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娇瞥过窗外,随侍的房内灯熄,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她只能继续同兰珩周旋:“你弟弟欠你的,都还给你了不是吗?”
兰珩靠着房门,目光有些空洞:“他还欠我一条命,我母亲死了,她是被你那心上人逼死的。”
霍娇跌坐在榻上:“你说什么?”
“你救回他命的第二年,他离开永宁,去汴梁寻亲,是我母亲先发现了他,”他低下头,捧起一股青丝,捏在指尖:“我母亲像狗一样跪在他房前,求他不要将我顶替他身份的事公之于众,他不仅不允,还出言不逊,刻薄辱骂她。”
他看着霍娇:“后来他将事情告诉兰家大娘子,大娘子不忍割舍我的才能,更不愿家丑外扬。犹豫之际,我母亲只能留下遗书,告知大娘子事情原委,她揽下所有罪责,一根绳子吊死在柴房。”
“我母亲随我在兰家的那一年,为了替我保守秘密,忍辱负重,只能以奴仆的身份住在兰家,从不敢对我母子相称。她这样柔顺娴淑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霍娇震惊地看着他,眼泪刷地涌上来。
寡母婶婶是她身边活生生的人,平日老实巴交的。
谢衡之曾对此事讳莫如深。
她没想到,她竟然死得如此荒唐。
兰珩咬牙切齿:“我抢走了他的身份不假。但是他,也抢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我母亲,还有你。你叫我如何能放过他。”
霍娇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原来怒到尽头,人只想笑出声来。
他去拉她:“你笑什么?”
霍娇推开他:“你想知道,你弟弟是如何喜欢上我的吗?”
“隆佑三年,我和阿耶去给你家送吃食,那是一个很冷的冬日。”霍娇苦笑:“我们在你家中,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他。”
“整整一个冬天,我没有睡过整觉。伤口需要换药,我学会了。大夫说治不了,阿耶就背着家里所有的金饼子,去县城里求名医。有人说偏方能救命,我就去庙里跪一整日不吃不喝。”
霍娇看着他,好像在嘲笑自己:“我把他救活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那一年,他脆弱至极,将我视作神祇。你所谓的失去,难道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兰珩嘴唇发抖,声音也轻了:“霍娇……你当时,是将他当做我,对不对?”
他伸手揽住霍娇的肩膀,几乎与她额头相抵。
霍娇一双含情目定定看着他,忽然抽出藏在身后的白水晶纸镇,砸在兰珩脑门上。
殷红的血顺着他眼角留下,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诡异地像一行血泪。
霍娇吓得一缩,短暂的愣神之后,迅速推开半掩的窗户,翻身出去。展开的画卷被带出,垫在她身下,她起身往随侍的住处奔去。
好在随侍们惯于警醒,很快起身将霍娇护在房内。
兰珩被拦在房外,他捂着头,干笑道:“归根到底,我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值得你对我下如此狠手。”
霍娇躲在何九身后,胆子大了许多:“大官人,天网恢恢,你早日束手就擒吧!一定要我说那么明白吗,当初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和你弟弟互换身份吧,你只是想制造自己已经死去的假像,继而金蝉脱壳。”
兰珩怒急:“你!”
霍娇戳穿他:“你杀他不成,被我救下,才派人去永宁跟踪我和阿耶。若他死了,你怕别人知道还来不急,绝不会再来找我。有婚约,却背弃,对一个女子而言,这不算伤天害理吗。”
吵闹惊动了本就紧绷的兰家护院,兰家二伯兰羡的长子兰琨,带着几个家丁,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
“哎呀?”兰琨像见了鬼一样:“珩哥哥,你这脸怎么了。”
霍娇和随侍们躲在房内。
兰珩看了他们一眼,换上一张笑脸:“不小心跌倒,叫琨儿笑话了。”
“唉,你可要小心些,桥平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不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兰珩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将伤口捂住,无事般思忖道:“你先前提过,要靠为佃户赎田来挽回声势,我觉得可行。不过二伯五伯似乎不同意……”
兰琨道:“阿耶向来重利,我是混不在意那些身外物的。”
两人边走边往院外去,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霍娇再不敢住回那间小屋,同随侍一起将里面的书画等物一起用床单装走,藏在他们的房内。
霍娇一边背着包裹,一边盘算:“你们明日出门,帮忙打听看看,兰家出什么事了,这样神神秘秘的。”
兰家事不难打听,翌日她自己先去了趟相熟的书坊,买了几份说法各异的小报。
原来是兰家二伯,有个名义上的养子兰平桥。他为人狠戾,办事利落,周旋在佃户和长工之间,常年替二伯干些脏活累活,得罪了不少人。
前些日子,平桥看上一名貌美婢女,没想到遇上个两头赚的老鸨,已经将其卖给穷书生,又收了平桥一份银子。
平桥咽不下这口气,老鸨又逃之夭夭,他便捡软柿子捏,去穷书生家里将婢女强抢回来。穷书生人财两空,前几日气得吐血而亡,昨日叫人发现尸首,人都臭了。
霍娇捏着小报思索,总觉得这事哪里有些蹊跷。不过她很快被另一份小报吸引,内容有些颠三倒四,前面说杨寒灯受封申国公,后面又说延州兵败,官家龙颜大怒,将谢衡之贬谪往岭南做知州。
看完之后她心中窝火,只听说过流放岭南,贬官去岭南还是头一遭。编也编得像点吧。
她把纸团成一团砸到路边,为自己浪费的八个铜板感到心痛。
纸团砸到一个在路边啃烧饼的男人,霍娇见他面相粗鲁,不像善类,要道歉的话噎下去,转而假做要买一旁小摊上的拨浪鼓。
男人没找到罪魁祸首,叉着腰啐了一口:“哪里不长眼的,耽搁爷爷发财。”
等他走了,小摊阿爷对霍娇道:“闺女,还好你没主动认错。这些流氓地痞可不好惹。”
霍娇买了一支拨浪鼓:“多谢提醒。”
同随侍们会面,霍娇带他们在街边吃蟹壳黄:“你们说……这婢女的卖身契在兰平桥那里,按说他抢走婢女是不对,但硬要评判,却是更占法理的一方。书生要找也是找老鸨。自己气死了,只能自认倒霉。为何兰家现在好像如临大敌?”
“按理说是如此,”何九道:“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书生死后,他不知缘何,忽然冒出了许多同门,有些甚至人在京城,要为他喊冤。他们集结了不少曾经被兰平桥欺辱过的佃户,隔三差五上门闹事,事情越闹越大。纸包不住火了,兰家几个当家,才知晓此事。”
霍娇皱眉:“听起来像有预谋的,兰珩嫌疑最大。”
何五道:“总归兰府不是久居之地,探查兰羡可以从长计议,娘子早些搬出来吧。”
霍娇还惦记着藏在随侍房中的那些书画,那么一大堆死沉的东西,也不好偷出去,想带走还得有主人允诺才是。
晚上回到兰府,霍娇特意给兰五夫人吊着萝卜:“我看事情谈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先约定个大致的数目,待我下个月回京,同阿耶商量好,就带着纸契来下定,你看如何。”
兰五夫人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连连点头:“好好。”
霍娇安慰她:“你们家的事,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你放心,不会影响咱们的生意。”
兰五夫人感动地热泪盈眶。霍娇见差不多了,话锋一转:“对了,这几天我住在那间偏房里,有几本书实在喜欢。不如夫人出个价,卖给我吧。”
那堆破烂放在家里都碍事,兰五夫人哪好意思收银钱,随手做了人情:“几本书的事情,娘子喜欢,拿走便是。我们不爱读,放那里也是浪费了。”
霍娇回房后,同随侍们一起整理书画,打算分几次搬出去。
还没开始收拾,外面一阵骚动,霍娇不便自己出面,请何九混出去看看。
过了很久何九才回来:“娘子,是兰家二伯和他长子吵起来了,兰琨想为特别贫困的几位佃农赎田,挽回一点声誉,二伯不允许,说开了口子不好收回了。”
“那最后呢?”
“兰琨执意如此,私自将告示贴在菜市口,今天已经有人来讨要了。”
霍娇抱着书想了想:“先不走了,留下来看看。”
往后几日,都陆续有人来要求还田,起初只是偶尔有名单外的佃户来讨要,后来愈演愈烈。
有一次霍娇出门,发现上回那个街边的混混,带着两个佃农来闹事。到了这种程度,说是巧合也没人信了。
本来霍娇看兰家倒霉,纯属看个热闹。但若歙州兰家陷入危难,兰珩趁机得利,又不是她想看到的。
“有没有试过报官?”霍娇问兰五夫人。
“如何没有?你晓得那知州说什么?”兰五夫人道:“说他下月便要致仕归乡,不管这些事了。”
“借口吧,”霍娇道:“这几日可还看到兰珩?”
兰五夫人摇头:“没见了,兰家除了二伯那个傻儿子,没人待见他,他待的也不如意吧。”
霍娇心里不安,决定趁夜色先将重要的字画送走,再做打算。
等天黑透了,她挑出几本品相好的书,裱过的画先收拾进箱笼里,让何九去探探路。
这晚刚好芒种,兰府后厨里按习俗煮了梅酒,给霍娇也送了些。不过毕竟家中不太平,节日过得并不热闹。
何九见一路无人,但前后门,及各处小门都紧闭着,便回来同霍娇说了。
“不过靠近后门大概十几步外,有一处,墙根下堆着花架子,爬上去不难。”
霍娇看了一眼箱笼:“那就走吧。”
歙州城郊,一群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往兰宅走。
为首的怒吼道:“兰家几兄弟,为富不仁。兰家二伯,五十多的老色鬼,竟然去抢人家的婢女,今晚我们必须讨个说法!”
兰珩站在人群外,摇着扇子。
他身边几个长衫书生笑道:“这帮莽汉,真是会以讹传讹。”
兰珩道:“唉,一点小错处,何必揪着不放。术业有专攻,打家劫舍的事,你们也做不来。”
两人相视一笑,书生又道:“知州大人那边,都说好了吧。我等上书,求除一方恶霸,博一个入仕的机会。流民劫富济贫,得安身之所。大官人收回自家产业。可不要是我们出了力,只官人得利。”
“我名声这么差?”兰珩道:“放心吧,老知州过几日便要告老还乡了,新任知州是两广调任,都是自己人。”
人群往近城郊处的兰宅前行,带头的便是那日霍娇遇上的混混。
他带着几个壮汉,先是将小门敲得摇摇欲坠,而后接过递来的火把,直接丢上屋顶。
火把并未如愿点燃任何东西,砸下几片青瓦,又滚回他脚边。
他啐了一口,又要再丢。
“大半夜的,你们干什么!”
一个凌厉的声音传来。
兰珩在远处皱起眉,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小林举着火把,拨开人群,护着身后人。
黑衣男子趾高气昂地夹着马肚子,手握缰绳,马蹄踏踏,缓缓走来。
跟在他身边的,是近来在军营中,学了不少本事的小女使平安。平安带着护具,严阵以待,手边还牵着一只炯炯有神的立耳大黑犬。
“谢大人,”兰珩冷笑:“您不是被贬谪岭南了吗,怎么管到歙州了?”
谢衡之掀起眼皮,懒懒看他一眼:“谁说我要管了。”
小林清了清喉咙,抖开手中告身,高声道:“原枢密院承旨司司承、延庆路招讨使谢衡之,谪任歙州知州。兰大官人,该叫谢知州了。”
第42章 青砖 偷他的书。
霍娇带着两个随侍躲在花架后面。
她睁大了眼睛, 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谢衡之带着凉意的声音,再一次模糊地从远处传来。
“我来属地上任,途径此处。官人带着这么多人, 莫不是来为我接风洗尘?”
心跳一瞬乱了,夜风吹来,霍娇感觉不到冷。她胳膊软软搭在花架上, 懵懂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
外面兰珩已退至远处, 他面沉如水, 挥手示意那帮人灭了火把:“那巧了, 我也是看这里热闹,来凑个趣。”
书生一看便知氛围不对, 喝到:“没看到知州大人在这呢, 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闹事吗?散了散了。”
接下来,不远处一片火光, 朝他们反方向退去。何五自告奋勇爬上墙头, 查看了须臾:“霍娘子,好像没声儿了, 火把也都灭了。”
何九道:“娘子,咱们趁乱走吧。”
他让何五在外面接应, 自己将箱笼推到墙头,打算等两人出来查看无虞,再接霍娇出来。
谁料何五刚从墙头蹦下来, 便听见由远及近一阵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
何九吓得手一滑。箱笼一下子落在墙外的地上,里面的书画砸的满地。
狗绳从平安手中脱出,小黑狗已经窜入黑暗, 发出狂吠。
她赶紧跟上来,后面小林问道:“那边什么情况?”
平安拉住狗绳,和正在手忙脚乱收拢地上字画的何五面面相觑。
“谢大人,这里有个趁火打劫的!”平安指着何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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