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我来给荣二娘送个东西,她不在吗?”
“哎呀,”伙计挠头:“要不您放我这儿吧,我回头给老板娘。”
兰珩思忖片刻:“这东西其实是给你们刻坊的霍工的,那位师傅在不在?”
伙计看了霍娇一眼:“霍娘子,是给你的?”
霍娇也毫不知情:“……要给我什么?”
兰珩见铺子里还有客人,体恤道:“霍娘子先忙,我先在对面的早点铺子吃点东西,娘子得空可以来找我。”
兰珩一走,霍娇与伙计面面相觑,伙计道:“我一个人撑得住,我看东家看重他,让他一直等着不好。”
霍娇也觉得有理,便放下手里的活,去对面找兰珩。
桌上摆了一壶猴魁,一小碟果子,兰珩坐在靠墙一张桌子上,慢慢吃着。见霍娇进来,他把一碟没碰过的果子推到她面前:“坐。”
霍娇端坐在他对面,四目相对,能从兰珩的脸上看到几分谢衡之的影子。她蹙眉:“兰大官人,要给我什么?”
“荣二娘说,霍娘子要去为商王太妃抄经,想买我一块鎏金油烟墨。”
他把一个黑漆螺钿寿字纹匣子放在桌上:“见外了,当我送给康宁书坊的见面礼。”
霍娇打开查看,确是鎏金油烟无误,她困惑:“你与二娘子都是生意人,先前并无交情。这块墨贵重,你不求银子,另有所求?”
兰珩刮了刮茶碗,含笑道:“霍娘子是聪明人。”
匣子放在面前,霍娇没有再碰。
话没说清楚前,她既不打算了解其中关窍,也不会自作主张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不能得罪对方。好在荣二娘应当快来了,她只要拖延片刻就好。
于是她也陪着笑,与他闲聊:“过誉了。对了,听说令堂是永宁县人,我听着官人说话调子,还真有些熟悉。”
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兰珩面露诧异:
“霍娘子莫非是同乡?”
“是我攀附了,”霍娇道:“官人汴京长大,怕是都没去过永宁吧?”
这句客套话让兰珩眼中闪过一瞬的晦暗,他看着霍娇,若有所思:“前些年我还去过,那地方很美。靠着江边,鱼新鲜又便宜。”
这回霍娇相信他是真去过永宁镇了,她嫣然一笑:“我以为官人要说,穷乡僻壤。”
她记得谢衡之重伤醒来,声称自己失忆了,她带他去街市上转转。她给他看永宁最大的酒楼,最宽的桥和富贵乡绅的门庭。
谢衡之就曾冷冷评价:“什么穷乡僻壤。”
兰珩看着她的笑容,不禁出神。
这个时候,铺子里客人多,人来人往的。
他突然道:“关于这墨,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商王和皇商,需要避人耳目去说的秘辛——还是不知道为妙。
垂眼看着做成桃花形状的果子,霍娇捻起一块放在嘴里,太甜了,吃着腻味。
她可怜兮兮看着他:“秘密我就不听了。我只是书坊里一个混吃等死的刻工师傅,被选中抄经,也只是因为王太妃想要个娘子,行走方便些,没别的意思。”
兰珩静静等她说完,他不勉强,换了副轻描淡写的姿态:“霍娘子想复杂了,在下不过是想拓展生意。鎏金油烟墨虽说声名在外,但向来以其价高,被看做遥不可及之物,即便作为贡品,也需求寥寥。这一批的鎏金油烟,减到原本三成造价,若是王府里能风行开来,今后在达官显贵中广开销路,才是长久之计。”
这理由糊弄外行人也就罢了,搪塞霍娇有点难,她适时捧场:“大官人真是勤恳,令人羡慕……”
好在荣二娘到了,霍娇赶忙站起来招手:“二娘子,贵客!”
荣二娘且笑且说地进来,霍娇便悄然退场了。
走到门口,见萱儿也到了,客人不多,霍娇便道:“我回后院干活了,有事叫我……”
她话没说完,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鸦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姿挺拔,面色冷峻。
不是谢衡之又是谁?
见他直挺挺往自己方向来,霍娇为难道:“你不用去官署吗?”
谢衡之垂眸看她一会儿,没答她,却低声道:“你现在住哪儿?”
霍娇瞅了一眼对面的点心铺子。荣二娘已经站起来,她把黑漆匣子收进袖笼,兰珩也推开玫瑰椅,二人似乎是要往书坊而来。
霍娇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谢衡之,本能地不想面对两兄弟对峙的局面。
对母亲红杏出墙生出的儿子,兰珩会有多么深恶痛绝,想想也知道。谢衡之这犟种,在他手里是占不到一点便宜的。而她呢,若是两人当面起了纠纷,不是叫老板娘为难吗。
她心提到嗓子眼,鼓足勇气把谢衡之往偏门拉去:“你不是想看看我住在哪儿吗?我带你去。”
第13章 和缓 我要在你附近。
谢衡之见霍娇没有拒绝,神色柔软下来。她走在前面,他便拉出一点距离,乖乖跟在后面。
康宁书坊同霍家的结构基本一致,但又处处都小一圈。
“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当长工。”
“那天本来要走,结果城门关了出不去,”霍娇如实以告:“我便想来看看汴梁的书坊是如何经营的。”
她说起刻坊的事,脸上神采奕奕。
后院就这么大,一圈就绕完了,霍娇最后带他去后罩房的住处看看,就打算离开了。
从进来时谢衡之就皱着眉,看到卧房,他彻底不做声。
谢衡之不说话,霍娇也不想去猜他在想什么。她想的是,兰珩应该走了吧。
霍娇没带他进去:“都是姑娘家休息的,你进来不方便。”
“晒不到太阳,”谢衡之突然说:“与你在永宁的卧房比,一半都不到。”
“这是汴梁,寸土寸金,那是穷乡僻壤,不好比较的。”霍娇满不在乎:“我觉得挺好的,晚上还有小娘子一起说说话。”
这句穷乡僻壤,还是谢衡之自己说的。他脸色有点难看,突兀开口:“你想留在这,我就在这附近找个住处。”
霍娇抬头去看他。
他未留下接受或拒绝的余地,像只是在平铺直叙,说他自己的事。
霍娇说:“你的事,自己决定。”
将他送到小门,谢衡之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生硬地塞给她:“栗子酥。”
霍娇接过来,沉甸甸的。
她想了一会儿:“下次别来了。”
忙碌的街市越发嘈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谢衡之垂下的手紧了紧,心脏抽痛。
他努力克制住情绪,片刻之后,又像是没听见:“封城门那天,你去通济门了吗?”
霍娇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去了。不过黑脚票太贵,没坐上船。”
他看着她发顶的发髻,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声音从喉咙里慢慢发出:“那船翻了,死了好多人。”
霍娇瞪大了眼,但她没有插嘴,知道他话没说完。她抱紧栗子酥,看着他。
他用力阖上眼,又睁开,表情似哭似笑:“我去看了好多死人,没有你。”
霍娇胸口起伏,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用了很大的力气。
霍娇刚要挣扎,他又放开。
“下次和我赌气,打我骂我都行,别做这些危险的事。”
她想要反驳,谢衡之没给她机会,很快地走开了。
回去打开栗子酥,她发现只有几块是点心,剩下全是卷起来的银票。
——
晚上睡下了,萱儿一直盯着她看。
霍娇晓得她有好奇心,但她不想先开口。
果然油灯一熄,萱儿便小声问:“早上来找你的人,就是你前面那个夫君吗?”
霍娇“嗯”了一声。
萱儿记人很清楚,她怕霍娇否认,越过确认对方身份这个问题,直接抒发感慨:“那不怪了……”
这回倒是霍娇不明白了:“怎么?”
萱儿道:“霍娘子,我懂你。若是有个喜欢的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宁可不同他在一起,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他抛弃,你说是吗?”
说心里话,霍娇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她觉得自己只是和谢衡之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是吧?”
“我觉得是,”萱儿说:“霍娘子别怪我多嘴,我瞅着你们二人早上神态动作,谢学士分明对你低声下气,旧情未了。”
她吞吞吐吐:“昨天伙计小哥带回来的话本子,写得是不是你们啊?”
这回霍娇着急了,她澄清:“不是,我没打他!”
“别解释了,越描越黑。”萱儿吃吃地笑:“其实我也同你一样,心悦一个人,反倒患得患失,所以向来不会表现出来,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承认。这在别人看来,还以为我是在欲拒还迎呢。”
似是难得碰上境遇相似的小姊妹,她慢慢敞开心扉,诉说起心中的情愫。
霍娇扭过头,在黑暗中看着少女发亮的眸子,心里复杂极了。
她说的那个人,不会是荣二娘的丈夫吧……
若是真的,那凭荣二娘的性子,不得把她生剁了。
霍娇试着开导她:“其实还是有点不同的,若是这个人连名份都不给我,我一眼都不会多看他的。”
这话差不多算撕破窗户纸了,萱儿沉默下来,过会儿才道:“若是对方告诉你,只是先瞒着外人,给彼此留一条后路,等时机成熟再给你名分呢。”
霍娇怔了怔:“……骗人感情的登徒子才会这么说吧?”
她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这不就是她阿耶当初对谢衡之说的……
萱儿瓮声道:“可我会舍不得拒绝,然后答应下来。”
直到萱儿呼吸均匀的睡着了,霍娇还是睡意全无。
她脑子很乱,在想白天谢衡之说去翻死人的眼神,想萱儿和荣二娘,也想她自己。
又想起阿耶对谢衡之说,你们的婚事,先不要告诉邻里乡亲。
他当时如何答得来着,好像立刻就答应了,还挺感激的。
霍娇长叹一口气,好在马上就要去王府抄经了,这些事先放放。
入府那日,是第一次见过的嬷嬷来接的她。
在永宁镇时,霍娇也去陪当地乡绅家的老太太抄过经文。
果然,嬷嬷带她先在一处雅致的偏房歇息,便给她讲起了商王太妃的情况。
原来老人家曾有个如珠如宝的女儿,几岁时,女使带出去玩儿时走丢,从此下落不明。
近几年她总梦见女儿,哭诉自己委屈,生活过得不顺遂,便时常找人回来陪她抄经读经,以求宽慰。
她很郑重:“这些事,娘子都要记在心里,说话得注意轻重。”
霍娇点头:“嬷嬷放心。”
“原本有个娘子啊,比你年长些。温柔贤淑,字写得也好看,还能陪太妃说说话,”嬷嬷带着霍娇起身,惋惜道:“可她后来家人卧病,便不再来。”
二人站起来刚走出偏房,便听见后面的声音:
“谢学士,这边走。”
霍娇抬起头,发现远处走来七八个男人,周围多是灰色短褂的府兵,最中间的人着玄色常服,正是谢衡之。
来不及想他为何在此,霍娇假装不认识他。和一旁的婢女嬷嬷们,都低着头让路。
谢衡之周围人头攒动,直到快要越过去,才发现游廊内一群女眷中,有位驼绒色裙子的小娘子。
霍娇不知是不想同他相认,还是没看见他。
他轻咳两声。
霍娇把脖子扭到一边去,很嫌弃的模样。
陪同的管家道:“谢学士,您往后恐怕要忙起来了,还能来吗?”
谢衡之见霍娇身旁的嬷嬷,手里捧着宣纸,改口道:“在下尚未上任。崇文馆没那么忙,近来还是可以来的。”
霍娇等他过去,抬起头来,发现那人一双眼还盯着自己,赶忙又低下头。
等人走远,霍娇好奇问:“方才是……?”
嬷嬷道:“哦,那是杨大人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崇文院学士了,先前常来府中,教小世子们读书的。”
霍娇不再多问,走过长长的游廊,太妃书房在后院一间东厢房。
现下天气热,门窗均大开着,又以雪青色云纱帘垂掩,看去朦朦胧胧一片。
门外窗口,各站着四五个年轻女使,皆着同一式样的紫藤色半臂衣裳。
霍娇走近了,门边两位女使打起纱帘,其一柔声细语道:“太妃,芸嬷嬷来了。”
“进来。”
满室焚香,气味清冽,两个年岁稍长的女使,打着半人高的蒲扇。
霍娇去时,太妃已经铺开宣纸,抄了几行字。
她做了一福,抬头看见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约摸六十岁上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坐在她身边,尚梳着稚嫩的童髻,也握着笔在写。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春娘。
太妃道:“大藏经抄过吗?”
霍娇答道:“抄过的。”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墨盒,以山泉水磨开,墨香怡人。
太妃面露赞许:“这是什么墨?”
“回太妃,这是歙州产的鎏金油烟墨,以桐油辅以冰片,丁香,檀香制作。揉墨时还会加入金箔,因此芬芳扑鼻,书写相比普通油烟墨更有光泽。”
太妃让人拿了一卷佛经:“先前娘子抄经,用的墨是否不同?”
霍娇将墨交给女使,接过卷轴经书,迎着光看过,又认真轻嗅,摇摇头:“不一样。这卷佛经用的应当是玄香松烟,墨色如玄铁入海,寂静无声。不过两块墨,应当都是出自歙州兰氏。”
春娘也拱着鼻子闻了闻,指着女使道:“她正在磨的这块,比较香!”
太妃点头:“那这次换换。”
霍娇得令,抖开宣纸,用墨绿色玉纸镇压住,提笔落墨。太妃也继续抄经,女使则在旁换香煮茶,春娘几次耐不住性子,却也不敢造次。一时间墨香四溢,满室宁静。
远处钟鼓楼更声响起,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女使扶着太妃站起来,走到霍娇和春娘处看看,点头道:“春娘这字也是好看的,就是难静下心来。”
霍娇停笔笑道:“娘子还小呢。”
太妃点点头,又来欣赏她的字。
“霍娘子写得又快又好,这样年轻,是多大开始练得?”
“奴家中开的书坊,六七岁就开始练抄经了。”
太妃道:“那是难怪了,春娘,我看霍娘子这小楷写得颇有风韵,你照着学。”
春娘哀叹一声,幽怨地看着霍娇:“如何走了一位小老师,又来一位。”
霍娇迫不得已谦虚起来:“奴家不过是陪春娘子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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