跪拜。待会让太医给你瞧瞧,这夏日衣裳单薄,别跪伤了膝盖。”
她接过那卷经书珍重地抚了抚,道:“b儿有心了。”说着又嗔怪道:“皇帝,b儿此举也是孝顺,何必还追究他擅自离宫那点微末的过错?”
皇帝面色不大自然,只好道:“母后说的是。朕也是一时气急。既然事出有因,朕自然不会再责骂他。”
事至此,姜清窈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她悄悄抬眼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谢怀衍的脸色难看至极。
大约没有人会想到,谢怀b会舍弃侍疾之事,而为了太后随口一句病中呓语不惜抗旨出宫。若是太后没有于今日恰巧醒来,或许皇帝盛怒之下,根本不愿听他的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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