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刚要说话,外面驿馆传来吵嚷声。
他们出去看,发现是官差押着一批犯人,往庆州去。
霍娇在带着枷锁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人。
“他们是……”
随侍道:“大抵是押送死囚,去前线押运辎重之类的。”
霍娇匆匆下车追过去,一个神色木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
“……霍娘子,你怎么在这?”
霍娇好久才认出来她:“萱儿,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皆是无言。
霍娇定了定神,先去同一旁的官差攀谈,为他们付了茶水钱:“这是我远房表妹,年纪小,不知犯了什么事……”
她带了一点讨好,塞过去随身的金叶子:“官爷还请多照顾着。”
官差接了钱,态度却不见好:“你表妹?这女的可是心横手辣的主,亲手把自己丈夫用一把剪刀结果了。”
霍娇震惊望着萱儿,她也听到了,不过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神色。
兰珩也过来道:“官爷,我是庆州商会的人,这小姑娘是我旧识了,您此行一路花用,都记在商会账面上,还劳烦您多照顾着。”
他说罢看了霍娇一眼,后者立刻意会,又塞了些银票。
官差脸色稍缓:“你们这些亲眷,该早些规劝,不至于让她犯下这等滔天大错。”
两人连忙陪着不是,霍娇道:“临走我有几句话,想同表妹说,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官差一挥手,霍娇便去用帕子接了水,给萱儿擦手擦脸。
萱儿眼泪止不住:“别忙活了,白忙活,霍娘子。”
霍娇忍着泪,低头不敢看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萱儿道:“那个赌鬼,喝醉了打我,害我没了孩子……”
现在再多说已经是无用了,霍娇只能劝她:“别放弃,既然带你们来庆州,说不定有一线生机,好好活下去。”
萱儿哭道:“我不配活,你知道吗?二娘子死后,我才知道,她早为我存了一笔嫁妆,即便我不成婚,也够我做个小买卖吃饱穿暖。她离开前,曾告诉我她去给歙州一位商人,印过不见光的东西,那次出行也是为送货接头,还告诉了我大致的地点,但我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她死了,才能给我挪位子。”
她泣不成声:“我没想到她死后,我过的一日不如一日……”
霍娇松开手,退后半步:“你说歙州一位商人,知道是谁吗?”
兰珩道:“大概是歙州兰家的当家,兰羡。”
萱儿走后,霍娇也改变了行程,她要去先去一趟歙州。
“看来我们这趟是必须同行了,”兰珩不冷不热道:“我也要去歙州。”
“脚长在你自己身上,爱去哪去哪。”霍娇和随侍们将马车换成快马,背着行李准备上路。
出了富平,又赶了二三十里路,官道上堵满了挂幡缟素的人群,有男有女,队伍足足有数百人。
霍娇和随侍们侧目去看,发现白幡中的招魂纸人里,竟然有写着王行简等武将,还有个写着谢衡之。
她浑身发抖的下马,拦住队伍:“这纸人是什么意思?”
带头的是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他行礼道:“檀越,这里都是前些日子,延州城外汤家寨一役中亡故将士的家属。我按他们的要求,将罪魁祸首们悬挂起来……”
他指着小人:“以示其千刀万剐,永坠阿鼻。”
顺着他的手,可看到小人身中数箭,口鼻流血,浑身缠满锁链,胸前书“谢衡之”三个大字。
霍娇呆呆地看着那个小人:“他没有死,为何将他与死人挂在一处?”
兰珩小声道:“王皇后死了堂弟,怨怼总要有出处,借机造势而已。他们也是可怜人,何必计较。”
那僧人见他是知情人,也一点头:“为天家做事,也给众人一个靶子,心里多少好受些。”
霍娇握着缰绳立在一旁。
几个女人边哭边啐骂道:“我的夫君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刘雪淮,不是谢衡之?”
若是寻常时候,霍娇一定审时度势,忍下来算了。但她被莫名的情绪压抑很多天了。
她跳下马,试图去解释:“明明是王行简贪功冒进,不顾大局,才害大家的家人丢了性命。延州城守住,保全了多少百姓,若是没有刘雪淮前去支援,番族汉军都会全军覆没,你们要怪也怪对人啊!”
一位老妪抓着她,气得手抖:“娘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你说句公道话,谢衡之是不是延庆路招讨使?他是延州主帅啊。王行简冒进,是他不能知人善用,主帅难道不用负责吗?”
霍娇错愕,怔在原地。
另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送开手中的孩子,也去质问她:“王行简已经死了!他就算做错了什么也赎罪了,谢衡之呢?他凭什么好端端还活着!王行简战死的时候,他怎么就蹲在城内,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出来?我诅咒他和我夫君一起去死!”
他们一边哭,也一边推搡着霍娇。她头发乱了,心里凄惶,泪水沾了满脸,只是摇头:“不是他的错啊,为什么都要怪他?”
人群中声讨的声音越发大起来,盖过了霍娇微弱的辩解。
无助的家属们哭做一团,恸声震天。
霍娇抱着包裹,坐在路边。
她终于忍不住,也大哭了一场。
周围的声音嘈杂,她坐在白幡与戴孝的人群里,一言不发,哭得很安静。有家属递来帕子,她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有擦,任凭眼泪沾了满脸。
等她哭声渐歇,兰珩坐在她身边。
“他是没有错,但真的没错吗?”他轻声道:“那时候的他,在汴京享受着我父亲带给他的富贵。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错。”
霍娇把手里的帕子叠成方正的一块,擦干净脸。
“你弟弟对我,是将错就错,我自然会慎重考虑和他的关系。他欠我的,我也会去讨要。但他从过去到现在,对你,对大娘子,对兰小妹,从没有半分亏欠。你非要这么说,只不过是给你作恶找了份借口。”
她提起广袖,挥刀斩断。
砖红色布料悠悠落地。
兰珩目中犹如带血,看着她。
“我小时候心生好感的未婚夫,不是你这种狡诈自私敢做不敢当的法外狂徒,”霍娇收回刀,转身上了马:“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当家主母。我是霍家少东家,将来的家主。我的婚约,自己可以做主。”
“你我婚约作废,少年情谊就此了断。如需赔偿,可随时来讨要。”
第41章 贬谪 上任。
人间五月, 江南歙州。
兰家五叔的夫人带着姨娘婢女们,走在暮春的青石板路上。姨娘道:“那个……不是上回姝儿带回来的京官夫人吗?”
兰五夫人循声望去,一个砖红色罗裙的女子, 身后跟了两个黑衣随侍,正往她相反的路走过去。
她立刻带着一群人调转方向:“……霍娘子?”
霍娇停下步子,莞尔一笑:“您是……兰五夫人?”
兰五夫人笑道:“对对对, 你还记得我。你和姝儿在京城经营纸行, 生意做得真不错!我看歙州的高家纸坊, 地方拓大了好几倍, 请了好多短工啊。”
这段时日霍娇离京,都是阿耶这个老江湖在打点。不仅让纸行在汴梁扎根了, 又盘下几家别的铺子。
啃老自然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 霍娇含蓄地:“都是高娘子经营有道, 我不过在旁帮衬。”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霍娇随口道:“我阿耶近来张罗了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面, 还未开张, 正在为货源发愁。前几日去问了几家,存货不够, 还需配些旁的品种。新开的铺子,我们还是想品相稳定些。”
兰五夫人一听, 赶紧试探道:“娘子开的铺子,想必顾客都是达官显贵吧,否则我们家的墨, 倒是足够的。”
“还真不是,这铺子开在我家书坊对面,顾客估计多是书坊熟客,主要还是有风雅的普通百姓和京城里的普通官吏。若夫人那里”
两人一拍即合, 在茶坊里吃着毛峰茶,大致聊了聊,兰五夫人便带她去家里的墨坊看货。
墨坊里气味大,霍娇嗓子娇气,咳嗽起来。
兰五夫人便拉她走出去说话。
“到底是百年墨商,这样价格的墨,也能有如此品质。”
“霍娘子过誉了。”
霍娇假做要走:“那便这样定下,我先回客栈休息,住的地方有些远。”
兰五夫人急于将这桩生意定下,十分热情:“娘子既然来了歙州,还住什么客栈,那里谁晓得多少人住过?若不嫌弃,不如住在我们家里。兰家的宅子修得大,空屋子很多,下人做菜又好吃……咱们说话也方便。”
霍娇等得就是这句话,她意思意思推辞了两句,最后道:“那就劳烦夫人了,正巧上回小郎君带我去了一间偏房,我看里面收藏了不少书画,很是喜欢。不知那间屋子,现下可有人住进去了?”
兰家地方大,五夫人一时没想起来霍娇说得是哪一间,便先应答下来:“有人也给您挪出来,只要霍娘子喜欢就好。”
兰家百年前,本是缙绅之家,祖上在前朝曾做到二品大员。
致仕返乡后置业屯田,富甲一方,在本地享有很高的名望。
不过后辈锦衣玉食,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现在,已经是平稳度日吃老本的状态了。
宅子的确够大的,门庭也修得阔气,不过里面很多空房都疏于打理。兰五夫人带着霍娇找到那间偏房时,立刻觉得有些不合适。
霍娇绣鞋踩在门槛外的石阶上,似乎在发呆。
“这里太乱了,换一间吧?”
“不必,”霍娇走过去,拭掉雕花门上的清灰:“打扫一下就好。”
兰五夫人十分抱歉:“那我找几个婆子来,把这里清理一下。”
霍娇知道她并不爱惜这里的东西,担心她磕碰坏了:“不用,我们自己来。”
夫人本还要同她客气几句,这时候有个小厮着急慌忙地跑过来:“五夫人,出事了……那个书生……”
兰五夫人斥道:“让你不要毛毛躁躁的!”
霍娇善解人意:“夫人家里有事要忙,不用管我。”
兰五夫人边走边道:“好,那你有事就找胡姨娘,她住在前面。”
兰五夫人走后,霍娇走进屋子,带着两个随侍何五与何九打扫屋子。
屋内还保持着上回,被小郎君打翻书的模样。霍娇打了一盆清水,将榻上蒙的布掀开,细细擦过。又让两人掸掉书上的灰尘,趁着有太阳,拿到外面去晒霉。
不多时胡姨娘过来送了熏香和松软的被褥,使唤女使们铺上,又以艾草熏过墙角,免得久不住人藏了毒虫。
一直到晚上兰五夫人都没露面,女使给霍娇和随侍们送了饭,就要走。
霍娇见这女使生得嫩,觉得她嘴巴应当松:“这几日府上好像有些忙?”
女使藏不住话,抱怨道:“是啊,二爷那边有人惹上了人命官司,唉,真是飞来横祸。”
霍娇与随侍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吃了饭,将书画搬进屋子,不过这偏房没有耳房,他们是商王府的人,有男女有别。霍娇就安排随侍们去对面的卧房休息。
天色彻底黑下来,霍娇披着单衫,掌灯坐于案前。
案上摞着书,她没有拨灯,迎着微弱的光,轻轻翻动泛黄的纸页。
与那本《木经》如出一辙,这摞书,本本都写满密密的小字。她指腹用力,在被墨汁浸润过的的字迹上抚过,触感有致,墨香萦绕。
整间屋子都是难以忽略的熟悉气味,霍娇有些难耐,她赤足踩地,推开窗棱。想让这气味淡去一些。
一阵凉风吹入,微弱的火光轻颤,继而熄灭。
窗外一轮圆月,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铺洒在暗赭色赤金檀木案上。
霍娇侧着脸,伏在案上,鼻尖嗅着粗糙的字迹。任月光温水一般淌脸上,映得肤色苍白,乌发泻如银丝。
迎着月色,她小心抖开压在掌下的卷轴,上绘一丛青竹。石绿色竹节已然色淡,纸脆如瓷。
锋利的边沿划破指腹,血珠一颤,滚落在竹叶上,霎时晕染,如点点红梅。
好多年前,清泠泠的少年,望着窗外缤纷的烟火,捏着手中竹笔,写下这一行行字。
指尖是微痒的痛意,霍娇捏住伤口,垂下手,阖目而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瞪瞪感觉有人推门进来。
一阵风吹进来,她抬头去看。
兰珩嘴角擒着冷笑,倚着门框凝视着她。
尽管并未并行,霍娇还是同兰珩前后脚到了歙州。
一路上有随侍陪同,兰珩与她说话的机会不多。
见她醒来,兰珩悠然开口:“你竟这般喜欢他……”
他步步紧逼,走到霍娇面前,猛然托住她的后颈,将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贴近:“喜欢到已经与他分开了,还要巴巴地来这里睹物思人。”
霍娇沉默着挣扎了几下,力量悬殊,这动作只是徒劳。她隐约觉得他似乎是犯了什么癔症,不像正常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不想激怒他。
用手臂在两人之间隔开距离,她低下身段轻声劝他:“兰珩,你现在是兰珩不是谢衡之。你拥有一切,没有人会同你抢什么。我是个小商贩,你弟弟也不过是个罪臣,我们于你不过蝼蚁,何苦不肯放过我?”
兰珩大概是被这番话取悦了,他松开霍娇,抵上房门,阴郁笑道:“我放过你们,那谁来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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