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清明,绵绵的雨又落个不停,屋檐底雨如珠串,全洒进了水洼里。
下雨的日子里,也不能耽误农桑,水生每日带着斗笠,身披蓑衣下田去,香秀则留在屋里,缝补他裂开的衫子。
满仓和福妞趴在桌子上,用浆糊抹着薄纸,将它粘在细竹架上,等天晴就出去放鹞子。
香秀咬断了线头,将针别回到针插上,搁了衣衫放在椅背上,进屋熬煮姜茶。
出来挽了袖子,走到屋檐底下的大缸旁,今儿个刚把稻谷种浸下去,此时水面已经浮起一层空壳和瘪谷,她用筛子捞起来。
香秀又反复用竹竿搅动种粒,等搅到没有空壳为止,浸个两三天,捞出来晾干裹进蒲包里,过半个月洒进秧田里。
搅完谷壳后,雨渐下渐大起来,只听得沉闷的吱呀声,水生从院外进来,他小走到屋檐下,解了沾满水的蓑衣挂在檐柱下。
“我刚顺道去种了蚕豆的那片地,”他朝外甩了甩斗笠,摸了摸沾水的鬓发,扭头跟香秀说,“已经见荚了,到了立夏就能长不少。”
福妞在门里回,“我想吃兰花豆。”
“等今年油菜结了籽,榨了油再说,”水生说,他鞋子湿透了,跨进门槛坐下来换鞋。
香秀捧了姜茶出来,放在空桌上嘱咐,“你先去换件衣裳,都潮透了。”
她又说:“中午把昂刺鱼给炖了,再炒个芹菜,吃馒头行不行?”
“成啊,鱼放着我来杀,小了点不好剖,”水生立即应下,他把糊满了湿泥的鞋子放到雨中,提着一桶黄溜溜的小鱼,在潲桶边取出肚肠。
福妞糊不好薄纸,她手上沾了不少浆糊,搓着那浆糊她跳下高凳往屋里走,“嫂子,芹菜给我洗,我洗的好干净。”
“别把叶给揪了,”香秀将一篮子翠绿的芹菜给她,自己转身抓了把梅干菜,浸到热水里。
又切起了香干,嗒嗒的声音在灶房里响起,刀磕着厚重的木板,香干也在间隙里切成了丝。
水生提了一小桶处理好的昂刺鱼进来,不久小鱼便下了油锅,煎的皮化了,尾巴焦,同梅干菜一起炖,咸鲜鱼肉嫩。
“下回三婶中午磨豆腐的时候,叫她留些嫩豆腐,”水生捧着一盆酱黄的鱼汤上桌时说,昂刺鱼还是得炖嫩豆腐才好吃,熬出来的汤又白又鲜。
“你要是想吃,拿些豆子去磨点豆腐来,”香秀说着,她把盛了馒头的碟子放上桌,福妞点头,“我也想吃。”
“那赶明我去趟三婶家,”香秀如此说,她洗了手回来,其他人才开始动筷。
水生给她夹了一块没刺的鱼肉,自己咬了口馒头说:“明儿雨估摸着能停,我想往山里去趟,下点套子,猎点野鸡野兔来。”
“那你往竹林里瞧瞧,毛竹出了笋壳没,”香秀嚼着芹菜,她掰了块馒头蘸了蘸碗里地鱼汤,接着说,“要是出了不少,扒了笋壳晒干,卖给镇上的茶园。”
这里的茶叶基本是用毛竹外层的笋壳包的,要晒到干透,茶园会以十张一文钱收了。
往年香秀总会去山里扒笋壳,她娘会将晾好的笋壳卖出去。
水生应下这件事,吃了晚饭,雨点渐小,到了第二日便转晴了,院子里的青石板都积了不少水。
鸭子低头啄水吃,公鸡扑腾翅膀,想要飞过菜地围着的竹篱笆,那里豌豆爬藤,开了白色的小花。
香秀用棍子驱赶公鸡,如今这菜地被她伺候得极好,边边角角都种了东西。豌豆占了小半地,一小片芹菜,东头靠墙的架子上是葫芦,豇豆,最多的是长得极快的鸡毛菜。
竹篱笆角落里还有几个罐子,都裂了些,她也舍不得扔,挖了土装满,小葱、蒜苗、韭菜便在罐子里生了一簇簇。
连边角的老柿子树,香秀也照顾得很好,时不时去给它加点肥。
天一晴,院子里又晒满了东西,不然要发霉。
香秀洗完了衣裳,满仓和福妞放了鹞子,满脸通红地跑进来去喝水。
“嫂子,小桃姐让你去拿豆腐,”满仓把纸鹞挂在木墙上,跑出来说,“三叔家忙着没工夫送。”
“满仓你去屋里拿个大盆来,我自个儿去,”香秀边往木架上挂衣裳,扯了扯衣角,等满仓把盆拿过来,她接过嘱咐,“看着点,别叫鸡爬过了架子。”
“哎!”
今天央三婶做的豆腐只有一板,并不多,香秀给三婶送了两条干鱼,小桃把那豆腐切了放盆里,笑嘻嘻地道:“豆腐不会碰坏的。”
屋里三叔喊人,小桃急急忙忙应了声,她说得很快,“嫂子今儿不留你了,慢些走啊。”
“你忙你忙。”
香秀帮不上啥忙,捧着盆豆腐走了,这段日子正是吃鱼的日子,少不了豆腐捧个场,几板豆腐没出村就卖完了,又抓紧着下一锅。
晌午水生回来,没抓着野物,只摸了些许鸟蛋,有个裂了条缝,他磕进碗里说:“去瞧过了,生了不少笋壳,下午去扒点,再晚些又得落雨,晒不干。”
“阿秀,你的油鞋好不好走,进山的道全是泥水,滑得很,你穿了我给瞧瞧,要不要再敲点钉子。”
香秀没怎么穿过她的油鞋,这还是她阿奶在时给她做的,鞋面反反复复涂了桐油,鞋底加厚钉了短的钉子。
鞋面很硬,她脚虽没长过,但鞋子不好走,一踩在青石砖上就哐啷克啷地响。
福妞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溜光的辫子大笑,“这声跟勺子刮铁锅一样。”
“你脱了,我给你再钉一钉,底下不好走,”水生伸过胳膊,香秀搭在他胳膊上脱了鞋,换上软布鞋。
“脚磨得痛不痛,”水生将鞋楦子伸进油鞋里,往前抵一抵,等鞋面鼓起来,才翻过鞋底用榔头捶了捶。
香秀低头看他的脸,又动了动自己的脚,“不磨。”
水生打好了,又叫她穿了穿,不别脚了才算。他也修了修福妞和满仓的油鞋,这鞋年岁久了些,孩子脚又再长,有些挤脚了。
“晚点我买些桐油来,给你们重做双来,”水生收了榔头说。
“要做大些,”满仓拿了篮子往外走说,“我脚长得快,大点塞点布头还能穿。”
香秀锁了门,回他,“大一个指头就成,再大就穿不牢了。”
说着话出了门,兰娘坐在门口给孩子喂饭,端着碗笑问道:“香秀你们一家子做什么去?”
“趁天晴去扒点笋壳来,”香秀也带着笑回道。
“我脱不开身,香秀你给我扒几张来好伐,我做双笋壳鞋,”兰娘走过来央她。
香秀一口应下,她也会做笋壳鞋,晒干的笋壳多叠几层做鞋底,鞋面缝了布,雨天很耐穿,倒是天晴就烂了。
“晚上到我这吃鱼圆啊,”兰娘追了几步说。
香秀摆手让她回去,水生在岔路口等她过来,还要嘱咐,“走这过,那是烂泥滩。”
“你不要做这鞋,底太薄了,磨脚,”水生牵着她的手说,“等这两日收了套子,去镇上买张牛皮,这鞋底牢靠。”
“给你穿就买,”香秀垂头看路,路上泥水太多,说话间又仰着脸瞅她。
水生握紧了她的手,很稀罕她的模样,笑着说:“给你买啊,油鞋穿的脚疼,我光脚都成。”
这时满仓对福妞说:“你瞧大哥那不值钱的样子。”
福妞摸着下巴说:“大哥确实没钱啊。”
“你个呆瓜,”满仓翻了个白眼。
水生转过头,盯着两人瞧,“我都听着了。”
满仓嘿嘿笑,他拉着福妞往前赶紧走,没过一会儿就大喊,“虫子跳我鞋子里了!”
几人大笑,等他抖出了只虫子,这才上路,此时早春没挖的笋长了老高,晚笋才刚冒出头。
毛竹林里竹子外包了一层壳,香秀沿着竹缝一圈扒下来,抖了抖上面毛茸茸外壳沾的水。
水生扒了几张,把它塞进竹筐里,他站起来说:“阿秀,你和福妞先扒着,满仓,跟我去山里。”
他摸了摸腰间的弹弓,准备去打些野鸡来,满仓蹦跳着跑过来,在福妞噘嘴不满中跟着进山了。
“我也想去山里玩,”福妞用手压着毛竹壳,时不时撇过头去瞧进山的小道。
香秀手上沾了笋壳屑,她没摸福妞,笑着说:“山里路滑,等你换了新鞋再去。”
“妞妞,你好好扒笋壳,晒干就给你换糖吃。”
福妞又高兴起来,小心地扒了笋壳,偶尔碰上从另一片竹林扒完的人,她的手上速度就更快了,生怕被人扒走。
并不是每一棵竹子都有笋壳,香秀基本把这片扒完了,她背着篓子,一手提着另一个小筐,左手和福妞一起拎着一个大竹筐回去了。
等把小筐的笋壳给了兰娘,她转头送了一碗鱼圆汤来,汤里还放了菠菜。
“你们吃啊,要是吃的好,到我家再来拿,”兰娘把筐还给香秀,婉拒了在屋里坐坐的寒暄,“家里娃正闹腾,不多说了,走了啊。”
她前脚刚走,后脚水生进来说:“今儿个手气好,打中了只野鸡,我们吃了吧。”
香秀看了眼,是只很肥的野鸡,她商量说:“剁一半好了,今天炒着吃,明天炖汤吃。”
“好啊,”福妞立即点头,“能吃两天多好呀。”
水生自然也说好,这是只母鸡,肚子里少不得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蛋黄,搁到明天那半里一道顿汤吃。
炒鸡得浓油酱赤才好吃,香秀一边炒,水生剁着明天吃的鸡肉,福妞和满仓将手神进水盆里,一张一张洗着鸡毛菜的菜叶子。
没多久一家人吃上了炒鸡,野鸡的肉比家鸡要紧实得多,鱼圆又比炒鸡要鲜和弹牙,鸡毛菜绿油油的,清爽得很。
吃了饭,水生接过碗筷,香秀去收铺在院子里的笋壳,一张张叠好,破损的放另一个筐里,能当柴烧。
第二日早早去另一个山头扒,满仓则跟着水生又进了山里,他要捡柴,家里的柴不够烧了。
如此扒了几天,香秀已经积了很多的笋壳,水生也套了好几只野鸡,一只野兔,还挖了一筐晚笋,正嫩着。
两人一起带着东西,清早划船去镇上换些家用来。
第11章 干菜焖肉
◎菜泡饭◎
镇上有的人就好野鸡这一口味道,水生刚放上笼子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好几只。
那中年人好吃,他说:“下回别赶着这时节来,瞧你猎的这几只,肥是挺肥的。可总不如入了冬,那肉肥实的,一炖全是鸡油,加点冬笋片那滋味别提了。”
“这不赶巧碰我弹弓上了,”水生笑了笑,往那中年人手上塞了两根笋,“冬笋没有,晚笋倒是刚挖出来,配鸡肉正好。”
“老弟敞亮,”中年人也笑,又说了几句,有人来问价,他便提着笼子拿了笋家去了。
香秀面前的笋壳也有人问,是对面的屠户,他买了些,正好包肉的笋壳没了。
还有的说要买了,拿去在上面画鞋样子的,也有的买去端午包笋壳粽。
她按十张一起给捆好,接过铜钱,一个钱数也不用数,扔进袋子里听个响。
等水生手里的野兔和野鸡脱手后,两人在没散集前去了茶园。掌柜的挑拣这些笋壳,他一张张捏了捏说:“这次的收了,下次要大些的。”
随后便数了五十文与香秀。
走在街上时,香秀的脸上仍有浅淡的笑。
“就这么高兴,”水生问她。
香秀说:“自己挣了钱自然高兴,我能买两块白细布给阿姐和杏梅家的阿囡了。”
“那去瞧瞧,”水生指指旁边的布店,两人进了布店,西河镇盛产棉花,棉布价钱也较之其他地方便宜。
水生说买匹带色的,水红的好看,香秀却要了白布,小声地说:“买些明矾回了家,自己染去。”
其实她也只会染两个色,黄和蓝,其他的好些要套染,染不出来。
不过最后水生还是买了匹水红色的,他硬说这色穿的好看,出了门又进胭脂铺,买了瓶桂花头油给香秀。
他觉得味道有些冲,可他听旁的婶子都说好,便也买了瓶,“倒一点在篦子上,梳一梳就蛮香的了。”
香秀瞧他一手抱着两匹布,另一手托着个小瓷瓶,心里便如春江水般,涌起又潮退。
“我得了一瓶就好了,你不要再花钱,要攒着些,以后免不得有用钱的地方,”香秀紧紧握着那桂花头油,说出口的话似嗔似喜。
水生总有套歪理,“攒总要攒的,可赚了钱又不花,不是成守财奴了。”
香秀说不过他,又觉得有些理在,好比这会儿她偏头看见了街角有人卖干菜,不是梅干菜,而是乌干菜,用芥菜做成的。
阿婆抓了一把在手心里撒撒,“这是陈年的乌干菜,你买块肉,焖着吃味道蛮好。”
香秀会做干菜,她看着手里黄褐色的干菜碎,又香又乌,轻轻细细地说:“阿婆你给我装个两碗来。”
她取出布袋来,装了满满一口袋,水生买了桐油出来问她,“买了干菜?”
“陈年的乌干菜,”香秀扯了袋口给他瞧。
水生将桐油装进背篓里,笑道:“那要买块半肥半瘦的肉配它吃。”
香秀也没不答应,除了买了块肉,回去时还带了包烤好的小烧饼,福妞不要糖,她想吃咸口的。
到了村里,路边住的人家免不得又要问,“水生,今年这细布多少价一匹?”
“三十文来着。”
几位妇人就摇摇头,“作了色的要贵上些,还是得划了船去西岸口那里买去。”
她们又说起哪家布便宜,两人便回了家,福妞跑出来喊:“嫂子,鸭蛋生鸭子了。”
“破了壳是不是,”香秀将袋子递给满仓,她往鸭笼那边去,过了清明小鸡孵出了三只,鸭子却迟迟不见动静。
这些天喂母鸭吃螺丝肉,倒是又下了蛋,只趴窝的蛋还不见破壳。
这会儿倒是壳裂了,钻出来两只黑乎乎的脑袋。
福妞伸手抓了个小烧饼,递给满仓,自己又拿起一个吃了起来,边吃边掉碎渣子,她还要说:“小鸭能下小鸭蛋吗?”
“还小着呢,”香秀没动鸭子,她去给鸭子准备吃食,拌料的时候说:“你们把那筐笋给剥了吧,我昨儿泡了些黄豆。”
她抖了抖料桶,“这两日天好,做些笋豆来。”
水生拿了鱼篓往外走,“两个小的剥啊,我去瞧瞧昨儿下的篓子有没有田螺。”
过了清明后,田螺生了小田螺,肉就不好吃了,但是能捕了给鸭子添个餐。
福妞搬了小凳子,老老实实剥着笋,满仓则说:“再吃一个小烧饼,你一半我一半。”
“不行,”福妞说,“嫂子替我收好了,晚些再吃,你要剥笋。”
满仓叹气,他实在不爱剥笋,打草都比剥这笋有意思。
“做什么叹气,”香秀出来撒了把谷子喂小鸡,又问,“晌午吃菜泡饭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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