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刘家院子不知是不是簸箕被撞倒了。
“哇呜,娘哎, 娘快救命啊!阿姊她要打死我啦!爹呀!爹――”
“你叫玉皇大帝来也没用!”
李狗儿顶着一头乱发,两眼无神地拥着花开富贵的被子坐了起来。他呆呆地扭头看向窗子,一边听刘豆花被她阿姊追打的惨叫、刘家叔叔和婶娘无奈地劝架声,揉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彻底睡不着了,他满脸困倦地起来穿衣裳。
收拾好了,他推了门去院子里打水洗漱,嘴里含着牙刷子,顺道去灶房生起火来,这样锅炉旁连着的水灶便能顺带烧好一天的热水。
爹娘出远门了,将他托付给沈家阿姊。
沈家阿姊叫他来沈家住,和陈黾芬患罚方便照顾他。但他还是想在家里住,便没去。家里还有这么多鸡鸭鹅要喂,阿娘临走前交代最多的除了怎么烧水怎么烧炕,就是怎么喂鸡鸭了。
等水灶里的水热了,他兑了温水洗脸。洗完脸,总算精神了,他便俭省地将这水便拿来拌糠皮与麦麸,再切点碎菜叶子,加些没脱壳的谷子,混在一块儿喂给鸡鸭吃。
他娘说了,隔三差五得喂一顿谷子,鸡鸭才愿意下蛋。
李狗儿举着盆子刚进院,鸡鸭便围了上来,咕咕嘎嘎地啄他的鞋子,他一边抬腿赶一边弯腰往竹子食槽里倒上鸡食鸭食。
又给鸭子们换了干净的清水,一切弄好。巷子里正好响起湘姐儿的远远地叫唤声:“狗儿!过来吃饭了!”
“来了!”李狗儿也扯着嗓回了句,便赶忙舀了水洗了手,打开院门,准备去沈家吃饭。
他刚走出门去,只听斜对面“砰”的一声,刘家的院门被猛地拉开又砸在墙上,刘豆花像一只被爆竹炸得吱哇乱叫的耗子似的蹿了出来,身后跟了个怒目圆睁的凤眼少女:“贼妮子,有本事你别回来!”
李狗儿被吓得贴墙走,经过那怒气冲冲的少女身边,他几乎是点头哈腰:“豆蔻阿姊早啊,好久不见,你从通宝县回来了?”
“是狗儿啊,嗯回来了。”刘豆蔻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算是应了,“你去沈家吃饭?你去吧。”
“那我走了。”李狗儿讪笑着,赶忙溜进了沈家。
沈家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生机勃勃了。
热腾腾的炊烟在屋顶上升起,像是这天上的云朵都是从各家各户的灶房里喷出来似的。雷霆和追风围上来嗅他的裤子,他弯下腰笑着搂了搂雷霆粗壮油亮的脖子,左右搓了搓它的狗头:“雷霆好乖。”
一扭头,看到追风也仰着毛脑袋摇起尾巴期盼地望向自己,李狗儿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会,还是先把袖子拉长,手藏在袖口里,垫着衣袖也飞快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追风也乖。”
付出了摸头才可通行的公验,李狗儿顺利过了沈家的双狗闸。往里一望,有余都比他来得早。这会子刚卸下扁担,沈家几个大水缸已经灌得满满当当了,在清晨的光线里波光潋滟。
她正满足地直起身子,刚要抬手抹汗,麒麟便像走钢丝一般,沿着狭窄的窗沿敏捷地跳到不过两指宽的缸沿上,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下,低头喝起了水缸里水。
这可把有余急坏了,啊啊地指着猫。
“别喝这个水,这是要做饭的水,猫毛掉进去可不得了。”济哥儿赶忙过来将猫提溜抱走了,一边走一边跟猫讲道理,“你不是有杯子么?九哥儿那么些个好杯子都给你了,你怎么又改喝水缸的水了呢?”
麒麟不满地在济哥儿的胳膊弯里喵喵叫。
一人一猫经过了廊下,湘姐儿正仰着脖咕噜噜地刷完牙漱口,漱了好几遍都还皱起一张脸,她浑身抖了抖,连忙伸头去看苦参味的牙粉还剩多少,一看还剩半罐子,沮丧又悲恸地喊道:“阿姊啊,这牙粉也太苦了,啥时候能用完啊!”
“口齿铺的郎中说刷了不易蛀牙,哪晓得这般苦。”沈渺从灶房端着热好的牛乳出来,正听见湘姐儿那扯着嗓子的哀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打买了这苦参牙粉,全家刷牙都刷得龇牙咧嘴、满脸痛苦,不知情的还以为沈家的牙刷会蜇人呢,“罢了,明儿咱便去换一个冰片薄荷味的!”
“那还是算了,等这罐用完再买吧,这一罐子也不便宜。” 湘姐儿悻悻地把牙粉罐子放回原处,砸吧砸吧嘴,坚强道,“没事儿,多漱几遍口也就没啥味儿了…… 哎,狗儿,你来啦。”
李狗儿笑着点头,大步走上前来,瞧见湘姐儿额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问道:“你起这么早?刚练完棍法吧?”
湘姐儿应了一声,随手拿帕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汗湿的碎发,说道:“是九哥儿来喊我的。如今天气暖和起来,天亮得早,我和陈龆几着九哥儿绕城跑呢。”
不同的是,陈雠芡瓯阒苯尤バ斯寺寻邓讼师去了,他如今都跟邓讼师一块儿吃朝食,在家的时候少了,进门在背书出门也在背书,可勤勉了。湘姐儿心里明白,他盼着快点长大,多学些律法,不光是为了找爹娘,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把那些拍花子的坏胚子都送上菜市口的绞架。
湘姐儿她绕着城跑回来还要练功。她站桩吐息加跑步练了两月了,回到家再接着练棍法招式,已经学到第三招了。
“不吃朝食就去跑么?”李狗儿惊讶。
“是啊。” 湘姐儿一开始也觉得累,肚子还饿得咕咕叫。可九哥儿像是摸透了她的体力,刚开始只让跑两条街的距离,慢慢往上加,最近才加到跑半圈。如今她竟也习惯了,每天到点自个儿就醒,都不用人催。
瞧见狗儿一脸佩服,湘姐儿胸脯一挺,满脸骄傲:“是这么回事儿,九哥儿说跑步是为了练体格、耐力还有吐息,早起洗把脸,喝一杯糖盐水就出门跑,吃饱了再跑容易肚子疼。”
李狗儿似懂非懂,但打心眼里觉着湘姐儿练武之后变化不小。她长高了,脸没那么肉嘟嘟的,从胖圆脸变成了鹅蛋脸,皮肤却更亮更嫩,整个人白里透红,看着气血十足。
如今天气还不算很暖和,李狗儿都还睡暖炕、穿棉袄呢,湘姐儿已经只穿夹棉的短褙子,里头就单的一件衫子,她竟说热得很。
天气暖和后,沈家院子里重新又摆了桌子。沈渺把牛乳和杯子放在桌上,转身去看土窑里的面包烤好了没,顺便叮嘱道:“狗儿、湘姐儿,你们先坐着喝牛乳,回头狗儿还得去私塾呢,可别耽搁了。”
李狗儿便挨着湘姐儿坐下,眼睛盯着那冒着热气的牛乳,直咽口水。他也是来了沈家才喝上了牛乳的。
“这个给你吧,落苏的杯子。”湘姐儿替他倒了一杯。
李狗儿好奇地捧着沈家的大陶杯子,里头装了热牛乳,入手暖烘烘的。沈家的杯子做得又深又大,还带着单耳把手,外头用粉浆精心粉饰成各种瓜果蔬菜的模样,有白菘杯、落苏杯、林檎杯、樱桃杯――这些都是给客人用的。
李狗儿手里的抱着的便是紫色的落苏杯子,圆滚滚的肚子,杯盖上的提溜竟还做成了带叶的茄子柄,做得还挺像的。
湘姐儿用的便不同了。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奶,见李狗儿盯着她的杯子看,她便也笑眯眯地摇了摇手里的杯子:“好玩吧?这都是阿姊的主意。阿姊之前托陶窑师傅做团膳餐盘时,得先订泥料,当时订了五六捆,做完餐盘还剩下半捆泥料,她就叫陶窑师傅照着九哥儿画的图,刻了一套杯子。你能看出我的杯子刻的是谁吗?”
李狗儿早就瞧出来了,她的陶杯也是白陶土制成,上头刻绘着一只伸着舌头、咧嘴憨笑的大黑狗头,便脱口而出:“这不是雷霆嘛!”
“对对对!这些都是九哥儿画的,再让陶窑里的师傅一笔一划照着刻上去,最后用颜料上色。我们家其他人的杯子也是这般,上头刻着不同的动物。阿姊和九哥儿的都是麒麟,一个是睡觉的麒麟,一个是扑蝴蝶的麒麟。济哥儿的是戴帽子的驴头,有余的是小白公鸡,阿桃的是牛,唐二和福兴的是花毛母鸡和黄毛母鸡…… 可怜陈觯陶窑送杯子来的时候他还在邓讼师那儿,等他回来大伙儿都挑完了,就剩下张着大嘴的追风了。”
李狗儿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着陈鲇谜庋的杯子喝水,还能喝得下去吗?怕不是会总觉得水里有股怪味?
湘姐儿想起分杯子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比划着跟李狗儿说:“他还想跟有余商量着换呢,说只要她肯换,连他攒了一盒糖也送给她,有余聪明着呢,抱起杯子‘不不不不’地往后退,可把我笑死了。”
沈渺蹲在院子里的土窑前,听他俩笑话陈觯也笑着摇了摇头。又等了一会儿,她戴上厚实的棉布手套,打开窑门,用铁钳把里头的铁制烤盘拖了出来。刹那间,四排蓬松金黄的烤馒头散发出浓浓的麦香、蒜香还有些香葱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今儿个的早饭是不揉面的吐司配牛乳。
牛乳吐司算是最简单的面包了。在精筛的麦粉里加糖、面肥、鸡蛋、黄油、牛乳,一通搅拌,最后团成一团,发酵两刻钟,面团就差不多好了。
沈渺家里人多,她便一次性做了不少,分成了四大团。之后再擀一擀,就可以撒上些喜欢的东西,像蜜豆、花生碎、葡萄干、抹茶粉、肉松,看当天想吃什么,放什么都行。
撒好料再卷起来,接着大概重复两次擀和卷的过程,原地再发酵两刻钟,就可以送进土窑烤了。
既不需要揉成手套膜,也没其他繁琐的工序。
沈渺这回做的是咸口吐司:两个黄油蒜香味的,两个香葱肉松味的。自打有了十二娘,能熬出黄油,还有了牛乳,沈渺做面包再也不用畏手畏脚了!她有时候吃腻了中式早点,就会烤点面包换换口味。
湘姐儿、济哥儿都对“烤大馒头”赞不绝口,陈錾匣卮了一个给邓讼师尝尝,邓讼师吃完当晚就跟着来了沈记,留下钱,拜托沈渺明天再给他烤两个,说要带回家给孩子一块儿吃。
蒜香味的吐司还得另外做黄油蒜酱,也简单:黄油、蒜末加一点盐,最后再撒上一点荆芥碎。宋朝虽没有欧芹,可荆芥也有类似欧芹那种独特的清香,加一点点进去代替,烤出来的吐司也香得很。
肉松香葱味的便更简单了,擀面团时直接将肉松和葱卷进去,不需要额外做什么。
做好之后放进预热过的土窑里烤两刻钟,就能出炉。
烤出来的吐司表面带着黄油的焦黄色,切开一看,里面层层拉丝。这吐司因为加了牛乳和黄油,口感极为柔软,里头裹着蒜末、肉松和葱,趁热咬上一口,堪称幸福。
她还另外煎了蛋,吐司切开把蛋裹进去,就能当成三明治吃。
沈渺在切吐司时,李狗儿早就馋得直咽唾沫了。
他来沈家这几日,才知道原来一日三餐还能这么好吃。李婶娘平日里节俭惯了,很少带他下馆子,都是自家做饭吃。虽说李婶娘做饭手艺也不算差,也有几道拿手菜,可跟沈家阿姊的手艺比起来……李狗儿嘴上不敢说,但在心里实在没法站在自家亲娘这边。
除了在家吃饭,其余时候他又被关在私塾里读书,吃的是先生家的饭菜,更没什么机会在外面下馆子。
之前因为给沈家阿姊帮忙,他吃了沈家阿姊送来的烤鱼,那滋味,现在都还叫他念念不忘呢。后来他娘给沈家阿姊养鸭子,家里便时常能见到沈家阿姊送的烤鸭。那烤鸭,真是李狗儿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
所以他很知道沈家阿姊做饭好吃,可没想到顿顿都这么好吃。而且沈家阿姊做的这些好吃的,也不是啥都往铺子里卖的,像这些花样百出的烤馒头,她铺子里买不着,外头更是见都见不到。
怪不得沈家阿姊的生意那么红火,这手艺,谁吃了能不惦记呢?
“狗儿要吃什么味的?” 沈渺开口问道。
“谢谢沈家阿姊,我要肉松的。” 李狗儿一提到肉松,眼睛都亮了,他可太爱吃肉松了。
沈渺便给他切了两片肉松吐司,又夹了个荷包蛋,用油纸包好,递给他说:“还有些烫,小心着点儿。”
李狗儿又谢了一声,接过手来。
那吐司热乎又柔软,被他一握,就捏出了手指印,凹陷了进去。他吹了吹,张大嘴巴便是一口咬下去。
牙齿切入吐司,软乎乎的,就像咬在棉花上。紧接着,绵软的面包裹挟着咸香的肉松、浓郁的葱香,一股脑在嘴里散开了。
李狗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塞了两个汤圆,边嚼边含糊嘟囔:“真好吃。太香了这个,烤馒头比蒸的香。”他吞下一口,连忙又补上一口,嘴角沾满肉松碎屑,手上也满是油光。
两三下,半块吐司就进了他的肚子,没了踪影。
湘姐儿机智地要了双拼,一片蒜香的,一片香葱的,中间夹着蛋,捧在手里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满足。
满院子都是麦香味,连麒麟都忍不住跳上了桌,蠢蠢欲动地想对桌上还剩下的吐司伸出爪子来了。
沈渺没看见,她专门给有余切了厚厚的两片,有余站在水缸旁边,早就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了。沈渺把面包递给她,她接过来便冲沈渺傻呵呵地笑,她比起刚来沈家那会儿,神色轻松快活多了,眉眼间一点害怕的影子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烦恼,见人便笑。客人少时,沈渺看见她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看地上一队蚂蚁搬家,总会满心治愈,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快吃吧,你也喝一杯牛乳,你干活重,得多补补。” 沈渺又给她倒了杯牛乳,“乖乖喝完。明儿阿姊给你烙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
有余一听羊肉烧饼,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她太爱吃肉了。年前济哥儿放春假回来,路上便在南熏门停下,买了好些羊肉烧饼回来给大伙儿吃,有余至今都还记得那味儿呢。
济哥儿洗漱完,正好看见麒麟想偷吃,顺手把麒麟抱下桌,抓着它的爪子晃悠:“你不是刚吃饱么麒麟,咋又想吃了?你这大脸馋嘴猫!”
“喵!” 麒麟可不乐意了,用没伸出爪子的前爪拍了济哥儿一下,气鼓鼓地跳下去,甩着大胖尾巴走了。
“它难不成能听懂我说话?” 济哥儿坐下来,疑惑地摇摇头,又对拿着刀分面包的沈渺说,“阿姊我也要肉松的。”
说着,还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好,那我一会儿再烤两个肉松的,你带去书院里吃。”沈渺手脚麻利地给他切好,又问,“真不用唐二送你去吗?”
济哥儿大口大口吃着,香得来不及咽,忙不迭点头道:“孟弘和说了,让我搭他的车一道去,他家刚换了头大骡子,拉两个人的行李不成问题。午后他爹娘会过来捎上我。”
家里的驴和牛都要帮阿姊送餐,济哥儿不想让阿姊烦难,和他同个学舍的孟弘和昨日特意来沈记吃汤饼,还热络地邀请他一块儿坐车,沈济便跟他约好一道去书院报道。
他想起孟弘和问他写了几篇文章了,心里便是一阵庆幸――幸好家里有九哥儿在,他昨日已经赶完了所有要写的文章,今日总算能松口气了。
“行,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再多烤一个吧,你拿去分给学舍里的同窗吃。”沈渺说着,便准备回灶房再揉点面,顺道招呼忙着烤鸭的福兴、备菜的唐二以及在前头招呼客人的阿桃,让他们抽空吃点东西再忙。
112/132 首页 上一页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