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却把网放下去,将竹竿给香秀,自己带着她的手将网一点点沉到泥沙里。
“真有蚬子?”香秀问。
水生偏过另一根竹竿,“当然有,你蹲下来将手伸进泥里也能摸到。”
“你别真用手摸,底下咬人的东西也不少,”水生下好了网,拿出一个罩子,“你同福妞和满仓一道扒去吧。”
在软泥里扒出一堆泥,再把罩子上的泥放在水面抖抖,筛出来一堆蚬子时,福妞总忍不住叫一声,满仓则说:“嫂子,给我来倒。”
蚬子进入桶里,硬壳相互敲击,哗啦啦地响,没过半天,便装满了两大桶,期间还混了不少大个的河蚌。
等收了网回去时,原本浑浊的水面又一点点被涤清,香秀扒的衫子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水生瞧见了说:“跟个囡囡宝一样。”
香秀拧了袖子,红了耳尖,又暗自瞪他一眼,说的好听,实则还不是说她跟个小娃似的。
回去换了衣裳,蚬子吐了沙,晚上炒了一大盆,炒到壳都开了,豆瓣酱放点,咸滋滋的,肉吃起来很筋道。
今晚香秀没蒸白米饭,炒了锅猪油菜饭,是用隔夜的冷饭炒的,混了不少野菜,一点点咸肉,油漉漉。
家里吃饭的时候总不会太静,满仓和福妞会胡闹,水生则说些农事,“前些日子除了秧田里的杂草,地也平了些,明儿要用推秧板推平秧田。”
“我跟你一块去,秧板可不好推,”香秀说。
“叫满仓跟我一道去就成了,”水生吐了蚬子壳,嚼着蚬肉说,“明儿你得去趟三婶家,上回说的小猪崽子赶来了,你去挑头来。”
“我会打草的,”福妞嗦着手上的油星子,急忙说。
满仓斜眼看她,“你早些起就成,起得晚了嫂子活都干完了。”
“把公鸡抱到我屋里睡,”福妞坐下来说,“它趴我床边,一叫我就醒了,比你们都早。”
这话说得院子里笑声阵阵,黄昏便止步在了这,斜阳倒映在水井里,当真是草草杯盘共笑语。
第9章 青团
◎清汤细面◎
一早香秀去三婶家挑猪崽,小桃挤压着纱布袋里的生豆浆,偏过头说:“嫂子,你让我哥给你送去。”
猪崽阉了后送来的,长了些肉,重不少。
三婶也说:“沉手得很,猪还要闹腾,我叫三小子给你拿家去。”
“香秀,别急着走,”三婶叫住她,从井边拿出个竹篓抖了抖,“甲鱼会烧伐?肥得很,又补人,我娘家那河里甲鱼多,钓了送来,你拿几只走。”
“你杀别自个儿动手,让水生来,这玩意咬人凶得很。”
香秀不想要,三婶不听她客气,把桶子塞到她手里,“回吧,猪我让三小子送来。”
“婶,那我先回了,”香秀推脱不过,只好接下这一桶甲鱼。
等她出了门,三婶又追出来喊,“桶要还的呀。”
香秀笑着点点头,村里人家爱互送东西,可装东西的桶、盆或是碟都得洗了还去,不然要被说嘴的。
三月正是甲鱼最肥美的时节,有菜花甲鱼之称。香秀没怎么吃过甲鱼,却没少炖过,她爹冷冬要吃甲鱼补身子,热夏也吃。
她烧了壶热水,等会儿烫了甲鱼的皮,扒了壳再煮,对着蹲在桶上看甲鱼爬的福妞说:“妞,去抓把草来,我炖点猪食。”
正巧外头三堂哥喊,“弟妹,我把猪给你送来了。”
在他怀里的猪,前后脚都捆在一起,还不停动弹挣扎,到了后院的猪圈里,解了绳,它才重重地哼了声。
三堂哥热得淌汗,香秀给他倒了碗茶水,他喝了大半后说:“今年你们多种些番薯,番薯藤它爱吃。”
福妞趴在猪圈上瞧,她点点头说:“我每天早早去打猪草给它吃。”
三堂哥婉拒了香秀说的晌午留在这吃饭,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走出去说:“听你在这胡吹,你个睡到辰光大亮也不起的主。 ”
“你这是编排我,不同你好了,”福妞气鼓鼓地说。
三堂哥捏了把她的脸蛋,拿了桶大笑走开。
福妞更气了,香秀也笑,“我晓得你勤快,烧灶去吧,等会儿喂猪交给你来。”
“我去抱猪草,”福妞又兴冲冲跑开。
等猪草剁碎,掺了谷糠上锅煮,香秀已经把剥了壳的甲鱼剁碎,切了姜片放到砂锅里焯熟。
院子里之前种下的豌豆生出了一大片,嫩绿的叶子,长而卷的须,香秀拨开生的最密的豌豆苗,掐了一把嫩尖。
不敢多掐,掐了尖后豌豆就不生了,不掐又生的过于密实。
她翻了翻有没有虫眼,院子外有人叫唤,“香秀,你吃不吃香椿头,我家打了不少,分你些。”
是隔了条道的邻舍,叫兰娘。
兰娘进了门,胳膊挎着菜篮子,手里握了两把茅草裹紧的香椿头,笑语道:“在掐尖啊,这是我从山里打的,拿去吃。”
香秀搓了搓手上沾的绿叶子,她没拒绝,反而往屋里走,“兰姐,你等会儿。”
前段时间鳜鱼正是肥的时候,水生捕了不少,一时吃不完,香秀日日换水给养着,她抓了条活的放进盆里端出来。
“姐你拿去炖鱼汤吃,”香秀笑得腼腆。
兰娘只道使不得,“这倒占你便宜了。”
“把盆还我就没占便宜,”香秀笑道。
又站着与兰娘寒暄了会儿,福妞从堂屋探出头来喊,“嫂子,水滚了。”
“你忙去吧,”兰娘抱着盆,她往外走时说,“等会儿让我家丫头送回来,不占你个盆的便宜。”
香秀送她到门口,回去时拿了两把沉甸甸的香椿头,搁门口的野菜篮子里,抓了个干姜,切片扔甲鱼汤里。
晌午水生和满仓不回来,在秧田里推秧板沾了满身泥,回来换衣裳麻烦,香秀把饭送过去。
炖了甲鱼汤,她蒸了一木甑的饭,清炒了盘豌豆尖,经过热油一炒更加透绿,又烧了咸菜烩笋丝肉沫。
她把饭菜装在老旧的食盒里,让福妞看着家吃饭,她去给水生送饭。
路上遇见不少下了田赤着脚回去吃饭的村里人,有几个婶还问她晌午烧了什么菜,香秀强撑着面皮回了。
同行一段路,到了秧田人就少了些,她走在田道上,水生刚推平一块烂秧田,满仓卷着裤脚,两条腿全糊着泥,喘着粗气蹲在小道上。
“哥,嫂子给我们送饭来了,”他眼尖,忙站起来冲田里的水生喊。
水生听见了,放下推秧板,从泥地里出来,脚底湿滑。他在一旁草丛处来回蹭了蹭脚上的泥,从另一条路走过来。
“先洗洗手,都是泥浆,”香秀取下灌了水的葫芦,拔出塞子给哥俩淋淋手。
满仓使劲搓着,一边往食盒那瞅去,他饿得慌,“嫂子,你烧了啥呀,好香。”
“炖了鱼?”水生偏头问她。
香秀用湿手抹了下他脸上的泥点子,这才说:“早上三婶给了几只甲鱼,炖了一只,给你们使了力气的补补。”
“你吃了没?”水生低头问。
“吃了来的,”香秀回他,找了块空地把菜一样样拿出来,满仓接过碗,先盛了饭给他大哥。才自己大口扒着饭,笋丝混咸菜就顶下饭,再来点很嫩的甲鱼肉,他都不用嚼,一口就咽下肚。
这时还在泥地里的,各家都遣小孩送吃食来,人还没见着,远远就听着声音,“阿爷,阿爹,好吃饭了,今天有煎鱼。”
还能听见报菜名的,“啥吃的啦,香椿和豆腐,腊肉片、野菜团子还有鱼汤。”
水生吃完一碗饭,才开口说:“下回叫福妞来送。”
稻田边生了不少的茅草,香秀掰了一大半,拿回去晒成干草给母鸡垫窝。闻言摇头,“这过来有个水塘,哪好叫她来的。”
水生也不说了,香秀单手捆了一把茅草,等两人吃得精光,望了眼还有不少没弄平整的稻田,交代了声,“别蛮干,累了就早点歇。”
说是早点歇,其实没法歇,地平了之后就得灌水,倒入底肥。要用丈杆量出每块秧田的宽度,在中间划出能排水的秧沟来。
要是种稻的秧田不平,那秧苗出得不齐,这收成就损了大半,所以这事上马虎不得。
香秀收了东西回去的路上,好些人出来采桑叶,眼瞅着到了蚕月,家里养蚕的又得忙活起来,不让外人进屋了。
晌午后香秀和福妞洗了一个大缸,这缸是用来浸稻种的,挑个好日子浸了种,就能撒种子进稻田里了。
夜里吃饭时,香秀夹了块清蒸鳜鱼的肉,这鱼刺少肉嫩,只撒些料酒一蒸,也鲜得很。
她不爱吃香椿,把它往福妞那边递了递,然后说:“明儿去买些纸钱来,把爹娘的坟先给上了吧。”
清明虽没到,但这里只有去世未满三年的新坟,才要正正好好在清明祭奠,要是老坟,前三天后四天都可。
水生有些沉默,他点点头。
到了临睡前,香秀数着她这段日子来攒的钱,她另放了一堆,水生问她,“数了钱做什么去?”
“阿奶新丧不久,”香秀摸着钱,垂下眼皮,“想给她多烧点金元宝,摆一双红蜡烛。”
“晚些时候我陪你一道去,”水生拍拍她的肩膀,这一夜便悄无声息地过去。
转日买了纸钱,水生将白条挂在爹娘坟前,用石头压着,又烧了黄纸、元宝,点了蜡烛,絮叨了些话。
拉着香秀一同在他爹娘坟前叩了三个头,满仓和福妞也拜了墓,两个孩子又把墓前长的草都给除了。
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满腹心事地下山。
山脚下有个水塘,沿河生了不少芦苇,有孩子赤着脚在水里摸着什么。
水生凝重的脸上有了点笑意,他拉着香秀的手说:“忙忘了,这会儿是摸田螺的好时候。”
“还有野鸭蛋嘞,”最靠近水塘的小孩举着个鸭蛋,招呼满仓,“满仓,你领福妞一块来摸啊。”
满仓喊了声,“我领我妹一道来,你摸了多少个?”
“三个,”小孩扯开衣裳,把兜着的鸭蛋给他瞧,满仓急急捋起裤脚就往下走。
水生骂了他句,叫他当点心,他转过头又好声好气同香秀讲,“你吃不吃田螺?”
香秀吃不来田螺,她嗦不出肉来,除非田螺个头特别大,要是碰到长脚螺丝,更是连挑也挑不出来。
可她挽了袖子说:“摸些来,砸了壳炒一盘。”
都说清明螺,赛过鹅,清明前后水塘里的田螺正是个头大肉多的时候,随便摸一个都有大拇指头粗。
只是这会儿水还冷着,水生没叫她摸,背着人说了句,“仔细来月事又疼,二姑说水寒少碰为好。”
香秀收了手,她虽脸热,却也不犟,“那我去瞧瞧有没有野鸭蛋。”
芦苇丛里还留有一两个蛋,福妞摸到一个就喜滋滋地说:“嫂子,晚上吃鸭蛋。”
“行,”香秀答应。
到了家,田螺没吃上,要剪了尾吐吐沙,养个一天才好吃,吃了一碗面。
香秀揉的细面,汤头是猪油打底,笋切了片,放些腊肉,一把豌豆尖烫了烫,摸来的两个鸭蛋煎了荷包蛋,切半盖在面上。
福妞舀了一勺虾米,她拌进面里,她觉得这样好吃,嗦着面她还不忘拍马屁:“嫂子烧什么都好吃,二姑说我长肉了。”
“你吃面,不要说话,”满仓瞥她,净让她夸了。
水生笑,偏头跟香秀说:“这倒是实话。”
“你快吃吧,”香秀听不得别人夸她,总觉得心里虚得慌,大抵从前在家中时少有人夸她缘故。
转日又是农忙田事,晌午饭照旧是香秀送的,到了傍晚,吐了一天泥沙的田螺终于到了能入口的时候。
香秀将一半同香葱爆炒,另一半敲开壳取出肉来,下锅炒,沿边淋上一圈黄酒,加点蒜片姜丝,一翻炒满屋全是香气。
一家美美吃了一顿,第二天福妞和满仓又去摸了一篓来,还馋这个味道,第三天就没了,被人摸光了。
转日便是清明,连下两日的雨停了,香秀提了一篮子的祭拜品,她阿奶爱吃甜糕,她也做了一盘来。
她阿奶葬在了李家村后山的山脚处,她烧了不少金元宝和纸马,又摆上了两盘甜糕。
“阿奶,别记挂我了,”香秀哭了一场,烧着黄纸,她说,“我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水生拔着边上的草,跟阿奶的墓说,“我会和香秀好好过日子的。”
他和香秀一起在墓前磕了几个响头,又说了会儿话,这才走了。
香秀绕道去给二伯家、表姐还有杏梅送了一篮子艾草,清明要吃青团,少不得艾草做色。
坐在船上回家的时候,香秀已经不哭了,只眼圈红红的,她避着风,眼睛有些疼。
此时有了点兴致,“我们吃什么馅的青团?”
她爱吃咸口的,里头是鲜笋、肉丁、咸菜、豆腐干炒的馅。
也有人家吃甜口的芝麻馅,黑芝麻、糖、猪油一起炒,她表姐爱吃豆沙馅的,这次给了她一竹罐很细密的红豆沙。
水生没什么不爱吃的,他划着桨,“你爱吃咸口的,我也吃咸口。”
“我吃甜的呢?”香秀往怀里搂了搂装豆沙的罐子,故意道。
“那我也吃甜的,”水生回得坦荡。
香秀便不再说,手拂过春江水,指尖沾了点水,脸上起了笑意,好似已经吃到了甜蜜蜜的豆沙。
不过她仍做了两种青团,一种用艾草,一种用了鼠曲草,她和了绿油油的皮。
水生不甚熟练地刮着馅料,包的鼓胀出来,破了皮,香秀嫌弃他,却夸福妞那个扁扁的好看。
可把福妞美坏了,满仓叫她瞅瞅,“你看看嫂子包的。”
香秀包的一个个又圆又饱满,圆得很讨巧,又漂亮。
福妞歇了气,“我吃我自个儿包的。”
“你包的也没人吃,”水生更嫌弃她那扁团子,福妞哼了声。
香秀说:“各吃各包的。”
一下便没人再说,那蒸出来没了卖相的东西,吃也不想吃。
香秀包的青团圆润,蒸出来也圆,出锅前用熟菜油刷了圈,瞧起来更鲜亮了。皮糯青草香浓,咸口的馅笋粒鲜得突出,甜口的豆沙绵密,吃多了有些腻。
除了这两样青团外,还吃到了邻舍的红豆馅青团,那是焖熟的红豆,颗粒明显,没有打成糊。
三婶家送来了一盘红糖馅的,为了底下小娃爱吃包的,红糖浆烫嘴,水生被烫了下,他嘶了声说:“下回叫三婶别包这馅了。”
二姑家是黑芝麻馅的,福妞吃得太撑了,她说:“这跟吃猪油汤团一样。”
清明的伤感在各种馅的青团间消散。
第10章 清汤鱼圆
◎干菜焖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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